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就回来，也很快。”母亲用一惯的悲哀的声调说话，林萌心里刚刚松动的缝隙又被水泥浇灌结实。电话里传来父亲暴躁的大吼，随着声音的靠近，母亲把电话扣了，以免更多伤人的话传到她耳中。其实没有关系，林萌心里说，我的心早已结了茧，抵抗得住更狠毒的话语。
她挂了电话查看短信，她几乎没有朋友，无论是异性还是同性，短信一定来自方伟。果然不出所料，是他简短但关切的问候。
林萌复了两个字：很好。
方伟复短信快得不可思议，她还没来得及扣上翻板，短信已一闪而进：我也好。
可林萌并没有问他好不好。
方伟，在林萌的父母眼里，是一个很有前途的留美博士，有房有车有地位，工作好，工资高。他的母亲是他们所住地的民政局局长，很光鲜的一家人。
两家住得比较近，相隔两条街。
林萌与方伟的相识，得缘于她母亲锲而不舍的打探与钻营，还有那些三姑六婆的街道关系网。
而对于林萌来说，方伟是个很得体的人，说话做事都非常有分寸。他的个子中偏高有点瘦，白净的脸颊略带忧郁，笑的时候很安静，微露出整齐的牙。他抽烟的样子也很文雅，眼神常随烟雾飘到很远的地方，直达世界的尽头。
林萌认为他抽烟只是为了那缥缈的烟雾。发现林萌不爱烟味后，方伟不再在她面前抽，只是手指上常常夹有一支，与她讲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不再飘远，但也不捕捉她的内心。
他们从不单独相处，约会的地方常是人多的咖啡厅。方伟没动过他面前那份咖啡，四年里一次都没有，但每次都要一杯，仿佛是演戏的道具。坐到家长们认为他们应当回家吃饭的时候再回去，他们两个并不费心商论去谁家吃饭，一切都已安排好。
林萌没去过美国，方伟每年回国两到三周。
不大的餐桌，铺着暗红桌布。简单的牛排和意大利面，装在椭圆的白瓷盘里，不仅有瓶红酒，居然还点了盏烛灯，看得出来塞珀是个很会生活的人。
“大太阳下点蜡烛，你很浪漫。”
“会讽刺我了，看来郁抑症好了。”塞珀笑着给各自的杯子倒上酒，“蜡烛是为了去除饭菜的味道，我不喜欢住在有异味的房间里，也不希望别人一靠近我，就知道我今天吃了什么。”
“Santé。（健康）”他碰了一下她的杯子，饮了一口。
林萌只是端起酒杯礼节性地浅抿一口即放下，塞珀其实很细心，看出她不饮酒，起身取出一瓶橘汁，又拿了个干净的杯子放在她手边。
“在以美酒著称的法国，不会饮酒可真浪费。”他说道。
“到了荷兰，你一定要去红灯区才不枉一行？”她不客气地反诘。
塞珀端着酒杯呵呵一笑，道：“不愧是我的女朋友，对我了如指掌。”
“你说什么？”林萌停住刀叉的动作，怒目看着他。
“我说你是我的女朋友啊，你也亲口向警察承认了，我可是认真地把它当作你的诺言。”
“你可不可以正经一点？”林萌无奈地问。
“我很正经啊，亲爱的柠檬。”但他的笑容已经满溢出来，“一起洗澡确实是个好建议，我同意。我们一个伤手，一个伤脚，一起洗可以互相照顾。”
啪——林萌把刀叉拍在桌子上，扶着椅子要站起来。
塞珀马上做了个停的手势，说道：“我认错，柠檬小姐，请吃饭吧。”
林萌气呼呼地看着他，但塞珀很识相的低头吃饭，不再惹她，就像他刚才真的什么也没说。看着他一脸的纯洁无辜，林萌几乎要以为自己在无端发脾气。
看她重新坐下来，笑容又回到他的脸上。
房间里的安静让就餐的气氛显得有点尴尬。塞珀转身按下音响开关，一首回肠荡气的悠美歌曲让她不由停下咀嚼细听，尽管听不懂歌词。因为听得太入迷，她拿错杯子，灌了一大口红酒，入口时已经觉得不对，又不能吐出来，只好强咽下去，咳得脸都红了。好不容易抑制住咳嗽，酒力却在慢慢上涌，脸比刚才更红，心在慌慌地跳。
塞珀大笑，把她杯中的酒倒入自己的杯子。林萌低下头忙着切牛肉，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窘态。
“很不错的歌。”她说。
“嗯，音调与旋律都很美，但是歌词过于悲伤。”
林萌以为这首歌唱完后会有新曲，可是短暂的停顿后，歌曲又重新开始。
“这是单曲碟。”塞珀说：“这支乐队的歌，我只喜欢这首Hijo de la luna，所以买单曲碟最合适。”
“‘露娜’是一个女孩的名字？”
“你说‘Luna’？那是西班牙文‘月亮’的意思。西文比较柔软，用来唱歌再妙不过，所以我有很多西文歌碟。”
林萌点头，问道：“那为什么出名的反而是意大利歌剧？”
