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个人听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讲些什么。大家只懂得可以松口气了,葡萄总算没做刀下鬼。
八个史屯的年轻男人给拉走了。是去当伕子修工事、搬炮弹、挖煤。不累死的饿死,结实活到最后就挨刀挨枪子。他们走得你扯我拽,脚上的电缆不时把谁绊倒。女人们都哭起来,不出声,只在喉咙深处发出很低的呜呜声音。也都不擦泪,怕擦泪的动作给走去的男人们看见。场地在稍高的地势,能看见被电缆拴走的人走过窑院最集中的街,能看清他们中一个人还歪着脸看从下面窑院长上来的一棵桐树,梢子上挂了一个破风筝。
人们听见三十来岁的老八说话了。他眼睛也红红的,鼻子也齉齉的,说:“说啥也得把他们救回来。”没人吭气。黄衣裳鬼子把八个史屯男儿遮住了。老八又说:“只要咱这几个老八活一天,就记着这一天是谁给的。”还是没人吭气。鬼子也好,史屯男人也好,都要在史屯四百多人眼前走没了。
“今天鬼子来得这么准,当然是得到通风报信的。乡亲们都知道,老八最公平:有功的赏,有恩的报,有奸也要除!”
人们开始把心思转到“除奸”这桩事上来,也都不哭了。鬼子是扑得准啊,怎么一来就把史屯围上,而没去围魏坡、贺镇呢?
老八们拿上筹办好的粮就要走。大家还是说了两句留客的话:好歹吃了晚饭再走吧。老八们都说不了不了,已经是受了老乡们的大恩大德了。他们还是让老乡们懂了那层真正的意思,你们这村咱敢待?还让那奸细得一回手?
老八走后没有一座窑院起炊烟的。也都不点灯,月光青灰色,却很亮。要是一个人上到最高的坡头上,史屯上百口窑院看起来就是一口口四方的巨大井口。十几岁的男孩子们还是睡在场院上,只是这晚没人给他们讲“七侠五义”或“聊斋”。老头们睡场院是怕窑屋里闷,听不见官路上的响动,鬼子再来跑不及。几个老头脸朝星星躺在破草席上,隔老大工夫,谁说一句:“咋救呢?看看人鬼子啥武器。”“老八会飞檐走壁。”“还说老八红胡子绿眼呢!还不是跟咱一?样。”
铁脑也在场院上睡。这季节窑屋潮得滴水,所以夏天他睡惯了场院。下露水之前,人们被两声枪响惊醒。一两百条狗扯起嗓门叫成一片。葡萄穿着裤衩背心,打一双赤脚从床上跳下来。枪声是响在场院上,她惊醒时就明白了。
村里人也都起来了,悄悄摸起衣服穿上,一边叫狗闭嘴。狗今夜把喉嗓都叫破了。等狗渐渐静下来,谁突然听见哭声。那哭声听上去半是女鬼半是幼狼,哭得人烟都绝了,五十个村镇给哭成了千古荒野。人们慢慢往场院上围拢,看见葡萄跪坐在那里,身上、臂上全是暗色的血。月光斜着照过来,人们看清她腿上是头脸不见的一具人形。那两枪把铁脑的头打崩了,成了他顶不愿意做的倒瓤西瓜。
七岁的小闺女告诉人们她叫王葡萄。她口舌伶俐,不过有问才有答。逃黄水的人在村外的河滩上搭了芦棚,编起芦席作墙。史屯的人过去给他们半袋红薯干或一碗柿糠面,问道:“那小闺女卖不卖?”逃黄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做这个主。小闺女王葡萄的全家都让黄水卷走了,卖了她谁数钱呢?
