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了出来,你却还在重复着同样的内容,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对不起我。我抬头看着因内疚而涨到满脸通红和窘迫的你,心想,假如爱情是一块牛板筋该多好,外界多少唾沫也淹不掉它的骨气,除非它自己愿意落入一个人的滚烫心房,沸腾生命始终。
我镇定了一下,说:“想好了。”
无数声音响在我心头,我张了张嘴,却发现除了“想好了”这三个字,其他的什么话都没法说出来。
那天,我们的拉面到底没有吃完,一大碗一小碗,二十二块钱。
真是浪费啊。
我们在你村里的饭店里吃饭,你是三年前考上的村官,在这个镇上已经奋斗了三年。
你穿着洗得泛黄的衬衣,络腮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和上学时候一样,让我想起当年一眼看到你阳光的样子,小鹿乱撞的心情。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难道你没钱就不能娶媳妇了吗,难道你父母没钱你就不能娶媳妇了吗。
说什么对不起啊,难道只有香水、项链才代表对得起吗?
如果都这么衡量,那爱算什么?感情算什么?那我们同甘共苦的誓言和决心又算什么?
你没钱啊?我也没啊。
绝配啊。
02
读书时,我追的你。
女追男很容易,不到一个月我就把你拿下了。
那时候我们都很穷,却都没有在意这个事情,因为身边都是学生,都是花父母的钱的孩子,没有太挥霍的,也没有太吃苦的。
并且即便很穷,我也从来不会生活得多么糟糕。
我会把十五块的高跟鞋穿在脚下,高昂着头去打工。
我会把数月的工资都攒下来,给你买一双昂贵的球鞋,或者给自己买一条很细的项链。
你曾说过,兼职赚钱,是从学业里透过的一缕阳光,只有看得到的人才有资格去沐浴。
我笑了,见过忽悠女友骗个拥抱的、骗个热吻的,独独没见过这种骗女友去打工的。
但我知道,这只是玩笑。
我们俩都很理性很自信,甚至有些超出同龄人的成熟。打工这件事,在日渐流行起来的学校里,我们进行得如鱼得水,生活得充满乐趣。
我卖过LG手机,你卖过将军烟,为了兼职方便,双双混上了二手手机。
然而,总会有波折出现,也许就是为了修炼我们的抗击打能力吧。
那天,我被那个能说会道的姑娘挤出队伍的时候,伤心失望难过到只给你发了一条短信:我迷路了。
便抱着头蹲在路边等你。
街边灯火辉煌的繁华,与初秋我脚上还蹬着的高跟凉鞋那么不搭配,本以为赚了这笔钱就可以换秋季新款了。
我以为你九点会到,可是你十一点才到,我背后的商店打烊了,身边依稀走过几个单身男人,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有些害怕,你怎么还没有来。
你姗姗来迟,抱住了我,前一秒心里那无数恼你恨你的情绪一下子就没了。
舍友说:“就让你在漆黑的街头等了两个小时?分了吧,分了吧,不在乎你。”
我突然就后悔对舍友倾诉我们的困难和生活的麻烦琐事了。
她们都不是我,又怎么会理解我。
天边的夕阳究竟要看多少人间故事,才能包容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在下一个日落之前再出来笑一遍,才敢落下去睡眠。
晚霞的那一片红究竟尝遍了人间多少颜色,才可以在漫天黑暗之前,挣扎着红过天际,红过我们热气腾腾的青春。
就好比,我包裹着脆弱的身体,还是要一点一滴地穿过别人毒药一般的“好言相劝”才能和你在爱情这条路上,一路走到黑。
我知道,天总会亮起来哦,只要心是在慢慢靠近的。
我知道你要等到下班才能火急火燎地赶去接我,不然这一天不白干了嘛,不然这五十分之一的学费又要到哪里去凑?