喝光了杯中的酒，塞珀笑道：“意大利文抑扬顿挫，很适合声情并茂的表演，所以用来唱歌剧。西班牙文柔媚且多舌音，易与音符丝丝入扣，仿如天籁。但是我认为法语最美，即使拿来吵架，也像是两个人在讲情话。”
林萌嘴角略往外扩了一下，但这个不由自主的笑容被她生硬地控制住了。
“你的名字很适合你，清新美丽而且够酸。”
塞珀又在找她的笑话，她并不生气，总有人取笑她的名字，他不是第一个。
“不是你想的那个柠檬，林是我的姓，萌寓指发展壮大。名字很男性化，在我出生前就被定好，大家都等着一个男孩与之匹配……不过到了国外，不过是几个字母的搭配，无论曾经有多少意思，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塞珀把她的杯盘收走，边出门边说：“太复杂，还是柠檬好，维C之王，多吃有益健康。”
塞珀肩头搭了条拭水布，抱着洗净且已擦干水的餐具返回。林萌坐在玻璃门前的椅子上，看一本从他书柜里找到的英文小说。
CD机里放入了一张轻缓欢快的英格兰风笛曲，声音不大，若有若无的缥缈更易将人带到深远的境界。午后的阳光有点惨白，毕竟这是个多云的天气，但不太美好的光线却造就了家居生活的朴实惓懒。塞珀把餐具放回收纳箱，锅碗相撞的清脆声音明明很近却又遥远。
林萌的眼睛已经离开了书面，沉入到这种温馨的气氛里，心也赖在那里不肯出来。直到塞珀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才让她惊蹦了起来，心慌慌张张地跑回，跳得如鼓一样。
“你吻我！”她惊叫。
“好！”塞珀不愿让她失望，低头再吻了一下。
林萌赶快用书遮住嘴唇，背靠门站着，气急败坏地说：“不准吻我。”
“好！”塞珀听话的很，转过身去收拾桌子，把桌布叠好，放回收纳箱。
林萌一直气呼呼地站着，但塞珀似乎把她给忘了，在屋子里有条不紊地忙着，让她觉得这么站着真的很傻，她得自己找台阶去消化这一肚子的气。林萌刚把书从嘴唇上拿开，一抬眼就撞见塞珀满是笑意的眼睛，她条件反射式的又把书搁在嘴唇上。
塞珀大笑，说：“笨女人，正常人不用嘴唇看书。”
不管她在书本后气得涨红的脸，他一边抖松枕头一边说：“我在车上吻了你一次，你睡觉时吻了两次，刚才又是两次。九个小时吻五次，按这个频率来算，我们处于热恋期。”
“你在我睡觉的时候……”林萌气得说不下去。
“是啊，吻完后你睡得更香。”塞珀居然走到她身边来，房间很小，他的长腿跨了几下就到了她面前，他的双手撑在门上，很自然地把她纳入两臂的包围。林萌后无退路，只能紧贴着冰凉的玻璃，身体的燥热像要把这玻璃烤化，刚才喝的酒变成了细细的汗珠流了出来。
“在睡梦中的你更真实，没有刻意筑起的抵御。”他的声音柔软如水。
林萌大睁着眼睛看着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如何对付，塞珀却微微一笑收回手，走到一边去研究破手机。手机终于被勉强拼在一起，怎么也开不了机。林萌坐在椅子上，看塞珀一次又一次的尝试。
“用我的吧。”她递过一只玫红色的女式手机，机身背面贴着一张她的大头照，她微笑地望向镜头。
“居然会笑，我以为你把这项功能从表情谱里删除了。”塞珀看着照片大惊小怪。
“不用还给我。”林萌的火气轻易被惹出来。
“不还。”塞珀转身背对着她，手脚麻利地把SIM卡换上，理直气壮地说：“借给我的就是我的，不还了。”
林萌怀疑他研究过三国，把刘备借荆州学得得体贴切。塞珀开了机，很快又找她求助，因为全是汉字。林萌接过，把它调成英文模式，铃声在这时响起，她想也没想很自然地接了电话。话筒那头的女子听到林萌的声音明显很诧异，这才让林萌想到手机卡已经被换，赶快把手机递还给他。
塞珀把她一闪即逝的不乐意看在眼里，接过电话时调皮地对她眨了一下眼。
不知道是因为法语本身的魅力，还是因他和如煦阳的声音，林萌也认为法语是最迷人的语言。但塞珀开朗的笑声提醒她电话那头是个女孩，林萌脸上不由自主地又涌起了些许怒气，当她发现自己在为此生气时，她心里一惊，赶快调整脸色。
塞珀在笑声中收了线，很随意地坐在她椅边的地上。
“拿你手机用就气成这样，真小气！喏，还给你啊。”
“不用还了，赔给你，是我砸了你的手机。”
“可以。”塞珀毫不推辞地接受，“我的精神赔偿是什么？”
林萌不解。
“它跟着我这么多年，我对它很有感情，你不认为该赔点感情给我？”塞珀用胳膊轻轻撞撞她。
“无聊！”林萌只能送这个评语给他。
这时有几位年轻人敲门，塞珀应门后与他们一起出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回来，丢在桌上的手机倒是响了好几次。
