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晨光带来了深秋的第一抹痕迹。空气中一丝凛冽的寒意骤然让手套和围巾的防线无法抵挡。麦来到这所陈旧校园的门前,躲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后面,避开那嗡嗡作响的寒风,先给阿尔菲打了个电话。虽然才八点四十五分,但她心存希望。枯叶在她的脚踝缠绵不去,暗淡的天空点缀着几行啾鸣着匆匆南飞的鸟儿。
在铃声第二次响起时他就接听了。
“你好。”
“熬夜了还是刚起床?”
“七点就起了,在做运动。大战在即,我可病不起。”
“真是让人佩服啊。我现在正站在伦敦南部的一所学校门外。”
“有机会钓到那里的男生吗?”
“对他们来说我可太老了。就算我发糖,他们也不想认识我。”
“二十岁就不行了。那我们就更没希望喽。”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听着彼此的呼吸。麦感觉寒潮正涌上她的脸颊,吞噬着嘴唇和双耳的知觉。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和他展开这样一场对话。她到底想要什么?
阿尔菲说:“所以你明天过来吗?我帮你在前排留了位置。还能进到后台和乐队见面,扔郁金香或是短裤给我们,随你的便。”
“你们还是用那个名字?”
她曾试图劝说他们不要用胃束带为乐队命名,但阿尔菲的同事们——这群大孩子——窃笑不已并拒绝了这个提议。考虑到已经预定了巡演,现在改名也许为时已晚。而哪怕经过了三个小时的劝说会议,小唱片公司面对陷入愠怒沉默的乐队成员,也只好宣告放弃。即便拿“这个名字不太响亮”[1]和“这胃束带连他们的屎都兜不住”之类评语来威胁,也无济于事。
阿尔菲说:“别起这个头了,麦。这已经定了。那你会来吧?”
“我尽量。这部戏的导演简直是个**,我没法相信他会按时结束。”
“**不守时可是出了名的。”
“你懂我的意思。”她抑制不了给自己加班带上一点辩护的腔调,“别这么挑剔。”
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他没有沉默以对。她知道他受不了任何冲突所以就假装没事。讽刺的是,这正是他们之间冲突的来源。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昨天没打电话来。”
“你也没有,机灵头。”
“是哦,对不起。我们忙得忘记了时间。直到半夜才完事儿。当时不想打过去,因为你要排练什么的。”
“没关系,我也是一样。我是说为什么我没打给你。”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谈起和斯蒂芬出去的事。说真的,她没觉得内疚。
阿尔菲说:“那边还好吧,还是……?”
“不好,其实特没劲。”她突然想哭,眼眶发热。“那导演是个恶霸,一个爱炫耀的人。他想像洪水猛兽一样摧毁我。所以我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
“你想要一个强壮的男人来狠狠教训一下他吗?”
“那会不错。”
“我看看我能不能找到一个……”
麦轻声笑了——她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有意思的是,即便在现实中的疏离淡漠,衣冠之下的阿尔菲会相当的活脱、实在。也许这就是他纾解自己所有挫败感和愤怒的途径。
她说:“还有件事儿。也许你很快能在报纸上看到许多关于我的消息。”
“哇!狄安娜!”
“猜得没错。”
“这太简单了!乔告诉我的。他在你去参加排练前看到你读那本书了。问我你是不是感兴趣。我昨晚上网查了一下。”
“那你怎么看?我该去吗?”
“那非你莫属不是吗?平凡女孩成为兼职公主。”
麦笑了:“你这个混蛋。不管怎样,我不需要你的许可。我已经告诉他们我加入了。”
“听起来有点像选美比赛。这是你想要的吗?”
“在我答应的时候,就已经想要这个角色了。你觉得怎样?”
