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走进卫生间,久久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快速地刷了刷牙,脑海中全是近来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这些?这不就是报应吗?但我还不能就这么放弃他。
睡衣褪下,掉落地上;越发玲珑的曲线,暗示着少女即将出落成一位年轻女人。米西走进淋浴间,精致的脚丫踩着踏板,将其降到淋浴间的地板上。上了几次水后,温水柔和地喷洒出来,落在她头上。
顺其自然吧,米西。你已经尽力了。发生这种事情都是你们应得的。
维姬穿着长袍走进厨房。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已经放在了台子上。
家庭电脑的声音响起,“早安,维姬。饿了吗?”
维姬啜了口热的爪哇咖啡。“来一份煎蛋卷吧……加上大葱、蘑菇和菲达奶酪。”
琪琪跑来蹭她的小腿,喉咙里发出快活的呼噜声。她低头对它笑笑。
“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
“来点新闻吧。”
客厅一下子出现许多全息图像。世界新闻、地方消息、天气、体育……应有尽有。她得选出一个节目;猫咪还在来回地蹭着她的双腿。
“地方新闻吧。”
其他图像都消失了,刚刚还缩在角落里的地方新闻被放大了。画面上的所在地是市政厅,由罗杰·陶士主播。只有他和他的搭档克拉克是本人到场;其余几排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全息观众影像。下边的字幕标着“极简主义者的权利以及兰克案”。维姬皱了皱眉毛。这个主持人总是让她反感。
一个较老的苏格兰男人发言道:“不管是不是昏迷,有罪就是有罪。”
罗杰回应:“那依你看该怎么办,把他关进联邦牢房的医院?”
“就该这样,量刑判罪。由于他的罪行,他已经被剥夺身为极简主义者的权利了。这是法律规定的。可以取用他的身体部件,制成半机器人。至少这样一来他对社会还算有点贡献。”
一位坐在前排的亚洲女士的影像说:“别这么武断地下结论。除非能证明他犯了那些罪,否则他的极简主义者身份还是有效的。让律师来处理这件事吧。”
一听到“律师”这个词,台下观众表示不满。
克拉克把马克杯放到边桌上。他说:“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废除极简主义,不希望这一派别继续存在的原因。就让人们分为两派吧:要么全球联盟,要么联邦。这样的话,到时候至少可以明确地查出你曾经做了些什么——因为每件事都会被记录下来。”
来自芝加哥的男人反驳道:“极简主义者才是最自由的。没有他们,平衡会被打破。全球联盟会慢慢被联邦同化并隶属于其一部分。极简主义者还存在,你们这些全球同盟的家伙真该他妈的感到高兴。”
罗杰赶紧打圆场:“我认为克拉克想要表达的是,牵扯到极简主义者犯罪的案子,都不太好处理。因为他们是否有罪不容易证明——这妨碍了法律体系的运作效率。”
坐在后排的一个男人喊了起来:“八成以上的人认为他有罪,而且这人数还在攀升。把他送到联邦那儿去。剥夺他的极简主义者身份。”
维姬合上眼,紧紧抿着嘴唇。关了它。影像消失了。她弯下腰摸摸猫咪。“你是对的,琪琪。大早上就看到这个,太让人不爽了。”
米西穿过门厅走向厨房,夹着一本大书。屋里飘出她妈妈炖水果的香味,烧着生物质[6]的炉子上放有好几个平底锅。
“我希望你是饿了!”德蒂语调中完全没有上次谈话时的不悦。
“饿死啦。”
米西坐下来,翻到书签的位置,大约是在书的一半处。她的爸爸多尼克也走进来,他穿着一件丹宁[7]布料的农场衬衫,正在扣着扣子。金黄偏沙色的头发还湿漉漉的,耳垂上沾有剃须时的泡沫。米西看到这,轻轻笑了起来。德蒂在盘子里放上煎饼、香蕉粉和蓝莓酱。
德蒂和多尼克夫妻俩看着米西边吃边读书,互换了一个眼神。自从米西拉响生命警报以来,已过去了一个多月。联邦也因此介入了他们的生活。虽然米西的父母是绝对的自然主义者,远比极简主义者虔诚,但是他们不会因米西求助于联邦这件事而责怪她。因为这是非常时刻,不得不用到那只能发出生命警报的手镯;也只有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他们才勉强接受联邦的涉入。
不过最让他们忧心的是,米西极不情愿讲她的苦难经历。不论是对治疗师、联邦医生还是极简主义心理医生,她都没有透露太多。她表现得甚是云淡风轻;好像闷着不说、假装它不存在,它就真的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甚至不顾妈妈的反对,又开始在天晴时骑车出去溜达了——出事当天她去那座废弃大楼时,骑的就是这辆车。
吃到一半,多尼克打破沉默。“希望今天一切顺利。我有好多事要做呢。”
“还没找到人吗?”米西问。
“现在的那个只是临时的。刚找到了一个人能帮着做几个星期,他周一就会过来。”
“番茄怎么样了?”