林萌猜想他可能去取车了。正想着，门“咯嗒”被打开，塞珀还没进来，清朗快乐的声音就已经到了：“笨柠檬，我回来了。”
林萌一抬头就撞到他大大的笑容，不知不觉地回了一个微笑，发现不对已太迟，塞珀显然很满意她的回复。几声汽车喇叭适时响起，他穿过屋子走到阳台上，与楼下打了个招呼再返回屋里，经过林萌身边时毫无预警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然后逃逸到小小的洗漱间去换衣服。
“说过不……。”
“不准亲你。”隔着板子，塞珀好心帮她说完，知道她都说累了。
“你出尔反尔。”林萌真的是累了，说话也没火气，有气无力。
“说与做纯粹是两码事，你真的太笨。”
“简直是强词夺理。”
“你又错了，笨柠檬。人人都说保护环境，可是为了私利继续破坏。言行不一是社会行为准则。”
塞珀拉开帘子，探头对已无半点还手之力的笨人说：“一会儿见。”
门被关上，林萌熟悉的香水味飘了过来。
林萌放下书，发现桌上的手机，赶快拿了它走到阳台上，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一辆白色的汽车停在下面，靠着车门的女孩子在抽烟，她仰头吐出一条直直的烟线，兰花指轻弹烟灰，动作优美仿如舞蹈。
塞珀走了出来，他穿了件水蓝的带帽套头衫，两手插在通袋里，头发蓬松，活脱脱一个高中生的样子。他走到女孩子的身边，略弯腰在她脸颊左右各亲了一下。
林萌缩回握着手机的手，快出口的叫声也收回。
这时车门打开，从里面钻出一个衣着随意的年轻人，与塞珀握手，抽烟的女人很自然地靠在年轻人怀里。林萌看不明白了。
三个人聊到女孩抽完烟才钻入车内。进去前，塞珀抬头向林萌眨眨眼，扬手与她再见，好像早就料到她会在阳台上观看。林萌面红耳赤地向后一躲，但马上又后悔，不是为了告诉他手机没拿吗？她再探出头，车子已渐远。
等他回来后要跟他解释。林萌想着，慢行入屋，太久的站立让右脚涨痛难受，她坐回椅子上。
他在的时候太闹，让她疲于招架，她本当庆幸这难得的清静，可是空气怎么那么无聊沉闷，不再适合阅读。
她环顾四周，目光停在冰箱上方的贴示板上。那里用贴着几张明信片与不少照片，当然还有课程表，空档间零散的夹杂着一些黄色的Post-it，字体张狂不羁，真的是字如其人。其中有张粉色的Post-it特别显眼，上面写了一串数字，圆润纤细的字迹让她猜想是个女孩给他的电话号码。
照片多是一场派对的合影，一群年青的男男女女做着奇形怪状的夸张姿势，尽情地挥霍过剩的青春活力。只有一张塞珀的独照：穿着黑色的潜水衣，在一群珊瑚与自由自在的各色海鱼间伸出两个手指作Ｖ状，尽管戴着面罩，只可看到一双眼睛，但笑容透过照片扑面而来。
倒时差让林萌异常困倦，她讨厌日睡夜醒，可她没法控制体内的生物钟。裹着被子陷入昏睡，醒过来时发现塞珀已经回来了，认认真真地在门前烫衣服。
林萌一动不动地躺在被子里看他干活。他不仅烫Ｔ恤，烫床单，连餐巾也烫得平平整整。外面的阳光已变成暗金红色，十几米高的笔直杨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晃，似同夕阳挥手道别。
“你该抹药了。”塞珀叠好一件衣服，从椅子上拿起另一件。
她不禁眨了眨眼睛，他根本没转过身，怎么知道她醒了？
“今晚没时间陪你吃晚饭，买了三文治在冰箱里。”说着话，他折起烫衣板塞入书柜与墙的空隙。
脚上的肿已经消了很多，皮肤显出疲劳的暗红皴皱。林萌慢慢地涂着药膏，思索要不要解释刚才阳台的事，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嗨。”塞珀拿了个背包坐到她身边来了，把她吓一跳，手里的盖子蹦到地上。
塞珀帮她拾起盖子，问道：“你养过约克犬没有？长得憨憨的很可爱，外形很像中国的京巴，但老也长不大，毛色通常是褐色。”
林萌抬头望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细谈一只小狗。
“这种狗胆子特别小，总是一副被吓到的样子，爱躲在家具底下打着哆嗦冲人狂叫。”塞珀的脸上眼里尽是笑意，“可是这种最胆小的小狗却最凶，咬人从不留情。我小时候养它吃很多苦，老被咬伤，手上总是血痕不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