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问题是纽约的剧团来这儿表演的时间可不长,就算格雷想在他那豪华的公寓里留住那些女明星,时间可由不得他。这样一来,大家都不满意了。”
艾略特笑了笑。
“格雷可以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买个席位嘛,如果真想住在美国,我觉得纽约是不二之选。”
不久我就离开了,但在离开之前,我也不明白艾略特为什么问我是否愿意一起吃午饭,到时候可以见见马图林父子。
“亨利在美国企业家里绝对算是个中翘楚。这么多年来,我们的投资都交给他管理。”
其实我不大愿意见他,但也拿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干脆说了句乐意之至。
七
在芝加哥逗留期间,我被安排在一家俱乐部里,那里有个很好的图书馆,转天早晨,我去那里翻阅一两种大学刊物,这样的杂志除非订阅用户,否则极难买到。那天天色尚早,除了我之外,图书馆里只有一个人。他正坐在一张皮椅上聚精会神地看书。令我惊奇的是,这人居然是拉里。我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他。我经过他时,他抬起头,认出了我,准备起身。
“别动。”我说,然后不假思索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一本书。”他笑着说,他的笑容非常迷人,尽管他的回答有些冷漠,但看到那样的笑容你也不会生气了。
他合上书,用那双难以捉摸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把书拿在手里,这样我就看不到书名了。
“昨晚玩得开心吗?”我问。
“开心啊。玩到五点钟才回家。”
“那你这么早又来这里了,还这么精神,真是勤奋。”
“我经常来这里,平常这个时候就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我不会打搅你的。”
“你没有打搅我。”他说着又笑了笑,这时我才觉得他的笑是那样的好看。他笑得并不是那么灿烂,脸像是被一种发自内心的光点亮了。他坐在一个由书架围成的角落中,旁边有一把椅子,他将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你要不要坐一会儿?”
“好的。”
他把手里的书递给我。
“我看的是这本书。”
我瞥了一眼,发现是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这当然是一本经典著作,是心理学史上一本很重要的书,可读性极强,但我没想到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飞行员居然会看这样的书,他头一天晚上还跳舞到五点钟。
“你为什么看这样的书?”我问。
“我懂得太少。”
“可是你还非常年轻呢。”我笑道。
他良久没有说话,我觉得这样的沉默有些尴尬,正准备起身去寻找那些刊物,但我总觉得他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他盯着没人的地方,神情严肃、专注,像在沉思。我等在那里,好奇地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好像只是接着方才的话题,并没有察觉相隔许久。
“我从法国回来后,他们都希望我去念大学。可是不行,有了过去的那段经历后,我没办法再回到学校了。先前我在预备学校什么也没学到。我感觉我无法适应大学一年级的生活,他们不会喜欢我的,我不会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而且我觉得我想知道的东西老师也教不了我。”
“当然啦,我知道这事跟我没什么关系,”我答道,“但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我应该明白你的意思,我能理解,你打了两年仗后再回大学念书,在开头的一两年里,别人都会把你当成一个令人敬仰的学生,这种事的确挺无聊的。我对美国的大学不是很了解,但我觉得这里的大学跟英国的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差别,美国的大学没准儿更吵吵闹闹一点儿,不过大体上应该差不多,都是些通情达理的好孩子,我想即便你不想过他们那样的生活,只要你稍微圆滑一点,他们也会让你过自己的生活。我的几个兄弟都在剑桥念过书,我却没有。我本来有机会,但被我拒绝了。我想早早地步入社会,这件事情一直是我心头的痛。我觉得如果念了大学,就会少犯很多错误了,在有经验的老师指导下,你能学得更快。要是没人指导你,你可能会浪费很多时间往死胡同里钻。”
“你也许说得对。不过,我不担心犯错。兴许我还能在某个死胡同里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呢。”
“你想要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
“问题就在这里,我都不晓得我想要什么。”
我没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作为一个从小就十分清楚自己目标的人,他的话让我有些不耐烦,但我很快自责起来,直觉告诉我,这个孩子在灵魂深处苦苦追寻某种令其困惑不解的东西,可能是自己还没想明白的念头,也可能是朦胧的感情,我说不上来,他苦苦追求的这些东西搅得他内心不得安宁,自己也不知道去哪儿寻找。我有些同情他。之前我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现在我才察觉他的声音是那么悦耳、动听,宛若一副疗慰伤痛的膏药。想到这点的时候,再加上他那迷人的微笑,极富表情的黑眼珠,我总算明白伊莎贝尔为何如此钟情于他了。他身上的确有一种特别惹人怜爱的东西。这时,他转头看着我,脸上并无半点窘迫之意,那样的眼神像是在审视我,又有几分逗乐。
“昨晚我们去跳舞后,你们肯定还在谈论我,对吗?”
