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乌云漫布,海风呼呼刮过耳畔,苔姬不得不竖起自己的衣领。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本想抹掉手里的沙子,没想到裤子上的沙子更多。她真想冲个澡,再喝杯热茶。站在她和达斯帕的公寓楼外,苔姬深吸了一口气。希望海伦的妈妈还在医院里,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失踪了。苔姬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一切告诉达斯帕。善解人意可不是他的优点之一。但当时苔姬真的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整晚,她都守在海滩边上,期盼着海伦也许会浮出水面,可最终一无所获。当她决定和海伦分头行动,来引开那个男孩,苔姬确信自己能游回来和海伦碰头。但男孩着实让她大吃一惊,她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能追上自己。他游得很快,非常快。作为一个半人半水族的塞壬,苔姬水性非凡。她能像鲨鱼一样在大海中遨游。纵使如此,男孩紧追不舍,她根本无法摆脱。男孩始终和她保持着一臂之遥。这家伙一定也是塞壬。直到游了好几英里,男孩才放弃追赶,掉头返回海岸。苔姬本想跟着他,搞清楚他为什么要到海伦家里。可她又怕海伦浮出水面后会找不到自己,于是苔姬选择等待海伦,可海伦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门缝,瞥了进去。达斯帕的书桌上放着高高的一摞书。椅子上没有坐人,厨房也空无一人。她蹑手蹑脚地潜进屋里。
她轻轻掩上房门,达斯帕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她汗毛倒立。“这么晚回来?”苔姬猛地转身,就看见达斯帕面对着自己,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棕色食品袋。
“嗯,算是吧。”苔姬扫了达斯帕一眼,想看看他有没有生气。可达斯帕神色平和,起码暂时是这样的。
“你看起来不太好。你为什么……”达斯帕的视线落到了她布满泥沙的牛仔裤和光秃秃的脚丫子上。苔姬不想回海伦家里拿回自己的靴子穿。她不敢面对在家殷切等待女儿归来的柯琳。一直以来,海伦的妈妈都对她很好。苔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告诉她,自己把她的女儿跟丢了呢?苔姬举起双手,“别发火,先听我解释好吗。”
达斯帕一脚把门踹上,反手把它锁好,再把食品袋放到厨房枱面上。公寓不大,客厅、餐厅、厨房全在一间。他俩各有一间卧室,却共用浴室。一直以来,苔姬一直很想住大房子,可以在房间里撒丫子奔跑,可以躲开达斯帕凌厉的视线。
“你说。”他淡然道。
“我们碰上了一个男孩,我是说,一只塞壬。”
“谁?”
“我不认得。数据库里查不到。他根本就没有登记过。要么,他就是一只新的塞壬。”苔姬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他也许是一只新塞壬。很有可能是哪只塞壬把自己的灵魂渡给了以斯拉。塞壬在同类之间可以互相渡魂。如果塞壬把灵魂渡给了人类,那个人便能身如游鱼,畅行大海。虽然这种情况与铁树开花无异。但,说不定呢?“我不知道他是谁,是他找上门来的。”苔姬的光脚丫划着木地板。“然后,海伦不见了。”
达斯帕打开食品袋,把买来的东西分别放进冰箱和橱柜里,一言不发。苔姬紧张地啃起了手指甲。她讨厌沉默。与其这么冷战,还不如跟她大吵一架。至少吼出来,她还能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
“是被他抓走了吗?”终于,达斯帕开口了。
“不,她要么还在海里,要么已经上岸了。反正哪儿都有可能。”
达斯帕的戒指轻轻叩击着台面。这枚戒指极尽浮夸,当中还镶了一颗又大又方的红宝石,和衣着入时的达斯帕格格不入。只要是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任谁戴了这种戒指都不会好看。连续不断的叩击声敲打着苔姬的每根神经,她焦虑地等着达斯帕的回复。
“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吧。”他说。
“这就完了?你居然不骂我?我把她弄丢了啊!你告诉我要看着她的。她的一举一动本来都在我们眼皮底下。你居然不冲我发火?你居然不让我滚回去继续找她?”
“你该做的都做了,责任在我。一开始,我就不该让她们搬过来。时机还未成熟。”他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后脖颈。“丫头,去冲个澡,今晚你累坏了。”
“可海伦怎么办?”
