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可能我觉得咱们单独玩上一天也挺好的。”
“这也可能,不过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我猜是艾略特舅舅已经把我拒绝亨利·马图林工作的事跟你说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既轻松,又愉快。伊莎贝尔觉得不妨以同样的语调谈论余下的话题。
“格雷肯定很失望。他本来觉得能跟你一起工作特别开心,你反正也要找工作的,拖的时间越久越难找。”
他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望着她,温柔地笑着,她也弄不清他有没有当真。
“你知道我这辈子不想只靠卖债券为生。”
“那行啊。你可以去律师事务所,或者去学医。”
“不,这些事情我也不想干。”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游荡。”他平静地答道。
“噢,拉里,别开玩笑。这是件特别严肃的事情。”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眼里噙满了泪水。
“亲爱的,别哭。我不是存心叫你难过。”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抱着她。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温柔,让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过了一会儿,她擦干眼泪,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你说不是存心叫我难过,说得轻巧,你现在就是在伤我的心。我爱你,这你是知道的。”
“我也爱你,伊莎贝尔。”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从他的臂膀里挣脱开来,坐开了一点。
“我们得理智点。男人必须工作,这牵涉男人的面子问题。我们的国家还很年轻,男人有责任参加国家的活动。那天亨利·马图林还说,我们国家正在开创一个新的纪元,跟这个时代相比,我们所取得的成就根本就微不足道。他说我们国家的未来不可限量,他相信到了一九三〇年,我们的国家将成为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你不觉得这是件特别令人兴奋的事吗?”
“的的确确。”
“对年轻人来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原以为,这么好的工作摆在你面前让你做,你肯定会很自豪的。这是多么美妙的经历。”
他只是轻松地笑了笑。
“你说的一点没错。阿莫尔和斯威夫特那样的公司会做出更多、更好的肉罐头;麦考密克那样的公司会生产更多、更好的收割机;亨利·福特会生产更多、更好的汽车。所有人都会变得越来越富有。”
“那你为什么不想接受那样的工作?”
“问得好,为什么不想?因为我碰巧对钱没有兴趣。”
伊莎贝尔咯咯地笑了。
“亲爱的,别说傻话。人没有钱可不成。”
“我有一点钱,正好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
“游荡吗?”
“是的。”他笑着回答道。
“你真叫我为难,拉里。”她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这也是没办法。”
“你有办法的。”
他摇摇头,陷入了沉思中,良久没有说话。等他终于开口的时候,说的话让伊莎贝尔大吃一惊。
“人死的时候还真像死人啊。”
“你什么意思呀?”她迷惑不解地问道。
“就是这个意思。”他不无苦涩地冲她笑了笑,“人在天上的时候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就会生出些古怪的主意了。”
“什么主意?”
“挺模糊的,”他依旧面带微笑,“没什么条理,混乱得很。”
伊莎贝尔想了想。
“你难道没想过,如果你接受了这份工作,这些事情说不定就能理出头绪了,你也会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这个我也想过。说不定我会跟一个木匠去干活,或者去修理厂做事。”
“噢,拉里。人们一准会把你当成疯子。”
“有什么关系吗?”
“对我来说当然有关系啦。”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后来是伊莎贝尔先开口,她叹了口气。
“你跟去法国之前相比,完全变了个人。”
“这不奇怪,我遭遇过很多事情。”
“比如呢?”
“噢,只不过是些平常的事。我在空军中最好的朋友为了救我的命牺牲了,这件事情很难忘掉。”
“告诉我呀,拉里。”
他看着她,眼里露出非常痛楚的神情。
“还是不要说了,毕竟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伊莎贝尔本来就是个非常容易动感情的人,眼里再次噙满了泪水。
“你很伤心吗,亲爱的?”
“没有,”他笑着答道,“唯一让我伤心的事是我伤了你的心。”他拉着她的手,那双坚强有力的手抓住她的手时是那样的友善,伊莎贝尔能感觉到他的款款柔情,她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来。“除非我对一些事情有了自己的看法,否则我内心永远也不得安宁。”他严肃地说。跟着他又迟疑了一会儿,“这些事情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刚想讲出来,马上就会觉得尴尬。你对自己说:‘我到底怎么啦,我为什么要纠结这个,纠结那个呢?也许只因为我是个狂妄自大的小子。做什么都循规蹈矩、随遇而安会不会更好些呢?’跟着你就会想到,一个小时前还是活蹦乱跳、有说有笑的人,转眼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死了。生活就是这样残酷,这样无情。你没办法不问自己,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生活到底有没有意义,还是你压根儿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到头来只会沦为稀里糊涂的悲剧。”
拉里说话的声音格外动听,时不时停顿一下,像是在强迫自己说出宁愿烂在肚子里的事情,但他说出来的时候,又是那样的真诚,像是非常痛苦,让你为之动容。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不由自主地说:“你离开一段时间会不会好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一沉,拉里半晌才回答。
“我也是这样想的。你试着不去理会公众舆论,但这事并不容易。要是舆论是敌对的,就会把你心中的敌对情绪撩拨起来,这样你内心也得不到安宁。”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为了你。”
“亲爱的,我们还是坦诚相对吧。现在你的生活里并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你的意思是想跟我解除婚约吗?”
她嘴唇哆嗦,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不是的,傻瓜。我的意思是我愿意等你。”
“那可能要一年,也许要两年。”
“没关系,也许要不了这么长时间呢。你打算去哪儿?”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的内心深处。她轻轻笑了笑,以掩饰心中的悲恸。
“我想先去巴黎。那里我一个熟人都没有,也不会有人干涉我。以前部队放假的时候我去过巴黎几次。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总觉得到了那里后,我脑子里所有乱糟糟的想法都会慢慢得以澄清。那里是个奇怪的地方,会让你觉得你到了那里后,所有的头绪都会原原本本地理清楚。我想我在那边应该能看清自己想要走的路。”
“要是还看不清楚呢?”
他咯咯地笑了。
“那我就老老实实地按照美国人的方式生活,不再折腾了,回到芝加哥,到时候随便找份什么工作我都干。”
当时的场景对伊莎贝尔影响很大,她跟我讲这番话的时候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讲完后,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我觉得你做了唯一能做的事情,不仅如此,我认为你处理这件事情的方式非常贴心,也很大方,能切实理解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