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胡来!野餐哪儿能少得了鹅肝酱饼。先给他们来份咖喱虾,再来一份水晶鸡胸肉,外加一份生菜心沙拉,这菜得我亲自下厨,吃过鹅肝酱饼后,按照你们美国人的习惯,可以来一份苹果派。”
“艾略特,我就给他们做酿鸡蛋和鸡肉三明治。”布拉德利太太斩钉截铁地说。
“那好,你记好了,到时候事情肯定办不成,你可别怪我。”
“拉里吃得很少,艾略特舅舅,”伊莎贝尔说,“我觉得他压根儿就不会在意吃什么。”
“但愿你不会觉得这是他的优点,傻孩子。”她舅舅答道。
但是布拉德利太太说他们应该有什么就吃什么。艾略特后来跟我说起这次出行的结果时,耸了耸肩膀,姿态像极了法国人。
“我早说不行的。当时我可以说是求路易莎将一瓶我战前送给她的蒙哈榭葡萄酒放进去,但她就是不听我的。他们只是用热水瓶装了一瓶咖啡,什么都没带了。那还能指望什么?”
后来情况好像是这样的,听到车子在门口停下的时候,路易莎·布拉德利和艾略特正坐在客厅里。那时天刚黑,窗帘已经拉上。艾略特躺在靠壁炉旁边的靠椅上看小说,布拉德利太太正在织挂毯,用作防火帘。艾略特从眼镜上方看着姐姐。
“我想她应该是先去脱帽子了,马上就会下来。”她说。
但伊莎贝尔并没有下来,好几分钟过去了。
“也许困了,可能躺下休息了。
“你原先不是还以为拉里也会来?”
“艾略特,犯不着生气。”
“好吧,反正是你的事情,又不是我的事情。”
然后他继续看书,布拉德利太太则继续织挂毯。但半个小时后,她突然站了起来。
“我想最好还是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如果她在休息,我是不会打扰她的。”
布拉德利太太离开客厅,但很快就下来了。
“她在哭。拉里要去巴黎,要去两年。她答应等他。”
“他为什么要去巴黎?”
“你问我有什么用,艾略特。我也不知道。她什么都不会告诉我的。只说她理解他,不会阻止他。我对她说:‘如果他打算离开你两年,那就说明他根本不怎么爱你。’‘那我也没办法。’她说,‘问题是我非常爱他。’‘即使发生今天的事后你还爱他吗?’我问。‘发生今天的事后,我比以前更爱他了。’她答道,‘他是爱我的,妈妈,这点我非常确定。’”
艾略特思索了一会儿。
“那两年之后又会怎样呢?”
“我告诉你我不知道,艾略特。”
“你难道不觉得这事儿非常棘手吗?”
“没错。”
“现在只能这么想了,他们两个还很年轻。再等两年对他们来说并不打紧,两年时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他们同意还是先不要去打搅伊莎贝尔。那天晚上他们出去吃的晚饭。
“我也不希望搅得她心烦,”布拉德利太太说,“要是她两只眼睛都哭肿了,说不定人们还会好奇呢。”
但是,第二天他们三个吃完午饭后,布拉德利太太再次提到了这个话题,但她什么也没从伊莎贝尔嘴里问出来。
“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妈妈。”她说。
“问题是他去巴黎干什么呀?”
伊莎贝尔笑了,因为她知道母亲一定会觉得她的回答很荒唐。
“游荡。”
“游荡?这话什么意思?”
“这是他的原话。”
“我真是受不了,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志气的话,就马上跟他解除婚约,他这不是明摆着在玩你吗?”
伊莎贝尔看了看她戴在左手的戒指。
“那我能怎么办?我爱他。”
这时艾略特也加入了这场谈话。他拿出自己扬名立万的撒手锏。“孩子,我现在不是以舅舅的身份跟你说话,而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跟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交流一下。”但他的效果比她妈妈好不了多少。我听说她叫他不要管闲事,说话的语调肯定很有礼貌,但意思说得非常清楚。那天晚些时候艾略特在布莱克斯通我那间小小的起居室里,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跟我说了。
“路易莎当然说得对,”他又说,“反正这事挺棘手的,不过只是根据相互之间的爱慕来安排年轻人的婚姻,就肯定会碰到这样的事情。我叫路易莎不要担心。我觉得事情会比她设想的要好。现在拉里不在,小格雷就有机会了,结果不是明摆着的嘛。十八岁的小姑娘感情非常强烈,但来得快也去得快。”
“你还真是通晓世故,艾略特。”我笑道。
“拉罗什福科[17]的那些书可不是白读的。你知道芝加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们经常会见面。有个男人一心一意地爱自己,女孩总会觉得脸上有光。等她知道她的那些女朋友都想争着嫁给他的时候,我问你,真到了那时候,她是不是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挤掉?人的本性就是如此。我的意思是,你明知某个宴会无聊得要死,吃的喝的只有柠檬水和饼干,但你还是去了,因为你最好的朋友都削尖了脑袋要往宴会里钻,而他们一个个都没被邀请。”
“拉里什么时候走?”