“有段时间的确在说你。”
“我想他们硬把鲍勃叔叔叫来吃饭肯定就是为这事,他最讨厌出门了。”
“好像他们给你找了份很好的工作。”
“工作的确不错。”
“你会接受吗?”
“不会。”
“为什么?”
“我不想去。”
这件事情跟我并无干系,我却在这里管闲事,但我觉得正因为我是一个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人,拉里才会觉得跟我聊聊也无妨。
“你知道,只有没别的本事的人才会去当作家。”我笑道。
“我没什么天赋。”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对我粲然一笑。
“游荡。”
我迎合着笑了笑。
“要我说芝加哥还真不是个可以游荡的地方。”我说,“好吧,我还是不打搅你看书了。我得去找《耶鲁季刊》了。
我起身走了。等我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拉里还在聚精会神地看威廉·詹姆斯的书。我独自在俱乐部吃了午饭,因为图书馆里安静,我又回到那里抽雪茄,在那里打发了一两个钟头的时光,看看书,写写信什么的。我吃惊地发现拉里仍在埋头读书,像是我离开后他压根儿就没挪动过。四点钟我离开俱乐部的时候他仍然在那儿。我这样来来去去,他并没留意。下午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直到要换衣服参加宴会时我才回到布莱克斯通。回来的路上,因为好奇心驱使,我再次回到了俱乐部,去了图书馆。当时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了,都在看报纸什么的打发时间。拉里仍然坐在同一把椅子上,专心致志地看着同一本书。奇怪!
八
第二天,艾略特邀请我去帕尔默饭店见马图林父子,就我们四个人。亨利·马图林是个大个子,身材跟他儿子一样高大,长着一张红通通的脸,脸上肉挺多的,大下巴。跟他儿子一样,又短又平的鼻子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眼睛比他儿子的要小,也没那么蓝,但看上去非常精明。应该不到六十岁,因为花白的头发稀了不少,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十岁。第一印象并没有给人留下好感,他看起来像是养尊处优惯了。我觉得这个人残忍而又十分精明能干,这种人在生意上绝对不会留丝毫情面。他一开始没怎么说话,我感觉是在打量我。我当然知道他把艾略特当成一个可笑的人。格雷倒是和蔼可亲,很懂礼数,他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要不是艾略特深谙社交之道,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宴会的气氛可就尴尬了。我猜想他以前肯定跟一些中西部的商人打过交道,获得了不少经验,如若不来一番花言巧语,那些人怎会出高价买一张旧时名家的画作。不一会儿,马图林先生就觉得没那么拘谨了,发表了一两番评论,这才让人觉得他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呆板,的确还有些冷峻的幽默。有那么一会儿,话题转移到了证券和股票交易上。我发现艾略特讲起这些事情时知识非常渊博,不过我并没有觉得诧异,因为我早就知道尽管他有些不着调,但绝非傻子。这时,马图林先生说:“今天早上我收到格雷的朋友拉里·达雷尔的一封信。”
“你可没跟我说,爸爸。”格雷说。
马图林先生转向我。
“你认识拉里,对吧?”我点点头,“之前格雷劝我把他招进公司里,他们是要好的朋友,格雷很敬重他的为人。”
“他在信上怎么说的,爸?”
“他向我表示谢意,说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将来恐怕会令我失望,想想还是拒绝算了。”
“真是个蠢货。”艾略特说。
“的确。”马图林先生说。
“真对不起,爸爸,”格雷说,“要是我能跟他在一起工作该多好啊。”
“强扭的瓜不甜。”
马图林先生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儿子,精明的眼神软了下来。我这才发现这个铁石心肠的商人也有柔情的一面,想必特别溺爱这个大块头的儿子。这时,他再次转向我。
“你知道吗,这孩子礼拜天的时候在我们家的高尔夫球场上两次都以低于标准杆完成了比赛。一场赢了我七杆,另一场赢了我六杆。我真想用九号杆狠狠敲他的脑袋,想想看,他打高尔夫还是我亲自教的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我开始喜欢上他了。
“我运气好嘛,爸爸。”
“这可不是运气的问题。你把球从沙坑里打出来的时候,就落在离洞口六英寸远的地方,难道这也叫运气?那一杆打了三十五码远。明年我想让他去参加业余高尔夫锦标赛。”
“我可没时间。”
“我是你的老板,对吧?”