与其相信舍友的话,倒不如相信你。
你说我的领导没眼光,那个姑娘手上有痣根本不适合卖手机。
我点头说:“嗯,是的,我不难过了。”
你扒拉开书包拿出阿尔卑斯块糖塞给我,说:“给,吃吧,吃这个所有的难题就都化了。”
爱情和生活,如果只是简单随了自己的心情,那就真的简单到只剩一颗阿尔卑斯糖了。
甜腻是一种无比自我的暗示。
03
大学时光过得飞快,真的已经忘记很多恋爱细节,但好吃的阿尔卑斯糖我一直都记得。
你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然而你会一直记得买阿尔卑斯给我吃。
不管未来会遇到什么坎坷,你想我在你身边的时候,能够感到生活真正甘之如饴。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好站在毕业的门槛上,我看到飞逝的大学时光刻在你的络腮胡上,也落在我的鱼尾纹上。
我拿过毕业证书,路过那根我无数次路过的电线杆,上面那句四年来我一直在狠狠仰着看的话依旧醒目。
电线杆说:“心有多大,天就有多高。”
看着看着,我就哭了,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没有心气儿的姑娘,我努力学习不甘落后,我去打工减轻家里的负担,我去泡图书馆,写成万成万的文字,只不过是因为不想平凡。
如果真的要平凡,那我尽量争取不要太平凡。
然而,真相太砢碜人了……我们就那样平凡地毕业了,生活现实到像一根鱼刺,卡在喉里,既咽不下去,也没法抱怨。
我踢了两下电线杆,呜呜嘤嘤地哭了:“大骗子,大骗子,电线杆你就是个大骗子。”
你听我说完,含含糊糊地也说了一堆醉话,说完后就哭了,毕业前的唯一一次落泪。
我听清了一句:“罗罗,对不起,你跟我受苦了。”
我赶紧塞一颗阿尔卑斯糖到嘴里,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笑着说:“没有啊,很甜。”
我知道,这一场爱情,我们都用尽了所有力气,我们都在咬牙和未来死磕,彼此假装看不到各自背后的贫穷、无力、消沉和现实。
我们都是没有底气读研的人。
你身后有弟弟妹妹等着你寄学费,我面前有年迈的父母等着我去照顾,他们四十五岁才有的我,独生闺女,他们是农民,没有养老金,他们凑不起那昂贵的研究生学费。
记得大三刚结束时,你说过让我去考一个,考不上无所谓,考上了学费你来付,就当你多了个妹妹。
我说好啊。
我就只是答应了而已,我把自己躲进被窝里,任凭眼泪汩汩地流,安慰自己说:现在啊,毕竟不是读研的时候。
怕自己太难过,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你聪明漂亮又独立,你想要的未来,并不想失控在金钱的匮乏之上,更不想寄托在别人的压力之上。
我是一个女孩子不假,但我更希望自己是一个女战士。
披自己的铠甲,靠自己的力量,娶自己的辉煌。
我真去考了。当然没考上。呵呵。
虽然,你表现出极大的遗憾,却有压也压不住的兴奋。
那难掩兴奋的表情,我太认识了,当年向你表白,你答应我的时候,我就是那样,尽量装作平和,兴奋却怎么也压制不住地流露出来。
你在高兴着我的失败,可是我不怪你,因为你也是在高兴着我们还能在一起。
你说我们可以去一座城市了,我们不用分开了。
我终于还是和你站在同一条跑道上,背着行李来到另一座城市,开始打拼。
只不过,你在城西,我在城南,公交倒一班,要两个小时,而已。
“而已”这两个字是你说出来的。你说没关系,再远的路,你也跑。
那天,你请我吃了好吃的大盘鸡,七十五块钱,你平时一周的生活费。
你把自己喝醉了。
你问我,我们是不是这座城市里最底层的大学毕业生,没有背景,没有名校学历,甚至没有一套合身的正装。
我说,不是,我们是当下最奢侈的大学毕业生,毕业了,还能同爱人在一起。
你灌了一瓶啤酒说:“会变吧。”
我说:“你指什么?”
你说:“说不清,只是隐隐地担忧。”
04
我认识了陈雄,同一个办公室的帅哥。
他的失恋轰轰烈烈,女朋友上了富一代的车再也没下来。
他人缘不错,全办公室人都想陪他默默度过这段艰难岁月。
他在酒吧开了一瓶四千块钱的酒,说:“罗罗,我这样挥霍掉一个月的工资,怎么都没有痛感,怎么麻木了呢?”
我尝了一口洋酒,说:“很烈,你怎么会没有痛感,是失恋太痛了吧?”
他说:“不知道哎,没觉得痛,你打我一下,我试试痛不。”
我说:“从不打人。”
他说:“那怎么办?”
他垂着脑袋,酒水洒落在胸前,打湿了衬衣,抬起脸,湿漉漉的面容上写满了痛苦的尴尬。
这让我想起你无数次醉酒的场景。
你常常会担心有一天会失去我,会找不到属于幸福的天亮。
你把胡须塞进烈酒,一遍遍地向我发誓,我们一定会好起来,一定会。
可是亲爱的,我一直都相信啊,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相信会好起来?
生活细节会说话吗?会的话,它们有没有和你聊起过我。
你那每次新洗过的衬衣,有没有和你说过,机洗的衬衣不如手洗的,它身上落满的褶皱,是嘀嗒嘀嗒的时针划过的记忆,既香醇又甜蜜。
你那现在一尘不染其实却沾染过无数酒渍脏污的拖鞋,有没有告诉你,进门看见它,就如同看见远方的希望,人生路途遥远,相爱的人总有出路。
呵呵,你一定没有和它们聊过吧。
但是我和它们聊过,和你的衬衣还有拖鞋聊。
聊的什么?