“听着,这是你的事业。是你自己决定要去演那部戏和烂电影的。”
“还不知道它到底烂不烂呢。得看它的新颖程度如何。女孩子总得有个起步的地方。”
麦不喜欢这么谈下去。今天早上阿尔菲似乎毫无理由地咄咄逼人,仿佛在一茬儿一茬儿地释放胸中的压力,以此挑战她的承受力。
她问:“你没事儿吧?”
“还行,为什么这么问?”
“我也不知道。你似乎有点抓狂。”
“要是像我这样一连三周马不停蹄地排演十首歌,你也会抓狂的。手臂又酸又胀,手指头都没感觉了。他们好像香蕉一样,被残忍的实习外科医生粘在了我的手腕上。”
如往常排练时那样,麦开始琢磨自己的感受。如果她想表现出积蓄在她胸腔中的一丝愠怒和失意,她该怎么做?她该直视阿尔菲的双眼吗?她会去摸他?揍他?抑或是吻他?
“你还在吗?”他的声音铮铮作响。
她回过神来,她回过神来,脸颊冰冷,手机玻璃屏还紧贴在耳边。
“我只是在想,”她说,“我明天尽量赶到。我可能会带上斯蒂芬。他可以假装是我的男朋友,好给你和那些十六岁的粉丝之间留点余地。”
“二十岁左右的才更麻烦。他们会顶嘴。”
麦对着手机再次露出了微笑。
阿尔菲放软了声音,他说:“别操心那出戏了。你知道你很棒。让佩德罗当他的混蛋。他能怎么做——解雇你?不可能吧!”
“很显然,他以前这么做过。才不管你是什么人。”
“那么,他将要面对我这个鼓手的愤怒。”
“肯定触目惊心。”
“我打鼓制造噪音吓死他们。”
佩德罗已经进行到了第二幕的排练,这部戏的重头在这一幕初露峥嵘——一个人枪杀了一只鸟,然后把死鸟拿给麦。佩德罗带来了一只填充猴子作为道具,大家揣摩起它在戏中可能的象征意义,不禁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也跟着笑了一会儿,但很快便觉得无趣了,开始朝着他们咆哮。
在将近午餐的时候,他们不情愿地还在排练。一些角色的台词太长,需要佩德罗给他们提供一些自己的读词建议,这让没戏份的演员们如释重负,他们在墙边的座椅上缩成一排。麦思忖着什么时候情况才能有所好转。
当他们休息去吃午餐时,她在大厅后面看到了一个穿着米色运动外套的人。她意识到埃里克早就溜了进来,可能已经待了半个小时抑或是更久,了解情况进展。
她用眼神示意他在外面见,拿起她的午餐盒,大步朝一堆支架桌旁的紧急出口走去。
她和他并肩在学校操场的墙上坐下,这一刻,她仿佛突然又变回了北安普顿的女学生,变回了那个喜欢在一旁聆听女生们谈论男生和音乐的女孩子。要是那些女学生知道她现在真的有了个搞音乐的男朋友,肯定会羡慕得要死。
“我妈给你打电话了吧。”
一列满载着建筑工人、装修工和电工的白色面包车呼啸而过。埃里克等待一切又归于平静,然后开始说话。
“难道我就不应该经常来检查一下吗?难道不应该过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吗?你也对我太没信心了吧,年轻人。”
她递上一个三明治,他拒绝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需要去剪头发和剃胡子。在她大度的时候,会觉得他是忙于服务他的客户,以至于没有时间装扮自己;在她沮丧不悦时,她觉得他是个懒汉。
“你擦过鞋子吗?他们看起来和上次我们一起去安博塞的农场时毫无改变,记得吗?”
