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没,爸爸?她来了,就是来找那个维里塔斯人的!”特朗因说到维里塔斯人这个词的时候,简直咬牙切齿,仿佛这是人能够说出口的最恶毒的诅咒。
特朗因知道我会来,而我却对他到这儿来的原因一无所知,似乎不太公平。“你来这儿干什么,特朗因?”
“你的到来,比我的到来,更令人忧虑。”特朗因说着,一翻脸,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暴躁,让我觉得害怕。
步步都要小心啊,艾瑟琳。
我决定安抚一下他。
“特朗因,拜托。我们都还只是孩子。阿杜雷和我一块玩大的,我们的爸爸一个是科格内特首领,一个是维里塔斯族长,从先人上山起就这样了。仅此而已。”
特朗因根本不听我说,就算他听了,也和没听一样。
“我要正式发起一项谴责。”他一字一顿地说,让我不寒而栗。
我抛下了所有面子。就算他让我跪地求他,我也会求的。只要能让他不这么做——这实在太过分了,简直就像在玩泥巴之后,用烈火或强酸来洗手。“不,特朗因。没必要这样。别再说了。如果你真的在乎我们的婚约,就别谴责阿杜雷。”
谴责是件大事。只有科格内特人才有权谴责地位更低的科格内特人,或者维里塔斯人。谴责一旦发起,就再也无法撤回,通常以一方被驱逐出境的结果告终,所以说非常严重。
当然没到特别可怕的地步,我理智上知道,谴责的存在既有道理,也有益处。因为谴责的震慑,维里塔斯人才会对科格内特人友好恭敬。谴责制度带来了安宁、慷慨和善意。这是法典里写的,当然没有错。先人曾经和下层阶级艰苦斗争,奋力镇压各种起义和反叛。但那不是在山顶界,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循规蹈矩。
眼下还是忘掉那些条条框框吧。我打心眼里明白,要打击阿杜雷,发起谴责是我能想到最可怕的手段。特朗因套住了阿杜雷的脖子,随时可以勒死他。
特朗因端详着我。我把手扭得太起劲,泄露了心绪。被他看出了我有多在意阿杜雷。
“我很抱歉,艾瑟琳,但是他干扰了婚约——尤其是两个身份高贵的科格内特人的婚约,是非常严重的罪过。他妨碍了我们的恋爱关系。我们连联谊都没进行过。”
“这不是阿杜雷的错,特朗因,都是我的错。”我知道,这会儿该停止争论,承担所有责怪,甚至稍微示弱一下,握住他的手,保证做一个更好的婚约伴侣,甜蜜蜜地对他笑,就像其他想要吸引小伙子的姑娘一样,我看过其他姑娘这样做。眼下就连这么恶心的动作,我也做得出来。
但是我反而想起了自己不想和特朗因联谊的理由。都是因为他傲慢自私,毫不贴心!在我们的订婚宴上,他送给我的订婚礼(让我至今不寒而栗)是一幅自己的肖像。按照传统,聘礼应该是最切合婚约对象的物品。我们要仔细研究对象的兴趣、性格,然后送出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表示我们理解、欣赏对方。当时,我送给他一套珍贵的文具套装,里面包括钢笔、画笔和一大叠纸,而他却送我一张他自己的肖像。
所以,虽然我知道不该再说下去,但仍忍不住补充“虽然大错在我,但你也有小错”。
特朗因讨厌认错,就连小错也不认。
“虽然不忍心谴责你,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做。”
特朗因的爸爸在他身边,我也在场。这就有了两个科格内特证人。谴责一落地,就会具备法律效力。
“我,特朗因·潘诺斯,来自伟大的土木结构世家潘诺斯家族,特此正式发起一项谴责——”
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他:“等等!至少他也应该在场吧?难道你想就这样鬼鬼祟祟地发起谴责?”
我直指特朗因唯一在意的两件事——他自己和别人对他的看法。科格内特人发起谴责时,被谴责人应该在场对峙。在背地里发起谴责,这种事哪里做得。
特朗因点点头,表示赞赏。我这样省得他丢脸。“把他叫来。”
我冲向阿杜雷的房间,拉开门,脑子里千回百转,希望能想出,该怎么利用我争取来的这一小段时间。或许我该小声告诉阿杜雷一切,或者我们一起跳窗,逃到林子里去,或者让阿杜雷装病,病得没法开展谴责程序——又或者——
我的上帝!
我僵住了。这下,解决方案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但是太不像话了,比问题本身更糟糕。
门被推开,我看到了——我们都看到了——阿杜雷和卡特兰蒂,在阿杜雷的摇床上,两人像情侣似的,又亲又抱。一点也不像山顶界的正经居民,倒像我在先人的小说里读到的那种角色。这种事,早就没人做了吧?
上帝啊,难道真有人做这种事吗?