“还不知道。我想他还没做决定吧。”艾略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长又扁的东西——一个铂金和黄金制成的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根埃及烟。法蒂玛、吉时、骆驼、好彩香烟都是他不抽的。他看着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当然,这话我不会跟路易莎说,但我不介意告诉你,我暗地里对那个小伙子还有些同情。他应该是在打仗的时候见识过巴黎,如果他的心被那座城市迷住,我也不怪他,那可是世界上唯一配得上文明人居住的城市。他还年轻,我敢断定他肯定想在踏踏实实结婚过日子前浪荡一段日子。这样的想法倒也合情合理,到时候我会关照他。我会把他介绍给合适的人。这小子挺懂礼貌的,事后我稍加指点,他日必成气候。我可以保证让他看到法国人生活的另一面,美国人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相信我,老伙计,普通美国人上天堂容易,要进入圣日耳曼大街可就难多了。他才二十岁,又挺有魅力的。我估摸能给他物色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这会让他变得成熟。我一向认为给上了一定岁数的女人做情人对年轻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教育,当然,女的必须符合我的要求,得是上流社会的女子,这样,他在巴黎的地位马上就有了。”
“你跟布拉德利太太说了吗?”我笑着问。艾略特咯咯地笑起来。
“老兄,我别的本事不敢说,就是做什么事都很有分寸。我没有告诉她,反正她也不会理解的,这样的事情我永远没办法理解路易莎。她大半辈子都在外交界混,去过世界上半数国家的首都,但仍然是个无可救药的美国女人。”
九
那天晚上我去滨湖大道一幢石砌的大楼赴宴,那幢房子看起来就像建筑师原本打算把它盖成一幢中世纪的城堡,中途改变主意,把它盖成了瑞士式样的别墅。宴会人很多,我走进宽敞、豪华的客厅时,雕像、棕榈树、枝形吊灯、早期大师的画作尽收眼底,家具堆得满满的。不过倒也有几个认识的人。亨利·马图林把我介绍给了他那浓妆艳抹、枯瘦如柴的妻子,我还向布拉德利太太和伊莎贝尔打了招呼。伊莎贝尔身着一件红色丝质礼服,跟她那乌黑的头发和深栗色的眼睛很配,非常漂亮。她看起来兴致很高,谁也猜不到她刚刚遭遇过烦心事。这会儿,她正兴高采烈地跟围在她身边的两三个年轻人聊天,格雷亦在其中。晚餐时,她坐在另一桌,我看不见她。晚饭后,我们男人慢条斯理地喝咖啡、利口酒,抽雪茄,回到客厅后,我找到了一个和她说话的机会。因跟她不熟,我不好把艾略特跟我说的事都告诉她,不过,我觉得有些事情跟她说说,她没准儿很高兴听到。
“那天我在俱乐部见到你男朋友了。”我不经意地说。
“哦,是吗?”
她说话时态度也很随便,但我看得出她立即警觉起来,眼神也很戒备,我想我从她眼神里察觉出了一丝恐惧。
“当时他在图书馆看书,非常专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十点刚过进去的时候就发现他在看书,吃完午饭回来他仍在看,我晚上前去赴宴途经那里时他还在看,我相信他起码在那里待了十个小时。”
“他看的是什么书?”
“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
她垂下眼睛,我无法知道我说的这些对她有什么影响,但我觉得她可能既摸不清头脑,又松了一口气。这时,主人来找我打桥牌,等我打完牌,伊莎贝尔和她的母亲已经走了。
十
几天后,我去向布拉德利太太和艾略特辞行,发现他们坐在那里喝茶。我进去不久伊莎贝尔也回来了。我们聊了聊我即将开始的旅行,我感谢了我在芝加哥逗留期间她对我的热情款待,待了适当的一段时间后,我便起身要走。
“我送你到药店吧。”伊莎贝尔说,“刚想起来,我正要去那里买点东西。”
布拉德利太太最后叮嘱我的话是:“下次你见到亲爱的玛格丽特王后的时候,一定要代我向她问候,好吗?”