埃里克耸了耸肩。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因为觉得难堪而去改变自己的外表。
他说:“似乎你又一次不问我的意见就自己作出了决定。我不觉得鞋子是否脏这个事情能和我们岌岌可危的工作关系相提并论。”
麦朝着三明治哼了一声。每当埃里克开始一段艰难的讨论,他都会变得拐弯抹角,仿佛他能恰当地用词,避免别人从中听出其真实的意思。
她说:“昨天我的一位朋友提醒我说,你只是我的经纪人,不是我的老板。”
“是的,没错,而且我会对持有不同意见的人造成人身伤害。但还是有一些事情我们需要从策略上考量。总之,你的事业不像预约做头发那么简单。它是一个长期的行当,每一个决定,每一个转折点都需要从多个角度来慎重考量。”
“就像钻石需要从多个角度来打磨一样。”
“你这么说也行。跟钻石差不多吧。”
“又或者,像石英。”
“你没法激怒我,麦。”他停下来,看着一名喃喃自语的黑衣瘦女子穿过校门,“我来是为了照顾你的利益。还记得两年以前你母亲把你交给我的时候吗?我们签了一份合同,合同里我说我会永远将你的收入和职业前景放在第一位。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以随便开我的玩笑,偶尔我还会跟你一起嘲笑自己,但遇到这种需要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刻,我希望你能多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你不能自作主张,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就决定去争取一个角色。”
“看看我,埃里克。我长大了。我和你签合同的时候才刚刚十八岁,我需要你所能给予我的一切帮助。我一直心存感激。谢谢你让我参演了这部戏和《飓风》,我相信它们能打破所有票房纪录并赢得十项奥斯卡奖项。但我扮演狄安娜这件事,就甭管了,行不行?这是我想做的事。我想演这个角色因为我觉得它对我有好处,因为我觉得这本书很受欢迎,因为我知道自己可以演好它。我读过这本书,了解这个角色。如果我得到这个角色,我一定能发挥出色,电影火了对我的事业也有帮助啊。”
对话停止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时埃里克撑直了身子。
“所以你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拜托,不是的。”
“我这边听来就是这样。”
“你这不过是在小题大做。我要说的是,“我的”工作是待在那个冻死人的大厅里,而“我们的”工作是要确保获得狄安娜这个角色。我们要好好计划,再次打败海伦娜·克罗斯这个黄毛巫婆。”
埃里克猛地抬起了头。
“怎么会有她的份?谁把她扯进来的?”
麦吃完了她的三明治,把银箔揉成个球扔进午餐盒里。
“她自己。她要这个角色只为了打败我。我还真怪不得她。我已经在《安博塞》打拼了两年,而她这两年却还是在电视节目上挑彩票号码、给议员伴舞。如果当时是她赢了那个角色,做这些的就该是我了。”
“不见得。至少你有天赋。”
“谢谢,难得你注意到。我们能从头来过吗?”
她知道埃里克终归一向是务实的。他虽然有些自大、骄傲,但她终归是他的明星资产,如果有法子解决问题,他就不会抛弃她。过去两年,随着她知名度渐长,他已经越来越专注于她的发展,为了她还放弃了一些次要的客户。她的母亲告诉麦这是他犯得一个错误,因为他应该扩张他的明星阵容,而不是为了她选择放弃。他这么做,很可能是因为她是他三十年代理生涯中的第一张“饭票”。
他鼓起双颊,把双手插进自己灯芯绒裤子的口袋:“只要你想,你就能变成一个刻薄的小混混,是吧?我在想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肯定不是从你母亲那,她甜得像一块布拉姆利苹果派。”
“听着,我现在必须得进去了。明天打给我,我们安排次会议。你可以叫它战略会议,如果这么说能让你感觉好点的话。现在亲我一下然后回家去吧。”
他向前一步,他们彼此给了一个好莱坞式的吻。
他说:“别什么也不告诉我就急着做决定。你确定你想要这佯做吗?你知道这样做的话,免不了会有番龙争虎斗,对吧!”
“海伦娜克罗斯没法伤害到我。”
埃里克瑟皱了皱眉:“你绝不能这么说。她就像是个沙滩球——在你试图把她推进箱子的时候总能弹回来给你一下子。”
注释:
[1]英文原文:The Gastric Bandarenottight enough.直译为:胃带不够紧,意译为名字不够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