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惑过这是不是我要的效果,不过这种身为明星般的得意很快醉倒了我,我的一句话、一个举动都能引来连续不断的大规模传播。至于阿芯的感觉怎么样,我却反而失去了感应。对峙的日子在一天天继续,我与阿芯之间只有轰然作响的人群。我过去那边时无法安静与她说话,她也无法时常过来看我,因为每有行动,必然引起所有人狂欢般的躁动。
只有老爹架着鹰若无其事地进出,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镇定,对这节日般的场面不屑一顾。人们交头接耳地偷偷观察老爹,好似打量一个活生生的反面角色。他们的目光追踪着他的每一次出现,却没有人敢上前问什么。
我有想过要弄一些浪漫的求爱仪式。我想过运来成千上万朵玫瑰,把院子和帐篷之间的道路铺满。我特意去到新城,却遍地找不到一朵玫瑰,我忘记了这里没有暖房,元月哪里来的天然的玫瑰呢。我想过点燃上成千上万支蜡烛,我确实已经把它们买回来了,好事的人们甚至还帮我清理出一块平地,满满地插上蜡烛。不过我没法点燃它们,山里的风和城里的不一样,也许吹在身上差别不大,可是想在室外点蜡烛,没门。
我时而怀着势在必得的乐观,把这些远道而来寻开心的游客当作我无敌的阵营,时而又陷入冷而黑的绝望。
一般是在人们都尽兴之后,他们回到院子里去睡了,人声的麻醉消失了,我独自蜷缩在帐篷里。山里隆冬的深夜尤其冷,没有烤火,没有敛热的砖墙,睡在这帐篷里就跟睡在露天没什么两样。风推挤着四壁,睡袋也没有一丝温度。总是在我觉得快要冻死的时候,第一缕太阳升起来了。这让我觉得异常恐怖,仿佛只要太阳再晚出来一秒,夜晚的气温再低一度,我就会在这场对峙中只剩下一具冻僵的尸体。
究竟还需要多少天呢?一批批的游客来了又走,现在连网站上最忠实的跟贴者们都失去了热情。我渐渐又能清晰望见那个院子了,因为起哄的人们几乎完全散去,只留下满地的空啤酒罐、果壳和塑料袋,这且得需要些时日才能清理干净。或者他们得过些日子才能清理了,因为下雪了。
当第一片雪花落下来,我只是惊讶地欣赏它飘落的曼妙姿势,还没意识到自己将面临的境地。傍晚时分,我的帐篷上积满了雪。这真是太好了,我想,我终于要冻死在今夜了,像一只过不了冬的虫子。
就是这个夜晚,阿芯抱着被子冲进了我的帐篷,她自己也挤了进来。我愣愣地瞪着她看,雪花轻柔而连绵不断地落到帐篷的顶上。
这不像是一场战役摇旗呐喊的辉煌胜利,超出我的想象,仿佛所有的对峙都是多余而可笑的,仿佛要在生活中追赶上什么是如此艰难,其实又是如此简单,你只需要呆在原地,等时间到了,秋实自然落入大地,比我的任何想象都要圆满。一早醒来,我们相拥着跑回院子,远远看见帐篷还在大雪中冒着热气。
拾
我们的婚期定下来以后,老爹又带我上了一次山。他在同一个山崖上对我说,你要娶阿芯,你就得当着这座山、鹰和我发誓,这辈子你不许学养鹰!
我心道,这算是什么规定啊?
老爹的表情异常郑重。他的大手指着我,鹰也在他手臂上森然瞪着我,貌似只要我敢违抗,他就一振手臂放鹰出来,把我扇下悬崖。直到看我举起左手恭恭敬敬念完誓言,他才收回手臂舒了一口气,满脸绷紧的皱纹都松开了,好像终于完成了女儿出嫁前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大事。说实话,这时候我已经不怎么怕老爹了,毕竟我是他的准女婿,他才不会把我真的扔下悬崖呢。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阿芯能够好做一些,让老爹不要再旁生枝节,所以心里对这个誓言是不以为然的。
老爹听我发完誓,心情顿时就愉快了许多。他嘿嘿笑着说,就算你想学养鹰,我也绝对不会教你的。我心道,我还不想学呢。
老爹又说,就算我教你,估计就你的资质,也是不可能学会的。说着,却渐渐变得一脸怅惘的样子。
我想,像老爹这样爱鹰如命,以养鹰为傲的人,怎么会阻止别人学养鹰呢,尤其是那个人还是他的准女婿。之前我甚至还担心过,一旦我娶了阿芯,他就会逼着我学养鹰,残酷地训练我这个身体孱弱的人,逼着我把养鹰的本事继承下去。对啊,他一定是想到自他以后,古村再也没有养鹰人了,所以才忽然又伤感起来的吧。那么他为什么又要逼着我发誓呢?
