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有人吗?”她站在隐形墙边,留心不想靠得太近。被震倒在地几个小时动弹不得可不舒服,还是能免则免吧。微弱的蜂鸣声提示着她和墙的距离。如果没有冲那个男孩大叫,她或许还能理出个头绪来。海伦向前探身,蜂鸣声立刻提高了一个八度。她缩回去,嗡鸣声也低了回去。她将鼻子凑到隐形墙跟前,听到蜂鸣声尖叫着准备电击,她丧气地坐回床上,又从床垫里拽出一撮植物。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想都别想。”就算是植物,她也不会吃这个。
看向石杯,石英,她想。海伦还没见过石英做的杯子,不过她倒也没被关在山洞里过。她倾了倾杯子,透明的液体涌向杯子边缘。水?她的舌头干得好像刚刚舔了一千张邮票。她凑近杯子闻到一股甜蜜的春雨气息,是雨水从新发的绿叶上滴到长满苔藓的地上的气味,是密林甘泉的味道。俄勒冈州的海岸线紧靠着森林。或许他把我带到森林里了?她啜了一小口,立刻觉得意犹未尽。要是他想杀我的话我早就死了,她安慰着自己,何必大费周章把我关起来再毒死我呢?海伦大口干掉了那杯水。
她的手指又开始冒出火花,是她不由自主画那个男孩时同样的火花。不要。她将双手夹在两腿之间。我们已经道别了。然后她想起了当时他的回应。
还没有。
那是海伦晕倒之前回响在她脑海里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救了自己吗?他承认了是他带她来这个山洞的。但不管海伦怎么集中精神,都想不起来获救的过程,反而让银黑色的鱼尾打乱了她的思绪。她在海里看到的生物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人鱼可不是你会过目即忘的普通动物。海伦抚摸着自己被染黑的血管,它们对自己做了什么?
“你好。”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海伦跳了起来。
隐形墙前面站着一个身材纤小的女人,一头古铜色的及耳短发,她那双大大的碧绿眸子正望着自己。她看上去像个精灵——小巧玲珑。她的两只手加起来还没有海伦一只手大,身穿一件十分合身的束腰,长度刚到她的大腿。青铜币颜色的束腰紧贴她的锁骨两侧,剪裁出首尾相接的鱼纹,像是一条项链挂在她颈边。她光着腿脚,脚趾甲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辉。
“我儿子说他把你从人鱼陷阱里救了出来,并将你带回这里疗伤。”
这么说确实是他救了她。那为什么又要把她关起来?海伦将手从背后拿出来,她张嘴想问这里是哪里,但那个女人抢在她前面开了腔。
“达克斯,你看到了吗?”她问,灰蓝色眼睛的男孩上前一步,站到了她身边。
“什么?”他问。
达克斯。他的名字在她脑海里回荡。他的一切都不同寻常。自然名字也不像马克或是约翰那么常见。她觉得达克斯肯定长得像爸爸,他身材健硕,肩膀宽阔,比他妈妈高出一头。他的手和海伦一样,跟他妈妈的手相比要大得多。他遗传了妈妈那张丰满圆润的嘴唇,在一个男生脸上,看上去有些突兀。
“她戴着那个手镯,”女人说道,“有别人看到了吗?”
他冷淡的目光撞上海伦的视线,海伦错开眼睛。
“拉尼娅来看其他人时看到了,我告诉她那个手镯不是这个女孩的。”他说。
“拉尼娅信了?”女人又问。
“手镯是我的,”海伦说,像个负气的小孩,“我说了这是别人送我的。我想知道你们都是什么人,还有苔姬在哪里?你找到她了吗?她是不是也被关在什么山洞里?”
“苔姬?”女人问达克斯,“水里还有一个?”