“难道我不知道吗?我要是上班迟到了一分钟,就会被你骂得狗血淋头。”
马图林先生咯咯地笑了。
“这小子是想说我是个暴君。”他转身对我说,“别信他的,我家的生意全指着我呢,合伙人都不咋的,我挺为我的事业感到自豪的。我叫这孩子从底层干起,就是希望他和我公司里其他年轻人一样,一步步往上升,等将来他可以代替我的时候,他就能胜任了。像我这样的行当,责任重大。有些客户叫我帮他们料理投资上的事,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他们非常信任我。不怕跟你说实话,我宁愿赔自己的钱,也不愿让他们赔本。”
格雷笑了。
“前几天有个老姑娘过来,想把一千美元投资在一项靠不住的计划上,说是牧师建议她这么做的,我爸没有接这份单子,但她一再坚持,他把她骂得哭哭啼啼地走了。后来她打电话给牧师,把他臭骂了一顿。”
“别人对我们这样的经纪人,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但经纪人里面也有区别。我不希望人们赔钱,我希望他们赚钱,但见识了大部分人的做法,你会觉得他们生活的目标就是花光身上的每一个子儿。”
“对了,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马图林父子离开我们去上班后,艾略特问我。
“我常常乐意见到一些不同类型的人。我觉得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相当感人,这种情况在英国可不多见。”
“他特别宠爱这个儿子。要说这人还真是个怪人,挺矛盾的。之前他针对那些客户的话全是肺腑之言,他手上有好几百个客户,有老太婆、退伍军人、牧师,他们的积蓄都交给他打理。换作是我,就会觉得这些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但别人信任他,让他觉得挺自豪的。不过,要是碰上大买卖,他能赚一大笔钱的话,谁也没有他这样心狠手辣。那个时候他一点儿情面都不会讲。如果他想割下对方的一磅肉,他非把这事办成不可。你要是把他惹毛了,他一定会让你好看,事后还会乐得屁颠屁颠的。”
艾略特一回到家就告诉布拉德利太太,拉里拒绝了亨利·马图林的工作。当时,伊莎贝尔正跟女友一起吃午饭,进来的时候,他们还在谈论这件事情,也把这件事情跟她说了。我根据艾略特的叙述不难猜出,他定是以他那舌灿莲花的口才对这件事大谈特谈了一番。尽管他十年来什么正经事也没做,而他过去积攒下万贯家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却认为勤勉二字是人类进步的必要条件,并对此深信不疑。拉里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年轻人,没有社会地位,没有任何理由不遵从这个国家的好习俗。在艾略特这种高瞻远瞩的人看来,美国即将进入一个空前繁荣的时代。拉里有机会搭上这班车,如果他能够脚踏实地地干下去,到四十岁的时候,他很有可能赚得盆满钵满。如果届时他希望退休,过体面的日子,比方说,在巴黎的杜波依斯大街买一套公寓,再到都兰买一座城堡,他艾略特自然无话可说。但路易莎·布拉德利的话更是一语中的,让人无法辩驳。
“如果他爱你,就应该为你去工作。”我不知道伊莎贝尔对他们的轮番发难是如何回答的,但她是个聪明人,心里肯定知道长辈站在他们的角度说这些话自有其道理。她所认识的年轻人都在拼命学习,想求得一份职业,有的已经在公司里忙忙碌碌了,拉里不可能指望他在空军立下的那点战绩过一辈子。战争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对这档子事早已厌烦,只希望尽快忘记。最后,他们讨论的结果就是伊莎贝尔同意跟拉里摊牌。布拉德利太太建议伊莎贝尔叫他开车送她去马文。她要给客厅定做新窗帘,但量好的尺寸丢了,所以她想让伊莎贝尔再去量一下。
“鲍勃·尼尔森会请你们吃午饭的。”布拉德利太太说。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艾略特说,“给他们准备一个午餐篮,让他们在门前露台上吃午饭,吃完饭就可以聊这事了。”
“挺好玩的。”伊莎贝尔说。
“没有什么比舒舒服服地吃一顿野餐更惬意的事了,”艾略特以说教的口吻说,“老于泽斯公爵夫人以前常跟我说,在这样的环境下,最难管教的男人也会变得言听计从。你午餐给他们准备了什么?”
“酿鸡蛋和鸡肉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