这下,被我亲眼看到了,有人在做这种事。原来两人之间真会这样,欢欢喜喜地紧贴在一起。
我觉得肚子上猛挨了一击。从没想过,阿杜雷的脖子松了绑,会让我这么生气。
特朗因笑起来:“哎呀,老天。我想这个谴责暂时该解除了。”
在艾瑟琳面对阿杜雷,或眼神相接之前,一种古怪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哈尔加德家的圆屋子,听来既熟悉又晕眩,艾瑟琳只听过一次(那是在他们还小的时候)。
声响不依不饶地持续着,艾瑟琳觉得震动穿过了她的胸膛。
“召唤钟怎么响了?”艾克罗尼斯忧虑地小声说。
啊,就是这个!召唤钟,只在紧急时刻使用。有十几年没用过了。这个铃在刚刚上山时经常用到,每周一次还不止,但都是在危急的时刻。
艾瑟琳回想起上次听到铃响的时候。
她的爷爷,池瑟·波拉修斯,当天夜里去世了。妈妈哭了,爸爸没哭。所有吉斯人都把尼可拉斯拥戴为新一届的科格内特首领。艾瑟琳很困惑。再也不能坐在池瑟的膝头,听他讲述先人上山的故事了,她很伤心,但也很骄傲,因为爸爸当上了所有人的首领。换届仪式之后,她问爸爸,这是否意味着整个山顶界所有的镇子都归他管。他哈哈大笑,一把搂紧她,说:“差不多是这样吧。”
有多少孩子敢夸口,自己的爸爸掌管整个世界?也只有她而已。
但是,接下来的十年光阴却渐渐磨光了这份快乐。她看到了其中的代价,爸爸熬白了头发,再也黑不回去,时常在夜里和妈妈焦心地商量事情。阿杜雷还教训她,让其他人来掌管山顶界,什么都会更好,艾瑟琳很难过。
她真希望爸爸不用掌管世界。
阿杜雷和卡特兰蒂松开彼此,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真是不像话,艾瑟琳想着。卡特兰蒂向艾瑟琳悄悄点头致意。艾瑟琳理也不理。明明出了这样的丑事,为什么还要假装一切如常呢?
究竟是怎么走到贝鲁巴斯的实验屋前的,我想也想不起来,脑子里一团乱麻。阿杜雷摆出了最完美的微笑,假装我们之间就像秋天的月夜一样云淡风轻。我们达成了谅解。是啊,他就这么当着我的面和卡特兰蒂搂搂抱抱、亲亲摸摸,我还要一笑而过,能行吗?
能行才怪。
阿杜雷提议我们一块到吉斯大堂去。若无其事地和他一起走,就像当年一年级放学,我们肩并着肩,嘻嘻哈哈一起走似的。叫我怎么受得了。我恐怕说了什么叫人后悔的话,但又不确定。我当时大概要跑出门,有人要抓我的手,但是我踢了那家伙,也不知道是谁。但愿是阿杜雷吧。
现在,我迷迷糊糊地晃到了亲爱的老师家门口。我走进前门,希望贝鲁巴斯还没去吉斯大堂。真想见见他。大门一开,亲切感扑面而来,旧书和古代化学设备的气息真令我快慰。
虽然我绝不会向阿杜雷承认,但仍不由得怀疑,其实大部分科格内特人,包括爸爸和妈妈,对求知并不感兴趣。他们学起知识来大多像一潭死水,虽然抱着求知的义务,却缺乏兴趣或激情。
但贝鲁巴斯不是这样,他每呼吸一口气,都是为了能学习更多。我们在一起研究的时候,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脸涨得通红,大汗淋漓,浸透了长袍,时常叫我担心。他深感探索未知的迫切,总在研究碰壁,或求知遇阻时痛心疾首。求知之路上的每分每秒,他都甘之如饴。我不能不被他追寻智慧瑰宝的热忱所感染。
“贝鲁巴斯?你在吗?”我踏进门,看到了他令人惊叹的收藏,各式各样的玻璃试管和显微镜摊成一片,显然试验还没做完。我心里升起了希望,因为在追寻知识的时候,贝鲁巴斯从来不会半途而废。
一个男人趿拉着鞋进了屋,他身量矮小,先人或许会称之为侏儒。贝鲁巴斯拿着皮毛、树叶和水壶,锐利的眼睛盯住了我。这样的眼睛,我从一本古代儿童读物上看到过。我想贝鲁巴斯有着狐狸一样的眼神,既尖锐又狡黠。
“宝贝儿!有何贵干哪?”
“听到铃响了吗?贝鲁巴斯?水被下了毒!阿杜雷他……还有亚尔温。特兰顿和爸爸……”我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越理越乱。
“是啊,孩子,我们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候。”贝鲁巴斯和蔼地说,仿佛我真的说清了什么似的。
“水被下毒是怎么回事?”
“水泵站,那水,会毒死人!我妈妈!爸爸听特兰顿的话,不知道在策划什么。求求您,劝劝我爸吧。特兰顿的话不能信。”
贝鲁巴斯很容易为科学事业着急上火,却对一般人担忧的情况淡定得很。“我明白了,”他颔首道,仿佛刚刚只是在讨论我喜欢的茶叶而已,“水会毒死人。我猜是从山底被投毒的,是吗?”
