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想坐在这儿。虽然盼着见到爸爸和妈妈(玛加仍没有出席),但是她真的不想再看到特兰顿,看他掀开薄唇,咧开大嘴,露出阴森森的笑。别坐在波拉修斯家族的位置!这是不合礼数的。但是,他偏就坐在这儿了,还对着她拍拍身边的空位,好像和艾瑟琳交情很深,特意在午餐室为她留了座似的。
艾瑟琳注意到,特兰顿和爸爸时常眉来眼去,表情诡秘,就像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
艾瑟琳走到波拉修斯家族的一排座位,在最偏的一端坐下,同特兰顿和爸爸,阿杜雷和卡特兰蒂都离得远远的,一副孤零零的样子。她琢磨着秘密会是什么,奇怪自己为什么对内容这样惴惴不安。
尼可拉斯对自己要做的事感到害怕。他按捺住恐惧,希望找到对策。他讨厌承认别人比自己聪明。但是今天和特兰顿讨论之后,他甘拜下风。虽然玛加心智越来越不清醒,但是她久病不愈,或许只是缺乏睡眠和忧虑攻心导致的。他安慰着自己。
他本该推动社会进步,打造一个更自由、更平等的吉斯。一个阶层分明又和睦友好、井然有序又和谐自由的吉斯。
今天却要推翻这一切,甚至还不止。
“大难就要临头了,严重程度仅次于最初的山底屠杀,尼可拉斯!现在不是拘泥细节的时候,礼貌闲谈和友善微笑都该抛到一边。光靠彬彬有礼,我们是活不下去的。”
特兰顿不依不饶,把尼可拉斯逼到了死路,驳回了他提出的每一个主张。无论他怎么转换话题,结论都一样可怕。
尼可拉斯向高高的演讲台走去,空阔的大堂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寂寂回荡。让他觉得这是个意义非凡的时刻,就像学生被逼埋头苦读好几年,才能换来的这么一天(如果还能有好几年可活,或者还会有学生的话)。他过去总盼望着,自己也能实现这样的时刻。但是他现在才明白,自己过去有多傻。重大的时刻形形色色,并不总是美好的。
他的身边响起了另一串脚步声,特兰顿跟了上来。原计划不是这样的。但尼可拉斯没法指挥特兰顿坐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交锋,那会引发混乱的。尼可拉斯只好假装这是安排好的,对他感谢地颔首。
尼可拉斯走上演讲台,面向全体吉斯居民。特兰顿站在精雕细刻的演讲台边上,庄严而肃穆。尼可拉斯缓缓扫视每一张熟悉的脸。昨天,这些人还在一心对付各种鸡毛蒜皮的问题,捕杀猎物进行成人仪式,争论重力理论的各种细节,希望生育申请能获审批……而他将要宣布的事情,将使民众心中的一切大事黯然失色。
尼可拉斯扫视着听众,看到了艾瑟琳。他想要从她的眼神中读到支持,但是她转开了眼。
艾瑟琳一肚子闷气。特兰顿那家伙!站在爸爸身边,活像个共同领导人。爸爸本该让她陪着的。她哪里都不比那个挑衅的小人差。
她讨厌爸爸把自己推开,还要假装一切如常。他的眼神仍透出当初的亲密,但她不打算领情。你不能一边在我背上插刀,一边假装在和我拥抱,爸爸。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事。
尼可拉斯开口了。“我们正位于历史上的危急时刻。先祖九死一生,逃过了山底凶兽,幸免于难,我们是唯一的后裔。上天赋予我们一项重任——作为人类的唯一代表,守卫伟大种族的生存。”
艾瑟琳在心里抱怨。毫无疑问,爸爸的演讲词是特兰顿写的。要是她来的话,一定能够写出比这堆废话文雅优美得多的稿子。
“我作为科格内特首领,始终以淡化阶级界线为首务,因为我相信,维里塔斯人和科格内特人越是平等,吉斯就越是强大。”
真是的,爸爸。开场白够长了。大家想知道召集大会的原因。
“但是,我们必须认清自己的历史。在威胁汹汹来袭的时刻,维里塔斯人的祖先奋力保护人类,他们的战士挥着武器战斗。虽然英勇无畏、可歌可泣,但不过是徒劳的努力。体力训练和英勇战斗,都没能阻止山底凶兽的猛攻和屠杀。他们失败了。”
维里塔斯座位区响起了窃窃私语。虽然这段历史会传授给孩子,但讨论范围仅限于教室。尼可拉斯还亲自组建委员会,重新编写了历史课程,突出了维里塔斯人的勇敢,回避他们的缺点。