“确实是个问题。我们得改变计划了。”
计划。苔姬轻叹,这个计划一直变个不停。有时她真希望达斯帕当初没把她从医院里带出来,任由她借着那些药物迷失自己。人类有时只考虑眼前的利弊,他们从来不去想三个月以后的事情。自从苔姬失去双亲后,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她已经不再是当初达斯帕带回来的那个脆弱的小女孩。之前的水下搏斗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早就不再一心求死,现在的她只想活下去。
达斯帕那金色的眼眸看着她,目光一凛。他抓起一只绿苹果,握在手里。“变化常有,你必须时刻准备好。”他抛起苹果,再接住它,抛起,接住,反反复复,苔姬的视线也随着苹果上上下下。“时刻准备好。”当苹果第三次飞向半空时,达斯帕朝它吹了一口气,苹果顿时爆出火花。他再出一口气,燃烧的苹果翻腾着扑向苔姬。
下落的苹果旋转着,仿佛慢动作镜头一般。苔姬反手刮下衣袖上的沙子,将它们一把抓在手里,也轻吹一口气,死沙变成流沙,卷起旋涡,眨眼间化成一道利箭。苔姬再吹一下,利箭刺穿了火球,即刻爆炸,扑灭了点点星火,苹果就这样落在她的脚边。苔姬捡起那只苹果,一半仍是绿油油的,另一半已烤得焦黑酥脆。她拿起苹果,咬了一口。
“反应还挺快,能想到用沙子。”达斯帕朝她走去,二人间的距离变得更近了。他看着她的手臂,点了点头。“这个手镯能帮你集中精神,让你更好地使用咒语。所以,不许摘下它。”
“你说真的吗?”这个手镯和她的风格太不搭了,她手腕上还有皮腕带。她最喜欢那条钉着白镴小骷髅的。达斯帕给的这个手镯,实在是太粗了,倒像是手铐,上面镂刻的花纹像极了那块藏在她纹身之下的胎记。她的父母希望用纹身盖住胎记,好躲过猎人和水族的追杀。“真讨厌,”她说,原本指的是那个手镯,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想起自己死去的父母。死亡真讨厌。
“别让我看到你把它摘下来。”达斯帕居高临下俯视着苔姬。十五岁的苔姬在同龄人里已经算是高个儿了,甚至比学校里的大部分男生还高,可远不能和达斯帕相比,达斯帕就像是棵大树,苔姬一直都想要脱离他的阴影。
“我真的得戴着这个吗?你瞧,我就算不戴这个手镯,也能读出海伦的心理。别忘了,我和我妈妈一样,都是读心者。”
苔姬的母亲是一名读心者。她能看透所有的灵魂,识穿他们心中所想,苔姬继承了这一天赋。苔姬的任务之一便是时时汇报海伦的一切情绪异常。她每天都跟达斯帕报告“有情绪异常”,可她却瞒下了挡风玻璃那件事儿。她真想亲手揍扁那个毛手毛脚的乔希,光是炸掉一扇挡风玻璃,真是便宜他了。
“我知道你的能力,但不要让我看到你把手镯摘下来,永远不要,”达斯帕警告道,“冲个澡,我们得谈谈。事情发展比我们想象得要快太多。”
“怎么了?难道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会处理好的。”
“又来了,真是烦人,这也不让知道,那也不让知道。”
“还有地板上都是你留下的沙子和水渍。”他按住苔姬的肩膀,把她送到浴室门前。“要知道,房子是租的。”
“知道了,知道了。”苔姬钻进浴室,甩手带上门,发出一声巨响,比她预料的要响得多。说真的,他根本没必要这样神秘兮兮的。达斯帕早就把手镯交给她了,所以不用打开礼物盒,她就知道里面是手镯。这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礼物,而是诅咒。要是海伦知道戴上这条银镯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早就避之不及了。达斯帕总是反其道而行,他大可对海伦开诚布公。
苔姬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打开水龙头。对她来说,水越凉越好。塞壬的血液对热水不耐受。纵使有一半人类的血统,苔姬也还是半个水族。她想起了妈妈的故乡——海底王国水之国。她真想亲眼看看那片土地,但父母却说那不安全。苔姬长在她父亲的世界——华盛顿。可到后来,华盛顿也不是个安全的地方。猎手们无比渴望塞壬的灵魂,那八个老不死对她穷追不舍。要不是当时她的母亲以身挡箭,要不是他父亲发动风咒掩护她逃跑,苔姬早就成了猎手的战利品。铩羽而归的猎手割了她父母的喉咙来泄愤。
她之所以同意达斯帕的计划,是因为里面的一环涉及打破猎手永生的诅咒。一旦这些家伙变成凡胎肉体,她就可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海伦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苔姬提醒自己不要偏离重点,不要忘了自己答应达斯帕的初衷。如果她能帮达斯帕完成计划,她也能得到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复仇。
苔姬迈进浴缸,向后仰着脖子,任水流冲过她的头发。五指揉搓着头皮,想要把发丝里的沙子冲洗干净。沙石嵌进指甲,冲洗过后堆积在脚下。在海里游泳,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点——全是沙子。苔姬又挤出一些洗发露,在头发上搓出泡沫,再冲洗干净。至少达斯帕没因为海伦的事情责怪她。自从海伦和她的妈妈搬到俄勒冈,达斯帕就一直神经紧绷得如惊弓之鸟。他还把训练时间延长了一倍。没作业的时候,她就得背咒语,还得干她最讨厌的事——研读各种植物学期刊。苔姬觉得达斯帕应该去训练训练海伦,而不是自己。但达斯帕却认为海伦还是不要知道自己的能力比较好。可在苔姬看来,纸终究包不住火。
苔姬伸展着双腿,慢慢让自己沉进浴缸里。之前与海浪的极力抗争让她浑身酸痛。她左右轻摇着脑袋,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浴缸边上。她并没有在浴缸里放满水,因为她喜欢听水从花洒头里落下淋在浴缸里的声响。这不疾不徐的声音,于她而言,仿佛是一种慰籍。慢慢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听着水声、呼吸声,苔姬的脑海也逐渐清明起来。
嘿。耳畔回荡起母亲的声音。
“嘿,”苔姬莞尔。
我今天在海里感觉到你了。
“我好害怕,妈妈,我真的好怕。我从来没有这么怕过,自从……”
我明白。
“你感知到海伦了吗?”
