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替他辩解,但是要说,这一定是特兰顿的计划,不是我爸的。如果我们能突破重围,让爸爸知道这样做的代价,或许事情还能有所改观。”
爸爸出现在冬季雨水仓的栅栏内侧,大声呼喊着,吸引大家的注意。但是没人听他的。除了只言片语,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听到他说“放干”和“供应”,但是在我拼凑起他说的话之前,一阵急促的流水声击碎了这片嘈杂。
只见冬季雨水仓的开口处,一泓清水直泻而下,飞溅落地,蜿蜒下淌,向着众人的方向流过来。
这可是上百加仑的冬季雨水。至少够四户人家用上好几个月了。
爸爸这样浪费水,只是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
众人尖叫着,匍匐在地,争着在水渗入泥土之前,掬起一抔来。有人连泥带水地喝下去,仿佛这是有生之年,能饮到的最后一口水。
爸爸说:“我刚宣布了,如果再不恢复秩序,我就排干所有的水,大家一起渴死。看到了吧,我说到做到。”这可恶的举动奏效了。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合理计划现已初步制订,确保人人都能生存。大家只需等待我们敲定方案,公布内容。现在,请诸位各回各家,照常生活。”
没有人动弹。
“雨水仓周边是禁地范围。禁止逗留!”
还是没有人动弹。没人想做第一个照办的人,生怕让其他不守规矩的人得了便宜。
特兰顿和爸爸站到了一起。可不就该这样嘛。
“尼可拉斯·波拉修斯是个好人,下不了痛手来维护秩序。我没有这样的好心肠,所以愿意来替他唱白脸。”
特兰顿掏出一张纸,读了起来。
“科格内特首领下令,逗留雨水仓禁地者,均征召为远征队员,发配下山整顿水源!无论性别年龄,一概不得赦免。”
周围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我自己的声音最大,几乎要盖过其他人。爸爸居然要把妇孺发配下山?他绝不会的!
特兰顿转向尼可拉斯。“尼可拉斯·波拉修斯,您是否首肯下发这条法令?”
爸爸奋力斟酌着词句。“为了吉斯,为了生存。就这样吧。”
人群开始退后,空出了整片雨水仓区域。众人远远站着,仍在观望。
特兰顿咧嘴笑了:“好极了。我们就知道,吉斯人民是信得过的。”
我不由怒火中烧。是谁把我爸变成这样的?刚才的威胁,一字一句,都在我脑中盘旋不去。爸爸怎能忍心把妇孺发配下山?让他们去面对那个在山下嗥叫的怪物?
绝对不会。波拉修斯家族从来只拯救弱小,绝不牺牲弱小!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我必须告诉爸爸,他做了糊涂事,让他赶快悔改,变回原来的那个好领袖。
我从阿杜雷身边走过。他伸手想拽我,低声道:“艾瑟琳,你要做什么?”
“做我要做的事。”这下要轮到我挺身而出了。我抬头挺胸,像阿杜雷一样,充满了自信。其实心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昂首阔步地走向雨水仓,从散去的人群中走了出来。
爸爸看到了我。“不,艾瑟琳!这项法令适用于所有人。快回头!”
我会逼着他撤回法令,结束这一切。这不是吉斯的作风,不是山顶界的做法,更不是爸爸的统治方式。波拉修斯家族的人绝对下不了这个手。他一定要停手,重新回归礼法。
我继续向前走,身上满是踩踏留下的血迹和瘀青。肾上腺素在我体内奔涌,一点都不觉得疼(其实还会觉得疼,但这没有关系)。
我站在特兰顿和爸爸面前,中间隔着栅栏。全体吉斯居民鸦雀无声,站在远处,在我背后观望着。我转向他们,请求他们和我一起反抗。“有人要和我站在一起吗?你们觉得,山顶界的日子能像这样过吗?”
有许多人,我以为他们会支持我,此时却只垂下了眼,仿佛地板才是最有趣的东西。而不是我,一个置生死于度外,公然违抗父亲的小姑娘。
特兰顿开口了:“艾瑟琳·波拉修斯,你看懂你爸爸签署的法令了吗?”
