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起来,你总不能一直赖在地上吧。”达克斯的语气缓和了一点。
她不想起身,也不想面对他。一旦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自然也不是幻觉了。她笔下的男孩和那群人鱼,还有这不知名的地方,明明如此诞妄不经,却都真切地存在着。“这是哪里?”海伦擦干眼泪,又一次试着把银手镯拧开摘下来。倒霉的手镯。
达克斯走回她旁边蹲下。
“我不要了。这净招厄运的东西,我不想再戴着它。”海伦拽得手腕都红了。这生日礼物真糟心。
“没关系的,就戴着吧。”达克斯抓住她肩膀说道。与此同时一种从未感觉过的火花从海伦肩上一路蹿下了手臂。一直以来,尤其是近几个月,海伦已经能够分辨火花不同的刺痒感觉。催使她描绘男孩画像的那种火花并没有威胁,一支铅笔就能安抚它们;另一种是带有警告意味的,当她感到威胁时便会发热升温。还有一种是猛烈迸发的,威力能炸碎挡风玻璃。但这种如悸动般的火花,在被他碰触的肩上愈演愈烈,却是她不曾辨识的。
“求你了海伦,跟我走吧。”达克斯收回手,背到身后。
“我疯了。”她小声地说。
“可能吧,我跟你也不熟。”他起身说道。
海伦刚想抱怨他话说得没风度。一抬眼,却对上一张笑脸。
别紧张,他是在开玩笑,放松点。她在心里默念。她必须冷静下来,不然就会被火花侵没,后果将不堪设想。脑海里幻想着一座座石塔分崩离析,碎石在四周滚落。天上下起了七彩的碎片。
“这该不是幻觉吧?”她问道。
“过段时间就适应了。”
海伦不想要适应,她只想回家。
“喂,听我说。刚才我叫你小偷,是我不对,我道歉。”达克斯说。“最近事儿有点多,我也精神紧绷过头了。”
“你?”海伦怀疑道。
“你身体状况太差,我以为你要撑不住了。发烧、呕吐,还胡言乱语的。”达克斯踢了踢地上的苔藓。他光着脚,脚趾甲映着与他母亲一般的彩色流光。“几个月前,我认识的一个女孩死了。看到受伤的你,我就想起了那时的她。”达克斯把目光移开。“没几个人能撑过人鱼袭击,但你却挺过来了。我不该对你那么凶。”
悲伤总能让人情绪失控,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点了。“你和她很亲近吗?”
“我们有某种感应吧,”达克斯向前走着说。“该走了。”
海伦想继续追问,但达克斯已经快步踏上长长的阶梯。眼前的阶梯呈螺旋状上升,遥在天边的顶端隐隐透出微弱的光。海伦感觉自己精疲力竭,都不知道要怎么爬上去。可回头看也没发现别的出路,她只能沿着无尽的梯阶往上攀登了。
每上一阶,海伦的膝盖便疼得厉害,她没法一步一个台阶,只能两脚在同一台阶站稳后,才敢继续往上爬。达克斯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不时停下来等她跟上。海伦在后头边走边观察他。他穿着跟游泳选手一般的及膝紧身短裤,上身则是海蓝色的网状宽松上衣。透过上衣还能隐约瞄到几处暗色的纹身。海伦一直在想他失去了的那个女孩。我们有某种感应。这是什么意思?虽然是单方面的,她与达克斯也说得上有感应吧。只是你要怎么告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你已经画了他好几个月?而且他的每个角度每个神态你都熟记于心?尤其是当海伦自己都无法解释这一切的时候。
“快到了。”达克斯说。
“就剩一百层了。”她嘟哝了句。
“你刚说什么?”达克斯回问道。
“这条楼梯总共有几阶?”
“五百零四。”说着又轻快地往上了两步。
“你已经数过了?”
“小时候每次妈妈让我去下面给受到诅咒的人送饭,我来回都会数一遍。”
“受到诅咒的人?”
