“我才不鸟你们想找啥!”皮包骨的瘦老头儿喊道,“再也别来这个地方转悠了!”
老头穿着件褪了色的牛仔裤,上面打满了补丁;样式古板的白衬衫上污渍斑斑;黑色背心破旧褴褛。他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老年斑让他看起脏兮兮的。脸上那副圆圆的厚底眼镜映得他的眼睛像猫头鹰一样。他刚刚从掉色的摇椅里起身,站在萧索的前门廊上,整栋房子摇摇欲坠。木头墙板上所剩无几的漆还在剥落,一块块门廊顶晃荡着,房子的瓦片也东缺一片、西缺一块。树林从房子后方一直环至两侧,占了四亩多地,让这房子感觉更像一个坐落在遥远森林里的破落木屋,而不是南部城市街边的一处居所。房子前面沿着人行道竖着排快散架了的尖桩篱栅,中间的木门虚掩着。这院子和它的主人一样,都凌乱又邋遢。
惹怒老头儿的家伙们站在门前,不敢相信老人对他们说了什么。这三个高中学生,特里·帕特森、克莱·鲍曼和乔妮·拉格斯戴尔是一个小组,他们的期末考试内容是一项社会研究任务。每一个三人小组都拿到了某个人的住址,一般处于亟需修缮的小镇镇郊,而这项任务的理念,则是倡导有能力的人帮助有需要的人。学校提供材料,学生提供劳力,亨德里克斯先生则通过调查给每个三人小组分派地址。总共有八支队伍,每支队伍有三个月时间来完成这项任务,完全不要房主付钱。
没人料到户主会拒绝免费家庭修缮服务,但很明显,那个瘦老头正这么做。
乔妮——组里嘴最甜的人——试着解释:“但是,先生,您不用掏一个子儿!我们只想修好您的房子!这是我们的高中社会课项目!”
老人冲他们挥拳头:“我说过,我不关心你们想干嘛!再也别来这里!”
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耸耸肩。他们别无选择,只得离开。克莱是开车来的,所以他们坐他的车走了。老人盯着他们离开。
“好吧,真是奇怪。”克莱说。
“我从来没想到还有人会拒绝免费服务。”乔妮说。特里摇着头:“我敢打赌亨德里克斯先生可没料到这个。”
“喂,你觉得那家伙是不是不相信我们?”乔妮说。
克莱大笑起来:“我们可带了一大车沉甸甸的涂料、滚筒、木板,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呢,门都快关不上了!你在开玩笑吧,对不?”
“也许他以为那些是我们偷来的。”乔妮回答。
“不管他怎么想,我们先回学校告诉亨德里克斯先生。也许他能跟那个人谈谈或者做点什么。”特里宣布,“我们得有所行动。毕竟我们的成绩、毕业都要靠修别人的房子来决定呢。”
亨德里克斯先生的确想和那老头儿谈谈,只是想确保他明白学生替他修缮房屋是完全免费的。维修用的材料不是来自佩里市各个企业的赞助,就是筹得的捐款所购,学生提供劳力。他叫上这三个学生和他一起回到老头那里,但学生们得在车里呆着等他和老头谈完。
安迪·亨德里克斯先生是佩里市高中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他不介意力挺占理的学生,也会帮助那些真心想要学习的学生,所以孩子们都尊敬他。他教过多个年级的美国历史,十二余年间还组织了许多社会学课程。他对自己过去,以及现在,为学生的付出感到十分骄傲。
这一特殊的社会研究项目源自于亨德里克斯十年前开车回家时冒出的灵感。他注意到沿途有些房子需要小规模维护。慢慢地,他还注意到屋外的户主们。他们大多年迈,很明显是靠着定额保障金生活,还有一些人是佩里市一家肉制品加工工厂的下岗工人。这家工厂是佩里市仅存的一家工业企业,现在已经被机械化和自动化技术占领了。剩下为数不多的雇员都是西班牙裔,他们能接受以最低薪金工作。
萨迪斯县还有很多农场在运作,但私家农场已经极少了。多数都已经被类似佩里市加工厂那样的大型企业集团收购了。
由于佩里市既缺钱又缺工作,亨德里克斯参加了一次佩里市议员会议。
当他被叫起来谈谈自己的想法时,亨德里克斯已经为议员会准备好了一份构思详尽的提案。他递过一个夹着自己提案复印件的文件夹。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面前的这份提案,既能造福需要帮助的穷困公民,又能帮助我们的高中生,还能提升佩里市的不动产价值。”亨德里克斯说。
“提案的想法,简单地说,是将我们的高中生分成三人小组,由佩里市各企业赞助材料,或者用学生家长和企业的捐款购买材料,学生小组将会替那些靠保障金过活的退休人士或下岗工人修缮、维护房屋,这一活动将计入学生的期末成绩。”
