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初是不怎么喜欢这个朋友的,鱼,一个自由职业的电视制片。没活干的时候成天睡着懒觉,手机找不到人。精神好的时候,出去接些生意做,也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开价钱却胃口很大。
一起做一些事情,他那态度,总是让我又气又急,恨不得修理他。总是拖着很多必须的事情不做。总是莫名消失,手机彩铃乱七八糟地念叨着什么鬼话,却半天一天没人接听。总是问我,什么时候搞些赚大钱的生意来做。
他乱蓬蓬的头发,一脸痞痞的表情,爱笑不笑地关注着现实的利益。但是为着帮助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我还是一直忍耐着,与他联系工作。
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是一位立志于纪录片拍摄的导演,年轻,才华出色,充满理想,却患上严重的肾病,已经活在了医生预期的生存日子之外。后来,他一个人去了川中,要倾尽他最后的生命,去完成他理想中的作品。
自他离开后,鱼和我忽然变得亲近了,好象是因着共同的怀念。他开始常常在夜半喝醉以后,短信我。
小年夜晚上,他短信说,人生真是无常。我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他说,是啊,要过年了,还有好多人欠钱不付。我便劝他说,不如找个稳定的工作吧,生活中,还是需要有些不变的东西。
他却说,还是喜欢飘飘荡荡的生活,虽然有时候觉得无常,但是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
我问他,变与不变,究竟喜欢哪一个?短信沉默了很久,他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遇见一个人,那种相遇是“变”,但是一旦遇见以后,那个人就从此住在我们心里,不再离开,那种执着是“不变”。没有变,我们不会相遇,没有不变,我们不会想念。这样来说,变与不变,不是都很美丽吗?
他说,是啊,连感伤都那么美丽。就此无言。
初一凌晨一点多,鞭炮声刚刚平息,又收到他短信,说,我也曾经爱过。我答,每个人都会经历。他回了一个错字,没头没脑的,然后无言,这次估计是醉得厉害了。
忽然看见了鱼的内心。
我们共同的朋友临行前,曾与我说,不要生鱼的气,他只是个孩子。他告诉我,鱼的父亲年轻时曾经是个出色的画家,却因现实而颓废,放弃理想,借酒度日,每天晚上都要喝一斤多二锅头。鱼就是目睹这些长大。
然后,鱼又与我一起,看着我们的这位朋友,一个如此年轻活跃的生命,骄傲的灵魂,被病痛折磨,生死不明。
鱼除了不喜稳定的工作,连身边的女朋友也换得特别勤快,一个个漂亮无脑的小女孩。原来,他也是经历了真爱的痛,然后刻意用多变的滥情,来对抗自己对爱情变化的恐惧。
就象他用生活的漂泊,来对抗命运的无常。想要从此放弃执着,把自己放纵在“变”中,从此放弃对“不变”的眺望,那种天真的对永恒的眺望。
所以,总是把钱挂在嘴边,扮演着世故,好象真的要活得比谁都现实。却还是不快乐,时时想逃离这现实,躲到没人接听的手机铃声中,躲到中午不起的昏沉沉的床褥中,躲到酒中。
偏偏躲不开的,还是那种眺望,想要握住不变的信念,不变的美好,不变的爱。
真正地爱过,是会让人触摸到永恒的。那个人,十年,二十年以后,仍然留在我们的心里,让我们回首时,惊觉那种心动,近如昨日,惊觉岁月流逝,短若一霎。也许今天,故人已经散落在人海,往事也早已风飘云散,那不变,却如许坚硬,还在我们心深处。
只要爱过,就会有勇气信赖永恒。
不只是爱情,爱着关心着一个朋友,爱着一种信念,一份理想,爱着我们走过的每一寸往事,身边每一个过客。
2005年的第一个凌晨,很感谢鱼。他的感伤,让我再次坚信,爱,在每个人的心中,不会死去。
这才想起鱼的过往种种,一闪而逝的温柔内心。抱怨着,却一直留在我们那位朋友身边,帮助着他。我生病时,他看来是漠然地联络工作,却有意无意问候我的状况。有时候,那位朋友去到危险而没有通讯的地方,鱼看起来不情不愿地,却时时为我传递着他平安的消息,让我担心稍减。我总是为着那位朋友哭,安慰我的却总是鱼。
我一直以来对那位朋友的执着关心,令得鱼,终于愿意在我面前,卸下他世故的壳。当我们真实地面对对方,这种老友间温暖的依赖,让彼此都感到安心。
初七下午,鱼又在短信中出现,说,人的一辈子就是生和死啊。
我答,还有爱,在生与死之间。
他答,在之外。
当时,我正坐在我先生的车里,从浙江回上海途中,经过一个叫做天荒坪的地方。他在冰雪未融的北京。
他说,想拥抱我一下。我说,我也想拥抱你。于是,我们在短信中拥抱,彼此会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