那天鹰与野兔的搏杀很精彩,老爹的猎物袋里装得满满的,我自告奋勇替他背了好一阵。老爹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生起了火,剥了两只兔子,抹上料,在火上烤得香气四溢。我们拿出随身带的酒壶,边喝酒边大块朵硕。鹰和黄狗也分到了比以往多的肉。
那天老爹跟我讲了他唯一一次失去鹰的经历。
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一个冬季,不算晴朗的傍晚,云如卷帘,丛林直插云霄。按说这个时候早该下山返程了,可是老爹带着鹰和狗在山里不甘地继续逡巡,他们已经走了整天,竟没有遇见一只猎物,山林静谧到诡异,这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状况。忽然黄狗像是有了发现,它耸动着鼻子,止步,然后飞步向前跑去。前方的天空云正展开,一道阳光斜落在林间反射出炫目的光亮,这反光也许是一汪冰冻的泉水,也许是昨夜下雪经日未花的冰凌挂在树枝上。
有一刻,老爹的眼睛被耀花了,不过他的动作不敢怠慢,他估计着黄狗立刻就能撵出什么猎物来,于是熟练地解开手臂上鹰的鹰绳,只留下鹰足踝上很短的一段皮扣捏在手中,等听到动静稍一松手,鹰就能飞扑出去擒住猎物。
老爹眨了眨眼睛,反光已经敛去了,他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他的妻子阿兰正在向他招手,阿兰穿着日常的衣裳,背着水桶,似乎正要向他走来。他觉得诧异极了,阿兰怎么会到这里来背水呢,十几里的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丛林甚至比方才更静了,黄狗不见踪影,老爹急着向阿兰走去,想问个究竟,这时候鹰忽然悲伤地大叫一声腾空而起。老爹手里本来只捏着短短的一段皮扣,鹰一挣就滑出手指去,眼看着这头鹰就离开了他的控制,向反方向飞去。鹰一旦飞远就再也追不回来了,老爹本能地想返身去追鹰,可是他又想到阿兰怎么来到了这里,他该上前去问个清楚。
就是这么一迟疑之间,他看见阿兰也停住脚步,不再向他走来,她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望着他欲言又止。他想开口喊她,喉咙发不出声音,梦魇一样。阿兰对他微笑了一下,返身向丛林深处走去,背上的水桶一晃就消失了。等老爹再想去追鹰,那头鹰早已飞得不见影踪,只有飞快幽暗下来的天空和四散的云。
老爹说,那是阿兰特地来向他道别。阿兰就是那个傍晚摔死在背水的路上,离他打猎的地方有十几里地,就是他看见她的那个时刻。
之后,我和阿芯的婚礼就紧锣密鼓地筹办起来了。
我还记得那一年新婚姻法没出台,办结婚证还需要单位证明。我特地写了一封结婚申请给公司人力资源部寄去,等着他们把盖了章的介绍信给我寄来。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当日我骨折初愈能下床的时候,我打开忘怀已久的手机,意识到自己已经超假三周半。面对凯文在这个精确到每分钟的五百强公司中犯下的滔天大罪,我把手机重新扔进了背包里。可是连做了三天生活无着的恶梦之后,凯文又战战兢兢拨通了顶头上司的电话。得益于公司从来没人敢犯下这么大的过失,人力资源部没有处理的先例,加上凯文寄去医院证明,苦苦解释,就干脆当成了意外来处理,他被允许在半年之内留职停薪,在半年的任何时候回去报到,公司将会为他重新安排工作,这就权且算是保住了饭碗。没错,我就是那个巴着山崖不肯松手的胆小鬼,不过总好过那些一辈子猫在平地上,从来没有看见过脚下云霞飞舞的家伙们。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收到证明之后,我写了一个邮件感谢顶头上司多年的栽培,附件发去了正式的辞职信。从此公司亚太区的第四个凯文,“采购部的凯文”,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同时世上多了一个养鹰人的胖女婿“开心”,他打算把他的胖身子惬意地留在云南灿烂的阳光下,与他的阿芯共同经营雄鹰客栈,永不分离。
阿芯开始放下院子里的活计,每天忙着绣花,阿兰还没来得及教给她太多,她就一早一晚到村里的妇人那里问与学,好像刺绣对于结婚是多重要的事情。据说她要绣出整套嫁妆,这是古村的习俗,是庇佑日后婚姻幸福的一种仪式。
老爹上山打猎的次数少了,他木刻般的脸上常带着竭力控制的笑意。当他架鹰走在古村里,邻居们都起哄说,老爹,你好福气啊,女儿招赘了女婿进门,你这院子里很快就要人丁兴旺了!
老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有什么福气,招了一个没身板打猎的女婿。
邻居们又说,这年月不会打猎没关系,你女婿可是一个老板啊!