“是的。我知道,无论性别年龄,一概不得赦免。对不对,爸爸?”我直直盯着爸爸。不是用温情的眼神,而是用挑战的眼神。我希望,我的做法让他重新认识我,就像今天,我不能相信他会这样做一样。
第10节
找到自己宿命的第一缕线索后,特兰顿更彻底地搜索了尼尔辛家祖传的实验屋。他在另一部落满灰尘的古籍里发现了一张手绘的地图。地图完整描绘了山顶界和巨墙外面的区域,甚至包括山底的山谷,但是没有任何注解或线索。
他认出了地图上的字迹,是他的曾曾曾曾祖父,特拉维斯·尼尔辛绘制了这份地图。但是为什么呢?他必须到巨墙外面一探究竟。
艾瑟琳辗转不安地昏睡了一天还没醒。尼可拉斯不安地看着她,觉得精疲力竭。她睡得这样不安分,受伤的身子能休息好吗?他感到非常自责。她被人群踩踏,让他非常过意不去,几乎无力关注任何其他事情。对此他很惭愧。艾瑟琳没有被驱逐出境,也不会被派遣到山底去。
这对他是这样显而易见,就算特兰顿试着提醒他法令中“一概不得赦免”的部分,语气重得让他觉得过分,也无济于事。有时候,特兰顿的想法真是莫名其妙,这就是个例子。如果没法拦住自己的顾问,救自己女儿一命,这个科格内特首领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尼可拉斯坚持让艾瑟琳在波拉修斯塔养伤,不去吉斯医术实验屋。特兰顿认为,这样会在山顶界的居民中产生不良舆论。人人治病都要用到的公共设施,科格内特首领居然信不过。特别在眼下的敏感时期,科格内特人和维里塔斯人的隔阂这样深重,是几个世纪都没有过的。既然是特兰顿的政策导致的,他又何必着急弥补?特兰顿似乎只在自己合意的时候才关心平等与和平。科格内特人通过实验屋巩固私人财产。这没什么新鲜的,维里塔斯人明白。科格内特人雇得起医生定期出诊,但是维里塔斯人雇不起。世道就是这样,没有争议,也没有不公。
玛加迈着步子进了房间。不再喝有毒的水,她的身体好多了,但是还没大好。
“亲爱的!快躺回去。你需要休息。”
“我们的女儿昨天被踩伤了,难道要我假装不知道吗?这时候,做妈妈的哪里能休息。尼可拉斯?”
尼可拉斯早料到她会这样想。任何慈爱的妈妈都会这样。但是他不想让她看到接下来的谈判。
“相信我,我来照顾她,玛加。放心吧,你需要休息。”
那我昨天睡觉的时候,谁来照顾她的?玛加想着,但是一阵敲门声响起,提醒她,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她顺从地低下了头。
“感谢你为我们家着想。”尼可拉斯把她拥入怀里。玛加流下了眼泪。她知道来的是谁,也知道尼可拉斯不得不做的事——她真庆幸,这里没有自己的事。
特兰顿在门口。尼可拉斯不顾自己发布的法令,拒绝把艾瑟琳送下山。特兰顿声称,他们必须遵照统领一切的法典规定,判定“你要为自己的决策所付出的代价”。他是来完成这项任务的。
特朗因在波拉修斯家的客厅里等待峰会召开,态度异常冷漠。仿佛这件事给他增添了很大的不便。既然和艾瑟琳订了婚,他本就该来。但是他这个样子,倒像是被人拖累了似的。占用了你在自己家无所事事的时间,可真是抱歉哪?尼可拉斯在心中对他愤愤然。逼着你特意上我们家来无所事事,还真是过意不去!
尼可拉斯还要求阿杜雷与会,相信他会说明,艾瑟琳从暴民手中死里逃生,当时神志状态不佳,这样的证言对她有利。
特兰顿开口了,语气很严峻:“我们都知道,科格内特首领发布的法令是他权威的极致体现。目前时局不稳,堂而皇之地撤回直接发布的命令,恐怕会令情况更加岌岌可危。”
尼可拉斯插嘴道:“让我补充一下。波拉修斯家有句箴言说得好:‘让一条法律作废,胜过让一颗心灵破碎。’让我们把这句话作为今天探讨的基础。”
特兰顿嗤嗤一笑:“有些说法还不如填进枕头里。不是所有箴言都合时宜的。”
阿杜雷热血上涌,急急说道:“她那会神志不清,差一点就被暴民踩死,刚刚被救出来才不到五分钟。她对抗法令的时候,脑子还缺着血呢。”尼可拉斯环视房间,对阿杜雷满心感激。阿杜雷和他站在一起,特兰顿持敌对态度,特朗因漫不经心。
特兰顿不为所动。“艾瑟琳煽动了民众情绪。”他扫了一眼特朗因,然后说,“至少,是大部分民众。但是,为了确保人类生存,我不会顾及个人忠诚。为了捍卫法律尊严,我宁肯粉碎千万颗心。法律旨在保护。法律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保护人们脆弱的心。尼可拉斯,如果伤的不是你的心,你一定也会这么认为。”
尼可拉斯觉得脸开始发热。特兰顿主张严守法规,仿佛艾瑟琳真有可能下山远征似的。“我知道,你乍一看到自己的女儿倒下,肯定会被一大波情感占据了理智,就像池塘里泛起淤泥似的。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水会渐渐澄清。但愿你会明白,如果自己不以身作则,却要求每个吉斯成员做出牺牲,这是多么虚伪狡诈。”
尼可拉斯的脑袋高速运转着,翻来覆去地思考,反复对比着每种想法的优劣,但大部分主意都不成形。他暗骂自己运气不好。好点子不能靠冥思苦想,只会在不经意的时候造访,就像一只蝴蝶轻轻停在肩膀上一样。天才似乎能够吸引尽可能多的蝴蝶,但并不能创造出蝴蝶。
此时,他突然想到一个点子,能让他尽可能团结这个房间里的盟友。“特朗因,你准备下山去吗?”