“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啦。葡萄也是,多亏了你们。你呢?今天准备干嘛,宝贝?”
米西又埋头书本里。“继续研究美国革命吧。”
“哪一次革命?”德蒂问,“是脱离英国统治那次,还是推翻奴隶制那次?”
“再后面那次。2060年发生的。”
“噢,”德蒂说,“那你说的就是《全球诸国法案》了。”
“就是从那时起,美国选择全球联盟作为其主流思想。”
“最后一次反抗,”多尼克沉思道,“是九十年前。让我想想……你的曾祖父母从这里移民出去。他们当时跟你一样大。”
“他们叫什么名字?”米西问。
“我记不清了。”
望着这个健忘的丈夫,德蒂无奈地摇摇头。她正准备回答呢,这时另一个屋子里影像发生器发出信号。
“噢,该死的。”德蒂说。
联邦办公室的机器人开始说话:“我来自布里斯班联邦分局,特来提醒你们出席今天下午的法院开庭。”
“知道。”多尼克应道。
“你们可以不去,但是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去。”
“鬼才去!”德蒂说。
“你最好改改你的脾气,所有的出言不逊都会被记录下来。日安。”说完他就消失了。
德蒂大叫:“我还真巴不得你立马滚出我的房子!”
米西皱皱眉;多尼克瞪了他妻子一眼。
德蒂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亲爱的,我只是太想这一切快点过去。”
“我也是,妈妈。”
多尼克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我要走啦。爱你!”
“爱你,爸爸。”
“晚饭回来吗?”德蒂问。用手帮他抹去耳垂上的泡沫。
“可能不回来了吧。给我留点就行。”多尼克有点担忧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离开了。
他离开后,氛围一下子变了。德蒂静坐着,在想她女儿现在状况到底如何。“米西,我希望你能再跟医生谈谈。”
“那个认为我精神不正常的人?”
“他没有这么想。而且这可能也会帮到你。”
“我不需要他的帮助。如果我能把线索拼凑起来,答案自然就浮现了。这是一件牵涉到前四世的事情——”
“阿比盖尔,停下。”
“但是它的确发生过。我能记得它们,就像——”
“阿比盖尔,我们不要说这些吧。它们帮不了你,而且那根本就不是真的!”
米西盯着她面前的食物,努力克制自己。“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它是真的。”
“你再去看看医生吧。他和教堂的关系很好。我可以帮你安排见面——”
“今天不行。我不觉得我有那心情。”
德蒂叹口气,不再多说。“好吧。看完书你准备做什么呢?”
米西推着她的叉子绕着盘子转。“可能去骑车吧。”
“下雨或者大太阳的话就算了吧。那样对身体不好。”
“那我快黄昏再出去。”
“不要太晚。我还是有点担心你。”
米西抓住妈妈的胳膊来安慰她。“我没事的。我必须过属于我的生活了。”
除了我给你们定的规则,你们不要自己去定;不要以为自己是法官可以编制法律,否则你们自身都会被它束缚。——《玛利亚福音》
三名法官坐在一张垫高了的木制半椭圆形桌子后面。联邦和极简主义者法官是男性,全球联盟法官是女性。他们都七十多了,这年纪足够使他们对各自信仰准确把握并从一而终地延续下来;况且同时代出生的人,彼此之间更容易相互理解。一群听众、律师随意地坐在空空的法庭里。约一半群众是本人出席,而绝大部分律师都是通过影像到场的。
布里森和弗洛坐在第二排。布里森挺直身子,双手紧张地摁在膝盖上。罗杰·陶士与他们相隔一条过道。他不时瞥向这夫妻二人,观察他们的表情。
联邦法官还在讲前面几个案子,但是布里森却越来越焦躁不安了。他讨厌这个法律体系。他紧紧倚向弗洛,低语道:“什么时候到我们啊?”
她耸耸肩。
终于,法官读到:“联邦起诉詹姆斯·兰克案。”
布里森和弗洛起身走向法官面前的小平台上。
联邦的原告律师菲利普是仅有的几位本人到场的律师之一。他是个半机器人——一半是血肉之躯,一半是机械电路;二十出头,正是身强力壮的年龄,蓝眼黑发,肌肉结实,臂膀宽阔。
“联邦进入控诉环节,”菲利普说,“不论是从被告、还是原告那里,我们都收集到了充足的证据来支持这次控诉。”
“强奸和故意伤害?”极简主义者法官问道。
“是的,法官大人。”
“兰克夫妇,你们请律师了吗?”