嗯。
“那她现在安全吗?”没有回答。苔姬只能动用更多的灵力来找寻自己的母亲。除了咒语之外,达斯帕还教会她怎么去冥想。苔姬意外地发现,通过冥想自己竟能和已故的母亲沟通。“你还在吗?妈妈?”
我在这儿。我现在感知不到她了。
苔姬叹了一口气。“我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你已经尽力了。
“就算尽力了也没用。我要是能看看你就好了。我好紧张。达斯帕不停地改变计划。我以前觉得他的要求我都能做到。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会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的,只要时机到了。
“所以你觉得我该坚持对不对?即使……”苔姬没法说下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结局。
听听你内心的声音,不要让恐惧主宰你,也不要让复仇蒙蔽你。
“真能这样就好了。”
我在这里,一直都……她的母亲咳嗽起来。随即传来了咕噜声,和一声尖叫。
“妈妈!”苔姬愣住了,她赶紧深呼吸了几下。“妈妈!”她大喊,“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苔姬,快离开浴缸!妈妈在她的脑海里大叫。
苔姬吓得弹起了身。
浴缸底部泛起一阵阵骇人的笑声。排水口里伸出一只布满鳞片的手臂,一把拽住她的脚踝,苔姬的皮肤上立刻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水泡。她惊叫着踢开这只手。可她刚要站起来,却被另一只银色的手死死拖住。苔姬的两只脚狠踹着怪手。排水口里钻出一股浓烟,苔姬赶忙用手肘捂住口鼻。她明白吸进这些烟就完蛋了。很多死在浴缸里的人,其实都是死于人鱼放出的烟雾;溺水只是人类的托辞。
烟雾中蒸腾出一张苍白却布满黑色血管的脸。人鱼的发丝如触手般展开,包裹住苔姬的双腿。小腿上的血管骤然鼓起,泛出了青黑。她焦急地往后缩,人鱼的脸却猛地冲了过来,停在她的鼻尖前。
“她在哪里?”人鱼粗哑地低语着。
浓重的硫磺味在苔姬的五脏六腑里翻滚,呛得她直想吐。“谁?”苔姬的目光遍寻整间浴室,却找不到可以施咒的媒介,而人鱼已经把水当作媒介了。
“我们看到她和你在一起。姐妹会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她嶙峋的手指拨弄着苔姬的手镯,苔姬感到自己的血液仿佛凝结成冰。她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双腿簌簌。
“把那个女孩带过来,我们就放过你。”
“你休想!”苔姬的脚趾够到了水龙头,一蹬把龙头转到热水。人鱼发出了凄厉的叫喊。苔姬也疼得大叫,滚烫的水珠刺穿了她的每寸肌肤。人鱼一把揪过苔姬的头发,把她拖到排水口。苔姬的面颊紧贴着烤瓷。突然,银手镯中卷起了一阵灰色的烟尘。
“放开我!”苔姬吼道。
浴帘突然被拉开,强大的力道把吊环扯了下来,像子弹一样四下飞散。达斯帕站在门口,竖起手掌。他戒指上的红宝石耀眼得如同巨龙喷出的烈焰。
“恶灵退散!”他大喝一声。
无数火花倏地从人鱼的手里炸开,她恸哭哀嚎,随即便消失不见,仿佛被吸回了下水道中。
达斯帕赶紧冲过来。关上热水后,便立刻转身背对苔姬,顺手扔给她一条毛巾。“没事吧?”
“还死不了。”她紧紧扣住自己的双腿。黑痕已经消下,从大腿到脚踝,留下了红黑交纵的,略微突起的细线。“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裹上浴巾,站了起来。
达斯帕转过身,目如星辰。“他们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