“你看到的关在洞里的人们,进不去也出不来。”达克斯抬手敲了敲石墙。“它们能抵挡所有的咒语,可惜的是有些咒语也不能解开了。”
“咒语?是指施法术用的咒语吗?”尽管弄明白他说的话就累得要昏倒了,最后几步她还是小跑着追上他。他站在楼梯顶端,身边环绕着一圈光晕。“你意思是那些人都是中了……”像钥匙啪地断在了锁芯里,海伦的思绪也被拦腰截断。
迎面吹来的微风中带着花香,呼吸间还有一丝海水的盐味。脚旁是一条闪耀着天青石般绚丽色彩的河流,达克斯及时抓着她的手肘,海伦才没一头栽进去。刚被领着坐到路旁的草地上,一艘鲜绿色的小船便向他们划来。船上的女孩挥着结实的船桨,身后堆着水草,还有一些粉色圆果子、长着尖叶子的植物。女孩的脸庞,和萨米拉一般稚嫩,她朝达克斯挥挥手。达克斯上前一步,挡住了海伦,女孩并没有看到她。小船继续摇摇晃晃地顺流而下消失了。
对岸伫立着由一座座高塔形成的建筑群,塔的顶端嵌有一个个巨大的白色泡泡状的圆球。球与球之间又有管道相互连接。海伦不能判断那些泡泡球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尽管表面看着像是经过精心打磨般的光滑,也不像是石头,石头太重,不可能平稳地架在塔上。有些泡泡上还有种满花草的小阳台,有些则只有一个圆形的窗户。转头海伦又看到一个用石板围起的庭院。庭院里面铺着石子,并像五角星一样往五个方向各延出一条小路。一团靛蓝盘旋在庭院上方,不时滴下一颗如巨大泪珠般的雨点,润湿了地上的苔藓。“别闹了,这又是什么把戏?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我说了,你需要点时间适应。”达克斯回答道。
一根树枝从她肩头擦过,海伦捻起一片叶子。叶子从中间膨胀裂开,露出像芦荟一样粘稠状的果肉。她觉得有点沾手,想把叶子甩掉,却发现手指被叶子黏得紧紧的。
“快把手伸到水里,不然叶子该烧手了。”
海伦马上扯断叶子,把手探进水里。一碰到水,叶子便自动从手指脱落,顺着水流飘走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我们到底在哪儿?”
达克斯清了清喉咙回答道:“你已经不在地之国上了,这里是水之国。”
“我在别的星球上吗?”海伦提高声调喊道,达克斯的话实在让她头晕脑胀。“你在开玩笑吧,我一点也不喜欢,别闹了。”
“这不是什么把戏,你也没到别的星球。水之国是三个国度的其中一个。剩下的还有地之国和天之国。”
他的话海伦一个字也没听懂。他是在胡说八道。“我不懂。”达克斯握住她颤抖的手,海伦却抖得更厉害了。
“你的国度,也就是地之国,那儿有很多传送门和通道,可以通往其它国度。只有通过地之国水域中的传送门,才能达到水之国。我就是穿过其中一扇,把你带过来的。”他笑着说。可很快笑容就因身后传来的叫唤消失,双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越过海伦的肩膀,他看到一男一女正从其中一条小路向庭院的方向走来。来者体型与达克斯相比同样显得十分小巧。男孩瘦小得像是用牙签搭成的。女孩则像个小精灵。
“该出发了。”达克斯把她拽起来。
“我不能跟你走,”她反抗道:“这不是真的,你不是真的。”海伦边说边收回被拉着的手。
那两人又喊了他一声。
“海伦,我们得走了。”达克斯语带恳求。
那对男女现在正穿过庭院。达克斯明显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万一他们是危险人物呢?万一他们的国度不欢迎自己呢?海伦没了主意。
“海伦,求你了。”达克斯往通向对岸的桥上走去。“只要你跟我来,我会继续跟你说明的。”
见她点头,达克斯便赶在两人来到之前领她过桥,朝那些球柱前进。经过好几座泡泡球后,他们来到一个通往室内的拱门。带她走进门后,达克斯快步走上另一道楼梯。这次的步梯只有十来阶。很快又到了一条斜斜往上的走廊跟前。达克斯往通道里探了眼发现没人,才长出一口气。
“太疯狂了。”她说。
“我知道。”他靠着弯曲的墙壁,蹙紧的眉头与她之前在代数测验时画的素描如出一辙。
“你是要把我藏起来吗?不能被他们发现?”她冲楼梯底下点了点头。
“你不该在这里。”
“那就放我回家!”摸着这面弯曲的白墙,还是没能搞懂是什么材料。他说对了,自己确实不该在这里。