过了几天,史屯人看见河滩上芦棚边拉起绳子,绳子上挂着一串串的鱼。他们咋吃这些腥臭东西呢?村里有条狗吃鱼,让刺给卡死了。史屯人于是断定这些黄水边上的人命比他们贱。史屯连柿糠面也吃不上的人,都不会去忍受一口肉半口刺的腥臭鱼肉。
孙克贤要买小闺女王葡萄的事马上在史屯街上传开了。孙怀清正在店后面教两个徒工做酱油,听了这事把身上围裙一解,边跑边撸下两只套袖,一前一后甩在地上。他叫账房谢哲学把两袋白面装到小车上,推上车到河边来找他。还怕赶不及,他在街上叫了两个逃学的男孩,说:“快给你二爷爷跑一趟——到河滩上告诉孙克贤那驴,让他等在那里,他二大有话跟他说。”说着他扔了两个铜子给男孩们。
孙克贤比孙怀清小一岁,是他本家侄儿。孙怀清知道孙克贤一半钱花在窑姐身上。他老婆比他大七岁,买下个小闺女就等送老婆走了。赶到河边,见逃黄水的人正和孙克贤在交钱交货。他牛吼一声:“孙克贤!”
孙克贤一听,不动了。他明白孙二大其实是在吼:你个骚驴!他回过头,对斜身从堤坡上溜下来的孙怀清笑笑,回答道:“二大来啦?”
孙怀清像看不见他。他先看一眼叫王葡萄的小闺女。能看出什么来?一个脸上就剩了一对眼。他对七八个逃黄水的人说:“大伙儿合起来做的主,是吧?”那些人用外乡口音说留下她,她就活出去了。让她跟上讨乞,他们自己都保不准往哪儿走,能走多远。
孙怀清这时才跟孙克贤正式照面。他看着他,自己跟自己点点头。孙克贤马上明白,二大的意思是:好哇,连这么小个闺女你都要打了吃呢。孙克贤有些家业,也读过书,只是一见女色钱财,书理都不要了。“拾元宝啦?出手就是两袋白面?”二大问大侄儿。
孙克贤听出二大其实是说:两袋白面钱,你过几年就能受用她,拣老大个便宜。
“借的。救急救难的事,都不图啥。”孙克贤说。
孙怀清见这个大侄儿打算把无耻耍到底了。他也把脸扮出些无耻来。人们知道孙二大就好逗耍,过后人们才明白他真话都藏在逗耍里。孙克贤精,上来就能听出二大话里有话。
“你三个儿子都说了媳妇了,你买她弄啥?”
孙克贤的笑变得很丑。他脸丑了好大一阵,还是想出话来回。“就想给孩子妈添个使唤人手。”
“噢。”孙怀清点点头,笑眯眯的。
孙克贤于是听出这声“噢”底下的话是:“你老婆可是见过你有多不要脸:当着儿媳就到墙根下撒尿。”
孙怀清说:“小闺女我买了。”
孙克贤急得说不成话:“哎,二大!……”
“我铁脑还没定亲。”孙怀清说。
孙克贤说:“铁脑人家荣华富贵的命,还读书!这闺女小狗小猫都不抵,咋般配?”
孙怀清转过去问逃黄水的人:“你们说成价钱没有?”
“两袋白面,”逃黄水的一个老头说,“那掌柜你给多少?”