不告诉你。
陈雄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竭力压低的声音却像在怒吼:“我说过我以后会有钱的,不是现在,罗罗,她为什么不相信我?”
陈雄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里写满问号,我知道,他在问我。
我想起了包里那零零散散地散落角落的阿尔卑斯糖,我从包里掏出一颗阿尔卑斯糖塞给他,然后得说点什么吧。
“会好的。她不信,我信。我这里有阿尔卑斯糖,很甜的,你试试。”
陈雄把糖扔进酒杯,倒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吃了。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身边的同事们相继离去,我想我也该回去了。
陈雄说:“有效果,我好多了,谢谢你,罗罗,我送你回去。”
然后,你就打电话给我了,说:“今天是周五,你怎么还没有回家?”
我说:“哦,很快就回。”
我们租住的家选在了你的公司附近,每天来回奔波的是我啊,因为你不到晚上九点下不了班,九点钟的县城哪还有什么公交。
陈雄送我回去的时候,遇见了在楼下接我的你,他说:“嘿,伙计,你对罗罗不好,我要追求她了。”
你愣了几秒,揽着我进门了,接着,你沉默了一夜。
你说:“这世上真是可怕的轮回啊,你看,他的女友跟别人跑了,他却又来追我的女友,这报复怎么最后到了我身上呢?”
我说:“你想多了。”
你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月亮,说:“罗罗,我对你没有把握呢。”
陈雄的追求比我们想象中来得更猛烈一些。我会时常对着鲜花、午餐和手机短信发呆,我会时常发现你在深夜坐起来叹息。
你也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拼了。加班加点,打两份工,对不?知道而不点破,是作为女朋友唯一能给你的尊重。
你泛白的衬衣泛黄了,我要给你买新的。
你拦下了,用几乎哀求的声音说:“求求你,罗罗,怎么也给我一个机会,攒一件能一直在你身边值点钱的首饰。”
我说:“好啊,我最喜欢首饰了。”
05
可是,后来,你打了三份工,精力不够,反而把正职弄出大差错。你失业了。
我们一个小二本的普通学校的普通毕业生,背着行业失误再去谋职,谈何容易。
房东来催房租那天,你朝我爆发了压抑已久的坏脾气,各种暴怒、指责。
你说你已经失业三个月了,你已经面试过十次了,你经不起失败了。你怪陈雄他追求我,你觉得我很快就要步上陈雄前女友的后尘了。
你说看吧看吧,按A男配B女,B男配C女,C男配D女,D男配E女,E男啥也没有的男女搭配理论,你就成了那没人要的可怜的E男。
我拧出床单上的水,踩着板凳晾到窗外的绳子上时,看到了陈雄的车停下来。
我憋住满脸的泪水,转过身,安慰你说:“别瞎想,别担心,你还有我,我还没有失业,我养你。”
你听到“我养你”几个字,仿佛更加暴跳如雷,摔了桌子上的塑料杯,空心的杯子弹跳起来的声音,清脆但又那么沉重。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心碎的声音。
陈雄敲我们的门,说:“你们在吵架?我来得真不是时候,罗罗,你不知道吧,咱俩都失业了,你们不要为这点小情小爱打打闹闹耗费精力了。”
你吃惊地看着我,说:“你也失业了!那我们的房租更没有着落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
陈雄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一拳就打上去了,他说:“滚,滚离罗罗的身边,你不配。”
我撕裂开嗓音冲上去,狠狠地扇了你一耳光,然后跟着陈雄离开了家。
然后,在路边我和陈雄坦诚地谈了谈。我告诉他,你真的已经一无所有了,不能够再失去我。
陈雄青筋暴起地指着我的鼻子,几乎愤怒得跳起来,说:“傻子!”然后愤怒地转身离开了。
傻子,傻子……
这两个字像一股绳子,突然冲到我的眼前,越过我的思维,迅速俘虏了我的心脏,它们死死地缠住心房,在上面绕了一道又一道,好疼。
疼到眼泪滚烫地落下来,疼到我忽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泪眼模糊中,却突然看到你穿着背心、裤衩,站在那里。赤脚追出来的你,正躲在我身后瑟瑟发抖。
我过去拉着你,两人沉默地回到家,抱头痛哭,抱头痛哭啊……
那是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吧。
第二天,你说:“你走啊,离开我啊。”
我说:“因为你穷,还是因为你脾气差?”
你说:“都可以啊。”
其实你并不知道,我也想啊,我好几次都忍不住了,想离开你呢,但是我真的离不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爱着你。
06
苦难总会滋生新的转折,双双失业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毕业一年后,我重返校园,学费用的是上一年积攒下的一万。
你呢,在闭关突击两个月之后,考上了三安镇的村官,算是有了铁饭碗。
你到底没有送我一件值钱的饰品,因为我执意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