“通过这一为期三个月左右的活动,这些高中生将会认识到,帮助他人对自己也有裨益,从而领悟到‘社会学’的真谛。退休人员和下岗人员节省下来的钱可以镇上消费。经过修缮,住宅的价值也会提升。只要一点油漆、木头、钉子和工具,佩里市,以及整个萨迪斯县,都能获益匪浅。”
市议会成员只问了寥寥几个问题,都被亨德里克斯轻松地回答了。当晚议会即投票一致通过提案并盖章批准,只等萨迪斯县教育委员会通过并由商会听证。
商会和教育委员会都非常同意这一提案。萨迪斯县教育委员会要求亨德里克斯尽快落实这一计划。他一点儿时间也没浪费,迅速为下一学年准备好了这个项目。
萨迪斯县的大多数人从本地周报“萨迪斯县哨兵报”的一篇炒作报道(《萨迪斯县——由你创造奇迹的地方!》)中了解到了这一活动。还有一些人是从县城小电台广播中听说的。
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项目。
萨迪斯县的居民常常向亨德里克斯请愿,要求把自己的房子也列入当年的修缮计划中。找亨德里克斯申请的人实在太多了,很多人又因为被拒绝而恼怒,最后县里的官员们不得不宣布,他们禁止亨德里克斯对外透露本学年有哪些住宅入选。连受益户主都不知情,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那个老头会把学生们赶走……他不知道自己的房子被列入修缮计划里了。
三个年轻人向他反馈了情况后,亨德里克斯对这群学生们分配到的住房做了一点调查。注册户主名叫里基·杰克逊。杰克逊先生已经拥有这套屋子四十年了,按时缴税,房屋也没有被用于资产抵押。杰克逊先生的妻子几年前去世了,他现在独自住在那里。
掌握了这些信息,亨德里克斯做好了与杰克逊先生谈谈的准备。
两辆车在杰克逊先生家往前一点儿的路边停下来。亨德里克斯从车里出来,走向另一辆车。
“好了,伙计们,在这儿等我回来。”亨德里克斯对三个年轻人说。
“老师,你真的不想让我们跟你一起去?”乔妮问道。
亨德里克斯微微一笑:“谢谢,不过我认为我跟他单独谈谈更好。”他抬手轻轻拍了两下车门,“马上回来。”
他们看着自己的老师走向那栋屋子,乔妮说:“我希望他说服不了那个老头。我不喜欢他的房子……也不喜欢那个人。”
克莱从驾驶座上回过头来看着她:“为什么?”
乔妮抿了抿嘴,摇头道:“我不知道……就是有点什么……阴沉沉的,也许,关于那栋房子。”
这帮人里胆儿最大的特里说:“那老头也许是个杀人犯,把尸体埋在了院子的哪个地方呢!”
乔妮畏缩了一下:“特里,别说了!我已经够害怕了!”
安迪·亨德里克斯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迷信的人,但当他走上杰克逊家的门廊楼梯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让自己后颈上的汗毛倒竖。他有种被监视的感觉……莫名的,觉得自己身处危险当中。可除了大片剥落的油漆和破败的门廊木板,这一家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亨德里克斯敲了敲前门。他站在那儿,两手垂在腿边,等待着,手里拿着自己的校园卡。屋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取下锁链的声音,最后门栓被扭开。门慢慢地开了。
那位憔悴的老人——里基·杰克逊——站在门口,盯着他门廊上的不速之客。亨德里克斯注意到,这老头和孩子们描述中一样蓬头垢面。
介绍自己的时候,亨德里克斯把校卡拿出来给老头看。“先生,我的名字是安迪·亨德里克斯,我在佩里市高中教历史课和社会学课。”
杰克逊探身过来,透过厚镜片研究了一番校卡。而后他站直了说:“和我有啥关系?”
“杰克逊先生,我敢肯定您知道我们学校高中生的年度项目。学生们拿到佩里市某户人家的地址,用三个月时间为所在地户主简单修缮房屋,所用材料来自于企业赞助或用项目善款。整个项目都无需户主破费。”他看着杰克逊的眼睛说,“您的屋子是今年计划的一部分。”
杰克逊睁大双眼:“你说的是昨天我轰走的三个小孩儿,对不对?”
亨德里克斯点点头:“是的。他们是负责维护您屋子的小组。”
杰克逊咯咯地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真该看看他们当时的表情,亨德里克斯!他们沮丧极了,哪怕来一场突袭都没法让他们振作起来!”他继续笑着。
亨德里克斯微笑了一下:“那么我就认为,您是不介意他们和您一起完成这个项目咯?”