“还没,法官大人。”布里森答道。
“你们该早点去请一个。”
“我们得知这次只是预备听证会。”
“就算是这样,你们也该去请一个。”极简主义者法官说,之后他望向菲利普,“还有吗?”
“如果一个人被定为有罪,”菲利普继续说,“那么根据法律规定,詹姆斯·兰克将会被剥夺极简主义者身份,成为联邦公民。再者,他已脑死亡,且没有康复的可能,不过他的身体器官和大部分组织可以被联邦和全球联盟用于移植;如果其罪名成立,联邦要求拥有对他身体的使用权,并且这些权利应立即生效。”
“没了吗?”联邦法官问。
“还有。目前詹姆斯·兰克住在布里斯班的圣特蕾莎医院。我们希望能够将他转移到联邦医院,以确保移植手术进行得更快更安全。”
“太荒谬了!”布里森大吼。
“先生——”
“他是无辜的!”
全球联盟法官示意布里森冷静下来。“先生,如果你再这样失控可是会被赶出去的。你明白吗?”
布里森死死盯住她。他的血液激涌上来,愤怒而惊恐。弗洛抓住他的手,想要传给他一丝理智。他点点头,说:“明白。”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建议极简主义者不请律师而自己过来。”全球联盟法官说。她摇摇头,然后转向菲利普,“我不觉得此案判决之前,联邦有权转移那男孩。”
“同意,”极简主义者法官说道,“还有什么吗?”
菲利普继续:“联邦希望能够与圣特蕾莎医院的职工合作,同时对兰克夫妇进行日常检查和记录。”
菲利普语毕,弗洛见状不妙,立刻把手按在布里森肩上——他正在拼命克制自己。
“你的请求我们已经记下了,”全球联盟法官宣布,“联邦可以有这权利。”她看着布里森,说:“最后判决出来之前,你们的言行举止都会被记录在案,但是你们没有必要为此感到不痛快。还有什么吗,菲利普先生?”
“没有了,法官大人。”
“兰克夫妇,你们呢?”
“我们的儿子没有罪。”布里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无友不如己者。——孔子
外面起雾了,但米西还是骑着她的自行车出去了,一路沿着街边骑行。与过去几年不同,现在很少有陆用交通工具了。大多数人都熟练地驾驶伞机或站立式私人飞行器。地面上几乎不再跑有交通工具了,就连飞行在米西身高那般高的也很少了。有些驾驶员看到她甚至还故意按喇叭——他们被极简主义者过时的自行车逗乐了。她还在自行车挡泥板上方的后座绑了一袋包裹。
米西骑到圣特蕾莎停车场。一到那儿,她就取下包裹拆开来,露出里面的花束——花的颜色和她穿的黄上衣、绿短裤还挺相称。她没有走向医院大门口,而是找了一个挨着停车场车子的长凳坐了下来。她在等。
下午两点多,维姬离开了医院。升腾着雾气的停车场溽暑难耐。维姬一边快走一边安排接下来的日程:先回家吃个饭,然后在换晚班之前休息会儿。当她走过一排排车辆时,维姬放慢了脚步。她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她向后看了看医院大门,但除了雾什么都没有;她左右张望,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继续向车走去,它在还有五十米处检测到她。距离只剩五米时,车门自动消失了。她正准备进去,却发现车子对面有个人在那儿等着——一个拥有灿烂笑容和迷人眼睛的漂亮女孩。维姬想,这女孩有意思!噢,天哪,难道是她?
维姬直觉猜到她是谁。医院对像詹姆斯这样特殊的病人有严格的规定。阿比盖尔·梅利莎·沃金,也叫米西,列在“禁止拜访”的黑名单之首。这个女孩坐在一长凳上,维姬要想走到自己的车,必经那里。她的车子周围没有其他车子了。难道她知道这辆就是我的?
维姬走近她时,米西愉快地看着她笑。
“你好,”维姬说,“你这花真漂亮呀。”
米西把它举起来。“这是给詹姆斯的。”
“詹姆斯·兰克?”
“是的。”
“太巧了吧?我正是照顾他的护士。”
米西把花递给她。维姬本该是要回家的,但是不知怎么的,她却不介意为眼前这个女孩停留一会儿。她将花凑到鼻子前,“真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米西。”
“好名字。这花不是你从花店买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