他摇了摇头:“不,只有这个。”
这个。海伦恼怒了起来。他有什么毛病?她没做什么错事,也不是个小偷。只要他们放她走,她可以把这个破手镯给他们。
达克斯又开口了:“她可能跟那件事有关……”
女人打断了他:“把石头给我,我想仔细看看。”
达克斯松开手,他手里有一颗椭圆形的光滑石头,用来打水漂再合适不过了。他妈妈将石头放到墙上的一个空洞里,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声响,像是水滴进了滚开的油里。安静下来之后,女人走到了海伦身边。海伦的呼吸加快了。隐形墙消失了。快跑,她心想。但往哪儿跑?她问自己。
达克斯握紧拳头,站在他妈妈身后。难道他不记得是他自己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可能这正是他这么烦燥的原因,他没准觉得当时还不如对她见死不救。
“可以吗?”女人点了点头。
海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像那些人鱼,和她最近看到的所有人一样,这个女人也盯着她的手镯。海伦开始后悔让达斯帕把它戴到自己手腕上了。她后退一步,手背到身后。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想看看你的手镯,它很独特。”
“不是我偷来的。”海伦说。
“我相信你。”女人说着,向海伦伸出手。
海伦又退了一步,腿窝撞到了床沿上,她顺势坐了下来。
女人蹲在她身边:“我叫萨米拉,这是我儿子,达克斯。”她朝男孩挥挥手。
他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现在肯定很害怕,很抱歉我们得把你关起来。你受伤了,我们得小心行事,人鱼相当危险。”
“你是说它们是真的吗?”海伦的声音颤抖起来。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词反而让它听上去更虚幻。
“你以前从没见过人鱼吗?”她问。
海伦想到她爸爸在水里挣扎,奋力想浮出水面的样子。她告诉过妈妈她看到了银色的鱼鳍,翘在爸爸头顶把他压到水里。她妈妈说她看到的都是幻觉——由精神创伤引发的幻觉。现在她明白自己一直都没看错,不过她还是扯了个谎:“不,我从没见过人鱼。”
“嗯。”萨米拉抿紧嘴唇。她的大眼睛仔细观察着海伦,仔细得就像正透过显微镜观察黄蜂翅膀上纤细的纹理。“那你肯定吓坏了。我想放你出去,但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忙?”海伦看向达克斯,但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地面。
“我想看看你的手镯。”
海伦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放在自己腿上。感觉到金属传来的暖意,她突然有些害羞。她只穿了短裤和背心,牛仔裤和衬衫还在沙滩上。她脸红了。
“不用害怕。”萨米拉笑了,“你叫什么?”
“海伦。”
“海伦?”达克斯抬起头来,重复道。
“对,海伦·温斯比亚。”她说。
萨米拉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达克斯眯起了眼睛:“有什么证据?”
证据?她又没带身份证。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居然浪费了三个月时间画这个傻瓜,还对他心生好感。如今,真正见到了达克斯这个人,她恨不得一到家就把所有铅笔都烧了。“放我走我就给你拿证据。”
“你哪儿也别想去。”达克斯也毫不客气。
“达克斯!”萨米拉举起手制止了他。她的目光划过手镯:“能给我看看吗?”
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回家。要是放弃这个小玩意就能重获自由,她才不在乎跟达斯帕的礼物说再见呢。她学达斯帕的样子扭了扭手镯,但手镯纹丝不动。她把手指塞到手镯里,想把手镯掰开。又转了转手镯,她勉强笑了笑:“我的手有点肿。”她缩紧手指,想把手镯退下来,但也无功而返。“给我点时间。”达克斯看着她,脸上带着坏笑。她画过这个表情。“再也不画了。”她小声说。
“有麻烦了?”达克斯嘲弄道。
她的手指在手镯上乱摸一通:“抱歉,好像拿不下来,我不介意给你看。”她伸出手。
萨米拉翠绿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她的双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达克斯也继承了她的这个特征。“我看够了。”她站起来,拍了拍手,“达克斯,带她去穹室,她需要换绷带,干净的衣服和食物。”
“她不能待在穹室里,如果她是海伦·温斯比亚的话——”他愤愤地说出她的名字,像是个牧师提到恶魔一样,“——那我们得把她带走。”
“穹室很安全。”萨米拉对海伦说,“我知道你现在很困惑,也希望可以给你些解释,回答你心中的各种问题,但我得先跟顾问团谈谈。”她看向达克斯:“我要跟拉尼娅谈谈。”她拍了拍他的胸脯,“没事的。”
“等等!别走,”海伦在她身后叫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一会儿再说。”萨米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达克斯看着他妈妈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将他的注意力转回到海伦身上。“你或许可以骗过我妈妈,但唬弄不了我。我知道那个手镯不是你的,不可能是你的,你太……”
“什么?”海伦问道,指尖抽痛起来,“我太什么?”