杰克逊沉下了脸:“只要……嗯,我也不必说第二遍。”他指指克莱的车,“我看见他们正从那儿偷看呢……让他们过来,我来告诉他们。”
亨德里克斯困惑地把学生们叫到门廊上来。运动健将特里轻快地走来。乔妮有点畏畏缩缩,而克莱,对这姑娘可不止有一点好感,和她走在一起。
三个年轻人在门廊站定后,亨德里克斯说:“杰克逊先生现在已经同意你们给他的家动点工了,但他想先和你们谈谈。杰克逊先生?”四双眼睛望向杰克逊。
杰克逊挨个儿打量过他们四个人:“基本规矩是:你们只能在室外工作。无论如何都不准进屋。如果你们要上厕所,就去街角的那家商店上……或者到后院的树后去。没人会看见。
“屋子里有一个地下室,我有一只……狗,养在那下头,所以别开地下室的窗户,也别进去。那狗有点个性,它会想法儿引你进去……和他玩儿。别那么干。无论你看见或者听见什么,都千万不要下地下室!也别进屋!如果你们接受这点,确定可以遵从我的愿望,那么你们就可以修修我这旧棚屋的外部。”
亨德里克斯转向他的学生们,两手一摊:“喏,解决了。依我看根本没必要进屋,你们说呢?”
乔妮摇摇头,两个小伙子异口同声地说:“没必要,先生。”
亨德里克斯又转向杰克逊:“看来我们在所有问题上都达成了共识,杰克逊先生。这些孩子们明天吃了午饭就过来——对于那些上我课的高中生,这是日程的一部分。那应该是明天中午一点左右。”
杰克逊用力点点头,带着蓬乱的头发也摆动起来:“注意我的意愿……我就这点要求。”
第二天吃午饭时,三个学生一起坐在学校食堂里。
乔妮·拉格斯戴尔一直是个书虫。她从不在课上提问,或是主动发言,但成绩是全A……这为她上大学铺好了路,也让她成为了佩里市高中优等生俱乐部的一员。她一头精心打理过的黑发,齐整又时髦,一直垂到背中央。她往往会扎一条马尾辫,就像今天一样,当披散着头发妨碍她做事时她总会把头发扎起来。她是个迷人的姑娘,五官娇小可人,宛如精灵,稍着淡妆。
克莱·鲍曼认为自己挺普通。他长着深金色头发,面容坚毅。克莱不参加运动,但他的成绩也足以让他加入优等生俱乐部。
自大家能记起以来,克莱和乔妮就是一对儿。这是那种一见钟情的故事:初次相遇,他们就认定对方是那个对的人。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从没有人能让他们移开目光。
特里·帕特森是个彻头彻尾的运动员。整个高中他都在踢足球,初中和小学则在打棒球。他是个友善的年轻人,金发稍长,长相帅气,一身肌肉让一些成年人都嫉妒。他成绩不怎么理想,但自打幼儿园起,他与克莱和乔妮就是亲密的朋友,因此在学习上获得了许多帮助。好几所知名大学都向他提供全额体育奖学金,但他还没选好去哪所。他打算先等乔妮和克莱选好大学后再做决定。
三个人吃饭的时候,路过的同学偶尔与他们打打招呼。讨论的话题当然转到了杰克逊和他的房子上。
“我觉得那房子有点邪门。”乔妮说,“而且杰克逊先生显得很……邪毒。”
男孩子们大笑起来。
“邪毒?”特里笑着问,“这是你从哪儿翻出的词?”
乔妮沾沾自喜地说:“我从没想到能有机会用到这个词。但用来形容那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是每个人都天天洗澡的,甜心。”克莱说,“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是坏人。”
“是啊,”特里说,“只是臭人。”
“那只狗呢?”乔妮问,“你觉得它是真的吗?”
特里摇摇头,“不,我觉得他只是在地下室种了盆栽。”
三个人都笑了。
“好吧,不管它是什么,我们最多只需要和它相处三个月就行了。”克莱说。
三个学生一点钟到了杰克逊的房子那里。他们从克莱车的后备箱里卸下好几加仑的油漆、刷子和滚筒刷,然后把绑在车顶的梯子拿了下来。
前门廊上,杰克逊坐在他破损的摇椅上,观察着三人的一举一动。当他们把材料往院子里搬时,乔妮注意到,杰克逊不仅像她形容得那样“邪毒”,还显得疲倦而……恐惧?她在他脸上看到的表情是恐惧吗?
他在害怕什么?乔妮心想。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那样。
特里向老头开口说:“您好,先生,我们来了。”
“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杰克逊先生,我们想从屋子前面开始修。”克莱接着说,“我们觉得如果房前齐整漂亮了,我们就有更多时间修理剩下的部分。”
杰克逊不耐烦地向他们挥挥手:“当然,干吧,你们想怎么做都可以。我就在屋里。”他从摇椅里起身进了屋,将门紧紧关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