老爹听着有些不入耳了,于是言不由衷地反驳道,女婿是什么我不在意,我只在意有更好的鹰飞进院子里。
阿芯的阿雄哥似乎就此从院子附近蒸发了,他开始把车停在离院子几十米远的地方,让游客自己走进来。游客的最后一只脚刚刚离开车门,车就匆匆掉头开走,像是要逃开什么似的。
我连续几个晚上俯身在我的电脑上,我做了一个PPT文件,题为,一个昔日外企白领在雪山下的幸福生活。我讲述了我是怎么在休假中偶尔来到这个古村,这个院子。我是怎样与老爹和鹰不打不相识,又是怎样迷恋上了鹰翅膀上的蓝天,迷上了阳光下的雪山、青瓦和溪水,迷上了院子的女主人。我在每一页都配上了照片和音乐,为了制作这个纪念性的文件,老爹破例让我拍了两张鹰的照片。接下来,我就开始吹嘘雄鹰客栈起步的经历,网络销售、客户拓展、多元化经营、适时地展示核心竞争力,以及成功的事件炒做,这一段简直就像是云南版的经典MBA案例展示,而我俨然就是胖厨师版的比尔盖茨。冗长的文件结束在童话式的结尾上,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完美的生活,我和阿芯大婚在即,我这个办公室隔断中可怜的爬行动物,终于找到勇气抛开一切,打算在雪山下的小客栈晒着太阳终老。
这个PPT文件,我是打算发给以前所有旧同事的。我们以前的工作都靠邮件往来,为了给枯燥的生活增色,我们也常常转发一些非工作的八卦邮件,我相信这封邮件将是今后几个月内所有非工作邮件中的明星。我熟练地全选了同事名单,鼠标小小点击一下,这个附件就同时发送到了公司亚太区数百个邮箱中。我在文件末尾附上了客栈内外、各类客房和设施的图片,欢迎旧同事们来消费,当然最好是下个月就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还加了最后一页,伴着音乐的尾声,我和阿芯在雪山下的甜蜜合影隐去之后,屏幕上出现了这样的字句:嘿,兄弟,你可以日复一日地挤地铁、打卡、蹲在隔断里,也可以不,只要你愿意飞翔,你就可以是一头鹰!后来有好几个旧同事告诉我,这不但是一个锁定目标客户的绝佳的推销邮件,更可以是一份旗舰店邀请连锁店加盟的经典文案。
当时我可没这么缜密的念头,我只是想炫耀一下我的勇敢、浪漫和逍遥,毕竟我放弃了这么优厚的职位和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得说服自己。况且我觉得,这个故事说出来让别人惊羡,比我自己享用乐趣更大。我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背叛了童话的原理,一个故事一旦被转述出来,它在现实中就不复存在了。
婚期定在正月初六,老爹特意去了大石桥后面,请长老占卜选的日子。
婚礼比我想象中还要盛大,长老亲自主持了婚礼,做了全套向神灵祈祷夫妇和谐、多子多孙的法事,古村所有的邻居都换上盛装载歌载舞,我算是第一次见识了这个神山下的古村最瑰丽的一面。
当然我更得意的还是,我的旧同事有三成都赶来道贺,几十个人从阿雄的车上下来,昔日隔断间守望相助的熟悉面孔基本都出现在这里了。反正春节本来就放假,反正他们正愁找不到一个度假的最佳选择,他们总是为了去马尔代夫还是塞班而苦恼,今年可好了,他们把我这场传奇婚礼当成了嘉年华。他们的出现让我欣喜异常,我指给他们看那头高高停在架鹰杆上的鹰,带他们参观客栈,挽起袖子展露我生火和烤土豆的本事。因为是贺喜的客人,老爹难得对他们露出了几分和蔼,也没有阻止我兴奋的表演。我搂着阿芯的腰,跟他们坐在院子里聊天,仿佛我的幸福都要悉数让他们看见,才算是钉子敲进了木板里。
阿芯很是不习惯这样,总是勉强坐一会,就从我怀里挣脱了去忙别的。后来她曾对我说,开心,你晒得再黑,粑粑烤得再好,在这儿住得再久,你也还是他们一起的。我听了很生气,抵死不认,不过阿芯短促的声音总像一个直线箭头,直接地指向答案与本质。
我失踪的前女友居然也来了。
她仔仔细细地把我看了一遍,又仔仔细细将阿芯打量了一番。阿芯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拿出全副热情安排房间,倒茶端酒,我也只能尴尬地埋头大展厨艺,锅铲将锅底敲得咚咚响。前女友凝视着我炒菜半个小时之后,幽幽叹了口气说,你一定是找到真爱了,以前你连叫外卖都懒得动手指按电话键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描得细致的眉梢像被弹落的蝴蝶那样抽搐了几下,然后她很有风度地祝福了我们,就走了。天知道,这不是她的错,我在心里默默低呼,这都是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