“是的。特兰顿正在谋划诡计。我想劝爸爸,他却把我赶出来了。您快开导下他,就像现在开导我一样。我知道您的话他会听。”
召唤钟一声比一声响。我望向吉斯塔,生怕漏过任何一个动静。
贝鲁巴斯收拾着他的试验台。“你先走一步,我随后跟上。你爸爸的事,我不会不管的。你求我的,我都会做到。”
今天这么折腾,总算有了点好消息。
第8节
吉斯大堂,尖顶巍巍高耸入云,背靠嶙嶙花岗岩壁,是整个山顶界最壮观的建筑之一。
这座建筑是在先人上山不久,用当时的精妙工艺制作的,现已不幸失传。大堂用足了各种珍贵原料——坚固的石头和金属——当时人们还不知道,这些材料会变得如此稀缺。他们确信,可以凭借自己的采矿技术,采到山下的各种资源。但是根本没有资源的话,是什么也采不到的。
有人嚷嚷着把塔拆了,重新分配资源,但是尼可拉斯坚决反对。镇子需要传统,人们也需要美好的事物,来激发集体自豪感。
吉斯的所有成员,维里塔斯人和科格内特人,都集中到了吉斯大堂,他们从宏伟的圆拱大门下鱼贯而入,门下刻着一句话。正是这句话传达的信念,把吉斯人民团结在一起:
我们之所以壮大,不因上帝恩荫,不因众神恩赐,只因我们有知识。
召唤钟闹得人心惶惶。
“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艾瑟?”阿杜雷凑了上来,一旁还跟着卡特兰蒂。该死!艾瑟琳确定,他本来已在吉斯大堂入了座,明明刚才还离她很远,怎么一下子就凑上来,还这样若无其事,仿佛艾瑟琳刚刚没有撞见,他俩像发情的超狮兽一样缠成一团似的。而且还叫她“艾瑟”!
要把阿杜雷怎样,艾瑟琳自己也不清楚,但是亲眼看见他伤风败俗的行为后,艾瑟琳决定重振礼纲,从此以全名相称。
她向来以身作则。“阿杜雷,艾克罗尼斯·哈尔加德的初生子,我不知道。”她用上了他的全名,整整四个音节,发音清楚响亮,冠上了他的正式头衔,而且确保了话够长。这是严肃的时期,当然要严肃对待。
艾瑟琳回答生硬,阿杜雷显得很伤心。她虽然希望他明白自己庄重的暗示,但一想到从此就要划清界限,仍感到一阵揪心的遗憾和失落。
艾瑟琳本想先告诉他山顶界所面临的危机。毕竟他非常聪明,又具备维里塔斯人特有的务实作风。但是刚刚在他房间里撞见的一幕,她还在耿耿于怀呢,最终,她的小气劲儿占了上风。“我猜是吉斯的已婚夫妇,听说了你和卡特兰蒂做出的风流榜样。如果他们抽中了签,获准生育的话,或许还盼着你能做个现场演示,来改善一下他们私下亲热的水平呢。”
阿杜雷眼中闪过一道光,仿佛没料到艾瑟琳会反感他和卡特兰蒂做的事情。明明做了这些事,却还装作没有背叛他和艾瑟琳之间不可言说的什么东西一样。“你的意思是……你和特朗因……还没——”
在他说出口前,艾瑟琳赶紧截住话头。难道阿杜雷以为她和特朗因做过这种事?难道她往常的话他全没听进去?她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对特朗因的意见。“拜托!身体接触是禁止的好吗。”
“但婚约对象除外。”
“婚约对象之间可以进行允许的碰触。你那种碰触,不管按照什么标准,都不是允许的!”
“我的天,艾瑟。你知道,我们那会儿还穿着衣服呢。”
“你要是还指望因为没脱光而美名远播,那肯定要失望的。”
艾瑟琳穿过吉斯大堂的一道道门。洞穴般的大厅里早已挤满了人。没一个人说话。整个大堂的氛围和以往截然不同。这里是周末集市的举办场所,大人在这里相互问候,高声谈笑,孩子在这里奔跑呼喊,自由嬉戏。
阿杜雷向艾瑟琳讨饶。“艾瑟,不必对这事发挥这么多吧。”
自己有没有必要做什么,艾瑟琳一点也不想听。“祝你和卡特兰蒂在这儿玩得愉快,阿杜雷·哈尔加德。”
艾瑟琳撇下阿杜雷,径直往前走。因为维里塔斯人的座位在大堂后部。阿杜雷讨厌这个传统,说是一种歧视。有压迫真好,感谢上帝。艾瑟琳想着,庆幸自己所在的区域,阿杜雷和卡特兰蒂进不来。
她经过下层科格内特人的区域,一直走到最前排,波拉修斯家族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