“也是两袋白面。”孙怀清说,“面是一样的面。”
孙克贤直是颠着两只抽纸烟熏黄的手:“二大,咱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孙怀清还是笑眯眯地说:“你不是早惦记要孝敬孝敬你二大?”孙克贤明白他话里的话是:觅壮丁的时候,你家老大可是中了签的。老八来拉人当兵,也是我帮你应付的。
葡萄跟着孙怀清回到村里。铁脑妈上来比比她的胯,捏捏她的胳肢窝,又看看她的脚丫。她说:“嗯,以后个子不小。看戏好。肩膀厚,能背犁。有八字没有?”葡萄告诉她,她娘只说她是后半夜生的,属马。第二天铁脑妈说:“八字和铁脑也合。那就留下看看吧。顶多糟蹋两袋白面。”
葡萄头一天吃罢晚饭就上了锅台。锅台齐她下巴,她两手举着刷锅笤帚“呼啦呼啦”地刷锅,刷得她一头一脸的菜叶子、油星子。葡萄刷了锅,一身刷锅水味,眉毛上沾着一片红辣椒皮。二大吸了吸鼻子,看她一眼,指指她的红辣椒眉毛笑笑。第二天晚饭后,葡萄去灶台上刷锅,发现灶前搁了把结实的木凳子。她踩上凳子,听见二大吸烟袋的声音就在厨房门口:“凳子够高不?”“够。”“别摔下来。”“嗯。”
以后葡萄和二大再没说过话。从八岁起葡萄就学会搓花絮条子。她常坐在她的屋门口,搓得头发、眉毛、眼睫毛都白了,二大从那里过,见她两只手飞快地把棉花卷到高粱秆上,搓得又快又匀,忙得顾不上抬起眼来招呼他。不久听见铁脑妈问她:“葡萄,昨一天纺了几根花絮条子?”“二十七根。”“才这点?人家一天纺三十根呢!”二大知道铁脑妈撒谎,村里最能干的大闺女一天不过也才纺二十五根。
二大第二次和葡萄说话的时候,她十一了。黄昏她在坡池边洗衣服,二大走过来饮他的牛。他说:“葡萄,十一了吧?”
“嗯。”
“虚岁十二了。”
葡萄把从坡池里舀上来的水倒进铜盆。盆里是铁脑妈的裹脚布和二大的旧长衫。
“洗衣裳洗出过啥东西没有?”二大问她。
她回过头,看着二大。二大心里一惊,这闺女怎么这样瞅人?二大回避了她直戳戳的眼睛,心里却懊恼:回避什么呢?我怕她?我心里亏?
“没洗出过啥东西来?”他看着老牛的嘴说。
“啥东西?”
“一个小钱两个小钱啊,一件不值啥的小首饰啊。”
葡萄还是看着他。他还是看着一动一动的牛嘴。葡萄猛一醒,抓了长衫就抖,真抖出两个铜板来。
“你看看。”孙怀清说,“有人在考你的德行呢。记着,以后洗衣裳洗出啥也别拿。可不敢拿,懂不懂?”
后来葡萄洗出过不少东西:一串琉璃珠子手镯、一张钞票、两团红绒线。总之都是小闺女们喜好的物件。有一次葡萄把衣服搓完才搓到一小疙瘩硬块,打开一看,是个包着玻璃纸的洋糖果,都快化没了。她赶紧端上盆就往家跑。铁脑妈正在睡午觉,葡萄就把那已经空瘪的糖果放在她躺椅的扶手上。
下一年的端阳节,铁脑妈拿出三件枣红小褂,是拆洋面口袋布染的。她说三件褂子有铁脑姐姐一件,铁脑舅家的闺女一件,还有一件是葡萄的。葡萄才十二,孙家的饭尽她吃,吃得早早抽了条,不比铁脑姐姐玛瑙矮多少,只是单薄。铁脑妈说葡萄岁数最小,头一个挑选小褂。葡萄看出三件一模一样的褂子其实是不一样的:洋面口袋上印的黑字码没给红染料遮严实,落在一件褂子后背上。谁要那件带字码的褂子,谁是吃亏的。她这时瞥见二大的眼睛一挤,促狭地一笑。她明白了,拣了那件带字码的,委屈都在鼻头上,通红的。二大怕她哭出来,使劲挤眼斜嘴,偷偷逗她。他了解葡萄,对于她什么苦都不难吃,就是亏难吃。
很快葡萄就不需要二大提醒了。有几次铁脑妈叫她给短工送茶饭到田里。摆上饭菜,倒茶时发现茶壶里“咯噔”一响,一看,壶里两个煮鸡蛋。她把两个蛋都搁在碗里,唤那伙计收晌吃午饭。晚上铁脑妈一见伙计就问他午饭吃得可顺口,也没啥好东西,可得吃饱啊。伙计回答吃得可饱哩!俩咸鸡蛋抵得上四个馍,一下午都不饥!