“没什么。”他愤怒地出了口气,“来吧,我们走。”
“我才不跟你走。”海伦抓紧床垫,想要平息在自己体内游走的静电能量。“我要你去跟你妈妈说我想回家。你不能就这样把人关起来,这是犯法的。”他只是哼笑了一声,静电迸出了火星。“我要回家!”石杯在桌上震个不停,天花板上的金粉也纷纷飘落。他将金粉从头发里拨弄出来。
“可能是我错了。”他耸了耸肩说。
“你根本不认识我。”她说。
“对,没错,我不认识你,但这不重要,我还是不能带你回家。”
“为什么?”
他歪着头,一缕金发落在他眼前:“因为我妈妈想要你留下来。”
“你总是这么听话吗?”
他笑了起来:“说实话,我确实听话。她不但是我妈妈,也是顾问团成员之一。要是我不想落得个以采取污水样本为生的下场,就得对她言听计从,现在你也一样。”他朝海伦的手肘伸出手,但还没碰到就被她躲开了。“随你便好了,你可以留在这里,但要等上好久才会有人再来看你了。”他用手指玩弄着萨米拉用来打开隐形墙的圆石头。
海伦一想到自己会被锁在这里更久,就觉得揪心。她站起身来:“等等!我跟你走。”再被关起来的话她就跑不掉了。
“我可不想你给我添麻烦。”他把石头扔到半空再接住。“你得乖乖听话才行。”他笑起来,似乎海伦的命运都在他的掌握之下。
乖乖听话。她做了个深呼吸。“别忘了是你从人鱼手里把我救出来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论点里居然有人鱼,不过还是继续说道,“你带我来这里的,我才不用听你或者你妈妈的话。”
他又扔了次石头,耸了耸肩。
“你总是这么混球吗?”她脱口而出,画了他三个月之后,他狂妄自大的态度如同人鱼的存在般令人难以置信。
“你叫我混球?”他笑了,这次很灿烂,露出了他整齐的牙齿和左脸的小酒窝,“算了,不管你喜不喜欢,只有跟着我才能出去。你走还是不走?”