“虽然维里塔斯人失败了,但是科格内特人成功了。他们闪耀着知识的光芒,引领大家登上高山。他们发现山底凶兽在高地无法生存、无法呼吸,也难以保持清醒。是科格内特人开发了技术,制定了政策,确保人类幸存无虞。”
“这个结果恰如其分。因为只有凭借智慧和知识,人类才能战胜其他野兽,冠绝一切生灵。无论人类运动员如何训练,论跑步,我们比不过普通猎豹;论强壮,我们比不过最弱的水牛;论跳高,我们比不过愚蠢的山羊。我们上不能高飞,下不能深潜。在体能上,我们连最小的鸟,最弱的鱼也比不上。磨炼这些无关紧要的技能的时候,即使我们再自欺欺人,也绕不过一个不可避免的真相。人类的身体力量永远无法超越,甚至贴近动物界里的愚蠢畜生。”
爸爸居然把“身体力量”这个词和愚蠢畜生挂上钩!这绝非偶然。他就是要侮辱维里塔斯人最珍视的价值。上帝啊,阿杜雷这会儿的心思一定很可怕。
“所以,科格内特人自古以来就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正是我们的灵智、远见和创新令我族脱颖而出,这是我们的救赎。所以,科格内特人在吉斯享有更高的荣光。我们至今仍延续这个传统。”
虽然此话不假,但爸爸的做法似乎并不明智。对于某些令人不快的事实,心照不宣不是比一语道破要好吗?尼可拉斯忘了,自己家族就有好些这样的箴言,“暗示胜过明言”和“残酷的事实,只需轻声诉说,默默记住”。
在后排的维里塔斯座位区,低声私语渐渐高涨成了一片哗然,艾克罗尼斯不得不起立,直接面对尼可拉斯。即使他镇定自若,彬彬有礼,但是光凭在科格内特首领讲话时站起来,就够得上一种反抗。
“请问,您回顾这段历史,究竟有何目的?”
虽然尼可拉斯手上有特兰顿写好的三大张稿子,但他还是决定用自己的话来回答艾克罗尼斯。
“我不得不痛下决心。虽然肯定不讨好,但我必须提醒各位,必须不折不扣地遵循我的命令。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渡过难关。”
大厅的后排,一个维里塔斯人——尼可拉斯没能认出来是谁——恼怒地大喊:“到底是什么危机?您能屈尊告诉我们吗?”
尼可拉斯屏住了呼吸。回不了头了。从此一切天翻地覆。
“水泵站被人下了毒,谁喝都会生病。我们再也不能喝那里的水了。”
尼可拉斯的话引发了一大波惊恐和叫喊。
“请大家安静!”根本没人理他。他提高了嗓门。“再这样吵下去,我就排干冬季雨水,大家一起等死!不要考验我的耐性!统统坐下听我说!”
这招收效不错。以排干剩下的水为要挟,一定是特兰顿的点子。只要维里塔斯人决定推翻尼可拉斯和科格内特人的统治,他们一定能做到。放干存水是压制反抗的手段。尼可拉斯本来确信无需威胁他们的。他错了。
“艾克罗尼斯会集合一队维里塔斯人,去寻找投毒的源头,然后负责清理毒源。”
“高高在上地下达这样的命令,没有必要吧,你以为自己是上帝,还是国王?”艾瑟琳认出这个清晰自信的声音。
是阿杜雷。
“直接找志愿者不就行了!”
暴脾气的阿杜雷,总会给自己找麻烦。他还敢质疑法规!她有这样的勇气吗?没有。就算她当众质疑爸爸,也不会被流放的。
艾克罗尼斯搭上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冷静,对他耳语了一阵,用只有阿杜雷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他是对的,儿子。他要求我们做的,正是维里塔斯人应尽的本分,是个救赎的机会。”
艾瑟琳真想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人人都想。
“但是爸爸,那不是要求,是命令,就像吩咐一只驮兽似的。他本该请求我们,但他选择了命令。”
“那是他的个人失误,改变不了我们的正道。这是个软弱的人,让其他人的错误葬送了自己的命运。”阿杜雷坐下了,虽然不服气,但也一时安分了。
艾克罗尼斯转向尼可拉斯,提出了一个问题。“尊敬的科格内特人是否发现了毒源在哪里?”