“没这么容易,你是……”下面传来的声音打断了达克斯的回答。他瞟了眼楼下说:“我先带你去穹室。”
海伦想问他本来要说的话,但达克斯已经沿精致的白色通道往上走去。她也扶着一边的墙壁跟上。未知物料的墙壁却会随着她使力的方向凹陷,手一离开又恢复原状。海伦摇摇头,脚步迟疑着。尽管对这座莫名的建筑心生恐惧,她还是紧跟着达克斯的脚步。
爬到斜坡的尽头,又是数条通往不同方向的步道。达克斯朝右手边走去,沿路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一模一样的门正中都装有一个黄铜的拨盘。海伦好奇他们要怎么区分它们。来到一扇门前,达克斯停住把手放到门上的拨盘一转,房门就像电梯门一般滑开。走进圆顶形状的房间,房门又关上了。
房里陈设十分简单:一边墙上悬着一张吊床,床上有几个饱满的枕头。另一面弯弯的墙上则装饰着由很多玻璃碎片拼成的镜面马赛克。贝壳钩子上挂着几件彩色的衣服,还有一件和萨米拉款式相同的胸衣。穹室虽说比之前的囚牢舒服,海伦却感觉自己被这些圆墙包围压迫着,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房间看上去比她在地面看的时候要小得多,为此她努力想象着开阔的地方。窗户似乎也打不开,她担心继续留在这儿自己的幽闭恐惧症要发作了。
“你先休息一下。”达克斯的话把她吓了一跳。“你可以换身衣服,”他朝衣钩点点头。“看来妈妈已经给你备了些衣服。我一会回来,到时我们再谈。”海伦的脑海里全是疑惑和不解,可没等她开口,达克斯又把手放到拨盘上出门去了。房门在他出门后自动关上。
糟了。自己该留在外面的。为什么要跟他进来这儿呢?环视一周,海伦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达克斯说这里是水之国,是一个国度。他甚至把地球也叫做一个国度。所有的东西都不合常理。
一个木质的平台铺在地上,填补了圆球凹下的部分。海伦走到衣架前,略过胸衣径直拿起一件暗灰色料子的上衣。手上的茧型闪光衣服像亮片一样。鱼皮吗?海伦把衣服比在身上,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即使她想换,这件衣服也太小了。“无所谓。”她对自己镜中的倒影说:“你要离开这里。”不想等达克斯回来,她要自己找到出路。达克斯说过传送门就是通道,而且它们与地球的水体是相连。换言之只要找到其中一个传送门,她就能回家了。
她走回房门前,把手往黄铜拨盘上一摁。在她的手镯与拨盘接触的瞬间,房内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她立刻把手缩回来。“嘘。”倒霉玩意儿。换另一只手按下拨盘,她学着达克斯的样往左转了转。没有动静。她又试着往右转。没有反应。失望地踢了门,海伦大叫出来。
窗户,试试窗户。有些穹室有阳台,如果她能攀到其中一个,再顺着塔身往下爬……
看向穹室另一面,海伦马上发现了问题。窗户太小,对猫而言也许还行,但对一个十四岁女孩来说实在是太窄了。十五岁。海伦想起自己的生日,恐惧漫上心头。自己离家几天了?自己已经十五岁了吗?生日也过了吗?妈妈一定吓坏了。她必须回到妈妈身边。每一个慌乱的念头都鼓动着体内的火花。
抹去雾气,她朝窗外看去。碧河从这个高度看变成了一条细长的丝带。她不清楚这里是几层高。从地上看的时候,觉得泡泡球跟地面离得并不很远。可如今从上往下看,却使她的胃翻搅起来。即使她能从窗户爬出去,这里也太高了。
“不妙。”海伦在房里一圈圈地踱步,一个个念头也在脑中转个不停。这是怎么搞的?所有的东西都太不真实了。疯狂无法自制地渗入身体深处,点点星火迅速聚成簇簇火焰,她甩手试着平息它们。可已经太迟了。圆窗如那面挡风玻璃一样爆炸,碎片散落一地。风随着她的尖叫闯进房间,肆虐地把吊床吹得来回摇晃。海伦刚低头闪过冲自己甩来的一个枕头,另一个又向她袭来。抬手想把它挡开,墙上的镜子碎裂炸开。火焰勾起她的回忆。记忆里窗帘上一片火海,母亲跑过来,大声呼喊着求她停下来。
“不!”海伦尖叫着,一道裂痕沿天花板蔓延开来。她瘫倒在地。“现在不行。”她把头埋进胸口,用力地缩成一团,祈盼能就此化为一只纸鹤远远飞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