虽然不想跟他走,海伦还是从洞里快步走了出来。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踏出洞口,她屏住了呼吸。面前是一条长长的石头隧道。唯一的光源就是头顶天花板上的那层金粉所散发的柔和光线。隧道两边的石墙里,还有几个跟她所在的洞穴一样的洞,她能看到每个洞穴里都有人影。
“不要看他们比较好。”达克斯轻声说,推着她往前走。
她低下头往前走,一边隔着头发往外瞄。有个男人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有个女孩坐着摇来摇去,扯着她那头乱糟糟的头发;还有个小孩子呆站着望向走廊。看到海伦他们走过,女孩大叫着冲了过来。海伦吓得直往后退,但女孩突然停住了。隐形墙发出尖锐的蜂鸣声,做好了电击的准备。她黑色的眼睛里流下了黑玛瑙似的泪水。
“继续走。”达克斯推了推海伦。
“她怎么了?”她问,但看他并没有回答的意思,海伦又回头望了一眼。女孩用力捶了一下隐形墙,被击倒在地。
这不是监牢,而是精神病院。所以他是这么看自己的?不光是个小偷,还是个疯子?所以才把她带到这里?所以才跟她说什么人鱼吧。海伦开始理出头绪了。他们找到自己的时候,她肯定在说人鱼的昏话,她看到幻觉了,攻击她的肯定是别的东西。他们给她用了药,所以她才动不了,也没有什么隐形墙,全都是她想象出来的。萨米拉是个精神科医生,而达克斯是护工,所以他们才知道她的名字。他们只是为了帮她应对所受的精神伤害,才会假装她的幻觉都是真的。她松了一口气,想通了这一点让她安心了不少。
“我妈妈来这里看我了吗?”她转头看着达克斯,不再那么害怕他了。她好奇他真正的样子,因为在她看来他长得跟素描本里的男孩一样。她笑了,希望自己的好表现可以传到医生那里,就不用再吃药了。
他困惑地抬起眉毛:“你可真奇怪。”
可不应该这样对病人说话,但她不想给他添麻烦。她默默地走过昏暗的通道,走进通道尽头的光芒里。
强光像是一股酸柠檬喷雾,让她紧紧闭上了眼睛。她用手背遮住眼睛,走上前去。她的脚趾踩到了一种软软的布料。尽管她看不到,她知道现在已经站在地毯上了。他们一定是带她来见顾问医师。没错,萨米拉也是这么说的;她要去见顾问团。海伦不禁笑自己。“顾问。”她小声说。
“你说什么?”达克斯停了下来。
“你要带我去见顾问吧?这样我就能离开了?”她放下手眨了眨眼。在明处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她又眨了眨眼,让眼睛适应一下。他模糊的下颚轮廓变得清晰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像是刚刚吞下一只青蛙。“我觉得你需要排个毒。”
排毒,没错!这样她就能恢复神智了,所以这些都说得通。她感到后脑一疼,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的头发。她伸手想把它拿掉,却感到手指被刺了一下。
“哎哟!”她叫道,甩了甩手。
达克斯把手绕过她肩膀:“别动,你头发里有个人面虱。”
“有个啥?”不管人面虱是什么,它在刺她的后颈。“拿下来!”她讨厌虫子,特别是会咬人的虫子。
“它喜欢你的头发——它们在海藻床上筑巢。”
“筑巢?”她可不想有东西在她头发里筑巢,更别说是个虫子了。
他猛地一下,把虫子从她头发里拽了出来。海伦仅在他放开手时才看到它的样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虫子。小东西还没有她的食指大,又长又细的身子上长着小小的手脚,全身上下覆盖在翠绿的鳞片之下。它的翅膀像蜻蜓的一样透明,它长着一张人脸,朝天鼻,圆眼睛。它的两只耳朵尖锐锋利,在其中一只耳朵尖上,她看到了血迹。
这只达克斯称为人面虱的生物伸出又长又粘的舌头,钩起一绺海伦的头发。
“喂,别想了。”达克斯挥了挥手,它飞了起来,一直飞到高高耸起的石堆上。人面虱朝下望着,观察着她,似乎在决定是否要再次扎进她的头发里。不过它摇了摇头,从走廊飞了出去,飞出海伦的视线。
看了看四周,海伦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巨大的球室从地上突起,像个倒生的冰柱一样。高大的石笋直插上色彩斑斓的石顶,天花板上铺满了一层闪耀夺目的彩虹尘。橙色、紫色、靛蓝色的波浪在她头顶荡漾开来。
“你先请。”达克斯伸出手。
但她的腿又变成了软面条。她没往前走,反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的手陷入黄绿色的泡沫软垫里。亮黄色的虫子在她手下四散而逃,躲避到苔藓下面。这不是地毯,是吗?问题在于她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她想象出来的到底是地毯还是苔藓?环手抱膝,她低下头前后晃动起来。她错了,情况并没有好转——她就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