尼可拉斯停顿了会,知道自己一回答,众人又会炸锅。“投毒的地方在……山底。”
第9节
正如特兰顿所料,大家一明白自己的处境,吉斯大堂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水里下了毒,需要一支队伍下山,躲过山底凶兽,前去清理水源。山底凶兽早在几百年前,就在不断残害人类。幸存的先人就是因此才躲到山顶界定居的。这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眼看科格内特人像一大帮畜生似的,没头没脑全靠本能行事,尼可拉斯觉得很失望。他还以为只有维里塔斯人会这样。结果,维里塔斯人以自己的首领艾克罗尼斯为榜样,反而大都保持了镇定。
虽然大会一开头就提醒大家,是理智拯救了人类,但科格内特人却野蛮地踩踏成一团,一窝蜂拥向冬季雨水仓。维里塔斯人不想被人抢光了水,连忙紧随其后。
一大群人聚集在冬季雨水仓外面。这雨水仓是个小小的石头建筑,充其量是个立在地上,没开窗户的管子,靠近石头地板处,设有一个带盖子的小孔。
尼可拉斯万幸,很早之前就分配了金属,围着雨水仓建了一圈高高的栅栏。冬季的雨水很珍贵,需要保护。尼可拉斯本以为这是源自先人文明的多余遗迹,因为山顶界一向少人犯罪(就算有,罪犯也会很快被驱逐出境)。
在这样一个小地方,凡是谁偷了别人东西,没过多久总会被发现,几乎不可能逃过。自从维里塔斯人亚迪勒,被发现在自家圆屋子里藏了一个大桶,结果被驱逐出境后,就再也没人敢来偷雨水。亚迪勒的下场够惨的,没人敢重蹈覆辙。
然而今天的世道变了。科格内特人和维里塔斯人推推挤挤地拥到雨水仓的大门前,七手八脚地用石头砸掉了锁。
塔利纽斯家族的成员驻守在栅栏内,看护着雨水。特兰顿早在吉斯大堂集会前,就安排他们在此站岗,准备大开杀戒。
要不是整个场面太离奇,人群中深深奔涌着恐惧的暗流,艾瑟琳或许会忍不住笑出来。看那些塔利纽斯家的汉子晃来晃去地巡逻,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似的。他们怎么绷得住脸?
一个塔利纽斯家的人攀上了石头墙,守在雨水仓的主要入口上方,大声喊道:“所有人退后!远离这座楼!尼可拉斯大人制订了一套完善计划,每家每户都会分到水!你们在这儿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他的话没有用处。“这显然不公平!我们怎么知道水分配得是否平均?分少了怎么办?水会先被波拉修斯塔占光的!”
我努力挤过人群。这里有不少我认识的吉斯人,有的人还看着我长大。他们昨天还是深明事理的好人,愿意按照公约的规定,礼貌地退一步让我先喝水。现在他们却推挤着彼此,也推挤着我,仿佛不去阻挠这些新出现的敌人,自己就没了活路似的。这样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低着头,不想被人发现。有人喊着水路被改接到了波拉修斯塔。要不然呢?科格内特首领和他的家人当然也要喝水。只要大家相信我爸爸,我们就能渡过这个难关(但是我哪有资格说别人?现在就连我自己,都不太信得过爸爸)。
或者说,只要特兰顿离爸爸不足十英尺,我就难以信任爸爸。我希望他能够更坚强,更像阿杜雷。要是爸爸像我,我还不满意呢。
我被挤得踉踉跄跄。时间仿佛凝固了,我陷入了回忆。小时候的一天,我不顾妈妈的警告,在水泵站的水渠边玩耍,结果跌进了水里。一波波水流抓住了我,把我卷入了交织着黑暗、恐惧和慌乱的深渊。终于,妈妈把我拽了出来,我满心欢喜地扑进她的怀抱,虽然回头挨了好一通骂。
这个场景又一次出现了,只是可怕得多。我被自己相信的一群好人挤倒了,就要被吞没。我大声呼救,可是没人搭理。站不起来的人不止我一个,还有许多人也被推倒,遭到踩踏。
这一刻看不到光明,只觉得各种痛楚,被碾压、被磨削、被刺穿的痛楚。突然,如同许多年前,我感到一只手伸下来,抓住了我。强壮又温柔的手。恍惚之中,我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妈妈来了,和上次一样安慰我,训诫我。这一切究竟是回忆,还是现实?如果能选择的话,我宁愿重新变成一个孩子,再全身湿透一次。
有人拉着我站起来,用身子护着我,不让我再受伤。我跌入那健壮的臂膀,满心感激,精疲力竭。
阿杜雷在我耳边低语:“好了,没事了,艾瑟。”
我真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这一整天,我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不管是真是假——我想不会是真的,恰恰因为这样,我才需要听到这句话。
好了,没事了,艾瑟。
突然好想哭,但是眼泪只会加剧此刻的疯狂。
阿杜雷把我带出了人群,走向更高的据点,居高临下地看着混乱的人群。这就是吉斯?难道只要区区几滴毒药,就能把我们卷入这样疯乱的旋涡?
阿杜雷扯下外袍,帮我擦净腿上和脚上的血迹,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流血了。
“这不是我们的乡亲,艾瑟。我们不是这样的人。”阿杜雷说出了我的心声。
“我也这么想。”
“我们失了人心。尼可拉斯……”阿杜雷停了停,看看我对爸爸的名字反应如何。也许是因为失血,我没力气和他争辩,所以没有反驳。而且,我或许会同意他要说的话呢。阿杜雷继续说:“尼可拉斯这样做了,就再也没人相信他会大公无私,会把整个吉斯的福祉看得比自己和其他科格内特人的利益更重。”
真不想面对。我的本能叫嚣着反对阿杜雷的话,要把羞耻感埋葬。但是爸爸犯下的罪过,我们有目共睹,我遮掩不了。天下没有哪个爸爸,会让女儿陷入这样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