这一问,把小伙子从心不在焉的发呆状态里惊醒。“很抱歉。凭什么?”
“婚约规定,一旦成立婚约,男性就应尽自己所能保护女性。”
“那不过是个浪漫的花哨把式罢了,只是法典里写的空想诗句!”
“即便这样,那也是法典的规定。要是艾瑟琳下山了,你也要跟去。”尼可拉斯曲线救国,达到了预想的效果——特朗因被前所未有地调动了起来。尼可拉斯看特朗因吸引来了机智的蝴蝶。这个小伙子,要是放下那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还是挺显高的,体格上也颇有几分存在感。只见他站了起来,向特兰顿走去。
“特兰顿,要是我们把一个小姑娘送去直面山底凶兽,吉斯人民会吓坏的。光是这样,就足以引发叛乱!艾瑟琳是波拉修斯家族最受欢迎的成员,许多人都盼着她掌权领导吉斯的那一天。”虽然这话对尼可拉斯有些轻蔑的意思,但是尼可拉斯不会不同意。只要人民喜欢艾瑟琳,就会间接地喜欢自己,或至少自己家里的人。
特朗因继续说:“冬季雨水仓关闭后,你还没出过门吧。但是关于艾瑟琳是否下山远征,表示反对和赞成的舆论比例已经达到二十比一。如果你逼着尼可拉斯实施他的愚蠢法令,就必然会遭到反抗!你不至于犯下大错来弥补小错吧。”
尼可拉斯由衷折服。虽然特朗因只是为了保全自己,但他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完成了尼可拉斯花了整整两天还组织不清的论证。
特兰顿丢盔弃甲:“那你有什么主张?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然后说我们在开玩笑?”
特朗因沉吟着,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虽然有点风险。这是只恶毒的蝴蝶,如果这种生物存在的话。
“找个人来顶替她如何?说实话,送一个小姑娘去远征,能顶什么用?找个人替她去,岂不是更好?”
尼可拉斯觉得,他或许错看了这个男孩。难道他自愿替代艾瑟琳的位置?“特朗因,你想顶替她去吗?”特朗因笑道:“才不呢!面对危险,我能做什么?叹口气,翻个白眼,然后——”他拿起刚才专心盯着的草图,“把它活活画死吗?我到了山顶,一定比艾瑟琳还不中用。但是厉害的另有其人,可以作为替代人选。”
所有的目光都转到了阿杜雷身上,因为特朗因指的是谁,显而易见。特朗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终于可以甩掉这个该死的维里塔斯人了。要是阿杜雷答应去远征,他一定会被山底凶兽撕成碎片,要是他不答应,那么艾瑟琳也会看透,厉害的阿杜雷原来是个懦夫,不敢搭救她。
尼可拉斯知道特朗因的意图,打心眼里厌恶他。但这个方案确实很有道理,恶毒归恶毒,却能一下子解决许多问题。艾瑟琳既不用到山底去,愚蠢的法令和尼可拉斯脆弱的权威也能得以保全。尼可拉斯虽然鄙视把抉择丢给阿杜雷的行为,但也不打算阻止。就连特兰顿都表示支持。“这样的话,阿杜雷,你怎么说?你觉得会有谁自愿顶替艾瑟琳?”
第11节
就算睡着了,我仍觉得缺乏真实感。一切都沉滞而涩重,每个声音和动作都慢了半拍。
我总是羡慕别人能做绚丽缤纷、天马行空的梦。我从没梦过。我总是将此归咎于自己的生活面太窄。困在山顶小小的区域里,每天见到相同的人,做着相同的事。醒着的时候,压根没有什么内容值得让大脑在梦里进行处理的。在我的潜意识里,没有难题要解,也没有密码要破。
现在,尘封已久的谜团终于要被揭开了。
其实,书上说每个人都会做梦。唯一的区别在于醒后是否记得。我的梦境大概太乏味,实在不值一记。
在我平静无波的生活里,过去的几天算是意外。现在,我想自己应该是在做梦。有阿杜雷,还有爸爸。他们在说话。我听得出他们在讨论我,但是具体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没有特兰顿、特朗因或卡特兰蒂,所以我想这个梦应该不坏。至少不会是噩梦。
一阵声音回响着,催促我醒来。我挣扎着,想继续睡下去。但是声音越来越大,既缥缈,又熟悉,令我心绪不宁,无法忽视。
接着,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昏头昏脑的,像是沉睡了好几年似的,连怎么回的家,怎么上的床都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