葡萄十三岁那年发花,高烧七天不退。铁脑妈说:“恐怕不中了,看那小脸啥色?盖张纸,敢让哭丧婆来号了。”二大却说这闺女命硬,还是到处找偏方,请郎中。第八天黄昏,来了个媒婆,掂了一包粗点心,一丈红布,说是受村西史冬喜他妈之托,来给冬喜去年害痨病死的弟弟秋喜订鬼亲。她拿出秋喜的八字,说葡萄比秋喜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就等葡萄一咽气,把鬼亲成了,两家也图个吉利。媒婆嘴皮翻飞,手舞足蹈,说秋喜是史家三个孩子里顶孝顺,顶厚道的,结成鬼夫妻也会听葡萄的,啥事也是葡萄做主,受不了气。二大说做主是做主,就是做了鬼葡萄也歇不成,还得天天给她男人晒尿片子,秋喜可真敢尿,一尿尿到十一岁。二大是戳穿史家撒的谎:为了能和葡萄结上鬼亲,史家把秋喜的年龄谎说一岁。媒婆也不尴尬,笑着说,人家就是看中葡萄勤快,能呗!二大又戳穿她:其实史家是图葡萄没娘家,没人跟他们多争彩礼,两丈布的彩礼就省下一丈来。媒婆把点心和一丈红布掂了回去,第二天加了一包点心,又来了。二大说她白跑腿,葡萄还没断气呢。媒婆说反正她没事,院子里坐坐,等等,说说话。二大叫她别等了,要等得等六七十年;六七十年后,葡萄还像魏老婆儿那样跪在秋千上比赛。史家等不及葡萄了,把魏坡一个死了六年的闺女说给了秋喜,成了鬼亲。史家给秋喜娶鬼媳妇那天,雇了个逃荒来的响器班子,全村孩子跟着跑。冬喜出来迎鬼新娘的空花轿,经过二大家时,看见鬼一样瘦的葡萄已经坐在院子门口纺花了。
再往后孙怀清连收账这种差事都交给葡萄。收账原先是他账房谢哲学的差事,谢哲学面子薄,谁都不得罪,有的账一拖能拖年把。铁脑也不行。孙怀清对这个小儿子不指望什么,说他是狗屎做的鞭——文(闻)不得,武(舞)不得。葡萄出去跑,村里很快就有人说,葡萄给教得没个样儿,谁家的闺女整天往村外跑?铁脑妈把话学说给孙怀清。二大说把个闺女变成媳妇还不容易?圆房呗。
孙怀清从西安回来是一个人。在车站他已听说铁脑的事。去接他的账房谢哲学等他上了骡车才说:“二大,您老可得挺住了……铁脑不在了。”接下来谢哲学简略地说了那个黄昏的事件,村里一下子添出九个寡妇。他说村里人判断铁脑是给当奸细除了的。车子快进村的时候,见葡萄吆着老驴从河上孙家的水磨房回来,隔老远,她便叫着问道:“俺妈呢?”
这时孙怀清才“呜呜”地哭起来。才两个月,他就没了两口人。铁脑妈在鬼子空袭铁路时给炸死了。谢哲学心想,他只顾琢磨怎么把铁脑的死讯报给孙掌柜,竟然没问一声铁脑妈没一块回来。
麦子种下之后,人们见孙怀清又在他店里张罗了。他还是老样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闲。进来出去,他总是捎带个什么,捎进去需要重上漆的门板,再捎出一桶刚灌的醋,或者顺手拿起刀,裁几刀黄表纸。他做活爱聊天,跟两个伙计一个账房聊,再不就跟来买东西的主顾聊。实在没人聊,他就一个人唱戏,唱词念白加锣鼓点,生旦净末丑,统统一张嘴包圆。有时唱着唱着他会吼起来:“个孬孙,你往哪儿溜?溜墙根我就看不见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