我不想再次承认我不认识这位尊贵的夫人,便满口答应下来。
我们走到街上后,伊莎贝尔面带微笑,斜睨了我一眼。
“你能喝冰淇淋苏打水吗?”她问我。
“试试无妨。”我谨慎地答道。
我们到达药店前,伊莎贝尔始终没有说话,我本就不知道该讲什么,所以也没说话。我们进了药店,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椅子的靠背和椅腿都是由扭曲的铁丝编成的,坐上去很不舒服。我点了两份冰淇淋苏打水。有些人在柜台旁边买东西,还有两三对男女坐在别的桌子旁边,但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所以实际上就我们两个人在那里。伊莎贝尔用长长的吸管惬意地喝着饮料,我点了一支烟,等在那里。我感觉她有些紧张。
“我想跟你谈谈。”她突然说。
“猜到了。”我笑道。
有那么一瞬间,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前天晚上在萨特思韦特家你为什么跟我说拉里的事?”
“我觉得你会感兴趣,觉得你可能不明白他说的‘游荡’是什么意思。”
“艾略特舅舅就爱搬弄是非,上次他说要去布莱克斯通的旅馆找你谈谈,我就猜到他什么事都会跟你说。”
“我跟他认识很多年了。他这人就好这口,喜欢说人家的是非。”
“没错。”她笑了笑。但脸上的那抹笑容转瞬即逝。跟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神十分严肃。“你觉得拉里这个人怎么样?”
“我总共才见过他三次,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没别的啦?”
她的语调带着一丝伤感。
“不是,不止这些呢。不过我说不上来,你也知道,我跟他也不太熟。当然,他挺招人喜欢的,身上有一种谦虚、友好、温文尔雅的气质,挺吸引人的。他还这么年轻,就这么有自制力。他跟我在这里见过的别的男孩子完全不同。”
我就这样含糊其词地把我脑海里对他的印象变成自己的话说出来,伊莎贝尔专注地看着我。我说完的时候,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对我嫣然一笑,笑中带点顽皮的意味。
“艾略特舅舅经常说他很佩服你的观察力。他说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不过,身为作家,你最大的优点就是很有常识。”
“我能想到一种更宝贵的品质。”我淡然道,“比如才华。”
“你知道的,我找不到可以商量这事的人。妈妈只会从她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她希望我的将来能得到保障。”
“这是人之常情,对吧?”
“艾略特舅舅只会看人的社会地位。我自己的那些朋友,我是说那些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朋友,觉得拉里是个窝囊废。这话听着真叫人伤心。”
“没错。”
“并不是他们对他不好,谁都想对拉里好。但他们现在把他当成了笑话。不管他们怎么开他玩笑,他也不会在意,这反而让他们更加生气了。而拉里只会一笑置之,你知道现在事情弄成什么样了吗?”
“我只晓得艾略特跟我说的那些情况。”
“我可以把上次我们去马文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吗?”
“当然可以。”
下面有关伊莎贝尔的叙述,一部分是根据她当时跟我谈话的回忆写的,一部分是根据我的想象写的。但她跟拉里的谈话很长,绝对要比我现在的叙述长得多。按照常识推断,他们在这样的场合下肯定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而且一些话肯定还重复了很多遍。
那天伊莎贝尔醒来,见天气不错,就打电话给拉里,跟他说她妈妈叫她去马文办点事,要拉里送她。除了她妈妈吩咐尤金在篮子里放的那瓶咖啡外,为了保险起见,她又在篮子里放了一热水瓶的马丁尼酒。拉里的那辆敞篷车刚买不久,他特别自豪。他开车的速度很快,风驰电掣的速度令两人都很兴奋。他们到达那里后,伊莎贝尔量了需要更换的窗帘的尺寸,后来他们准备在露台上吃午饭,露台上风吹不到,正值小阳春,太阳照在身上特别舒坦。那幢房子建在一条土路边上,跟新英格兰那种别致的旧式木屋相比,那房子要逊色得多。
那里顶多只能说宽敞、舒适,不过,从露台望去,景色倒也赏心悦目,那头是一个红墙黑顶的大谷仓和一片古树林,树林那边,极目之处是一片棕色的田野,景色虽然单调,但阳光和深秋鲜艳的色调给当天的风景增添了一丝怡人的美好。面前那片无际的空旷令人情绪高涨。冬日,这里定是一片荒凉、萧瑟、阴郁的景象,盛夏时分,这里肯定炙热难当,只有在这个季节才会让人兴奋莫名,因为无边的景色会将你的灵魂撩拨得痒痒的。
两个年轻人胃口不错,午饭吃得很香,伊莎贝尔倒出咖啡,拉里点上了烟斗。
“亲爱的,想说什么就说吧。”他说,眼底透着一股愉快的笑意。
伊莎贝尔吃了一惊。
“说什么呀?”她问,脸上尽可能装出无辜的表情。
他咯咯地笑了。
“宝贝,你还真以为我是个十足的傻瓜啊?要是你妈不知道客厅窗帘的尺寸,我把我的这顶帽子吃了。她叫我开车把你送到这里来,还不就是因为这个。”
这时伊莎贝尔已经恢复了镇静,冲他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