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抵安徽境内的万佛湖,一个景点。
气温骤降,清晨,却是浓云低沉,一味的阴霾。湖面也灰蒙蒙的,一片浩浩荡荡,与天相接,虽无大浪,那份隐而不发的阴郁,让人感觉水面下暗流的力量。
风自水天相接处而来,带着湖水的清寒。我们作家协会一行,就集合在这湖前,等着导游小姐召来游船,领我们游湖。
船离岸,稍顷,驶到一长堤前。
导游小姐解说道,这是当年解放初,为了防洪,发动部队和群众一同修建起的堤岸。是在一个最冷的隆冬季节,赶着水涨前,只用了一个多月,突击建起来的。在当时,应该是相当于一个奇迹了吧。
听说,当时有一个年轻的女队长,二十出头的样子,带领了21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组成了一个女子突击队,整整一个月,泡在几乎要结冰的湖水里,一铲一铲地筑起了很大一段堤岸。
因为那年冬天,泡在冰水里太久的缘故,这21个女孩子后来都没有生育,只有这个女队长,生了两个残疾的孩子。
20年后,那个女队长又回来这个湖,特意来看这条堤岸。她那天在湖面上坐船坐了整整两个小时,一言不发,只是望定了那段堤岸。听陪同的人说,堤岸的名字改了,她便喃喃反复说,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改名字。
这条堤,当年因着这些突击的英勇行为,曾起了个很昂扬的名字,现在却改作了一个旅游景点模样的名字。
只是一个故事而已,讲完了,又是另一个故事。导演小姐清脆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们的船不觉已到了湖中央,四边尽是漫漫的水,无边无涯,灰蒙蒙的水和天。而我们在水天之间,何其渺小,随浪而走,竟如一枝枯叶般,轻飘飘的,一无重量。
想当年的这22个女孩,花一般的年纪,如何的意气风发,热血满怀。即使是隆冬时分,半身浸在冰雪般的湖水中,她们的笑魇应还是如花般盛开的吧,她们的号子应还是喊得如银铃般清脆的吧,她们的心,应还是如熊熊炉火般火热的吧。
很难想象,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浸在冰水之中,那需要内心怎样的火热,才可以一日日抵住那样的寒冷啊。
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曾经的矫健与美丽,曾经的年轻与健康,曾经的关于爱情的期待,和关于儿孙绕膝的梦想,就被这内心的一把烈火,在一个月里,烧尽了一生。
曾经那样的年轻气盛,激情勃发,那种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的英勇,饶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想到,接下去的,竟是几十年的悲愁,如此深重的苦难,无法弥合的失落,就此铺满了她们今后的一生。
想做妻子,却无法为自己深爱的人生儿育女,那一个他与她共同的生命,那个千百次在梦境中出现的孩子,眉眼一如他。想做母亲,却无法完成那一次美丽的孕育,一个从自己身上孕育的生命,如此亲密动人的过程,然后一日日凝视他长大成人,遗憾啊。
还有那位女队长,两个永远不懂得叫妈妈的孩子,怎样揪心的爱。一个女子,从年轻到年老,如何背负这几十年的苦难。
堤岸的名字改了,过去的英勇情怀已经不时髦了,再往下传,也许就换来孩子们一脸的莫名。过去的故事也会渐渐被人们忘怀,而当年“突击”的速度也早已不是奇迹了,现在的科技远远可以做到快很多倍。甚至,这堤岸,也没法列入艺术品和纪念建筑物的行列,尽管曾经倾注了太多。
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会烟消云散。再激情的时光,再漫长的愁苦,都会如这湖面浪花上的泡沫,倏然消散,无影无踪。
只是,那段火一般的回忆,于这22个女子,是真真切切的。随之而来的苦,于这22个女子,和她们的家人,也是铭心的,真真实实多年煎熬着的。
我一直想努力记起这堤岸的名字,当年的和现在的,两个名字。
记得导游小姐当时是说了这两个名字的,可是我都忘了。可能是那阵子,我正在病中,用药太多,以致影响了记忆力。
我的胰脏的病痛,从笔会前两天就又发作了,11月22日开始疼痛,23日痛了彻夜,24日便出发来安徽参加作协笔会,这是笔会第二日的游览。
痛久了,神志就会有些混乱。每每发作,每每用止痛药和镇静药,记忆便会如被擦掉的粉笔字一般,总是斑斑驳驳的,有些模糊,有些清晰,有些则干脆完全没了痕迹。
自从胰脏开始有恙,我便习惯了一年很多次,在死与生的这条线上散步,渐渐厌倦了去医院急诊留观,住重症监护病房,浑身插着管子地过日子。权且自己扛着,权且自己用些药,熬过去了,也许就好了。
罹病,是3年前。
记得那一年,因着一笔风险投资,从上海电视台辞职出来。是外高桥公司投资的钱,几百万的资金,交付于我,将按着我的商业计划书,从无到有地创办一家电视媒体公司。
夏天,因那几日,记得是穿着裙子的。总公司通知说,到郊区的一家大酒店开几天会,麾下所有子公司的领导一律参加。我新任这传媒公司的总经理,第一次参加总公司的大会。
当时新公司的注册手续还在办,办公室刚刚选定,前一天晚上准备了一大堆文件,很累。还带着文件的一套过来,想是给领导过目一下,足足有整封的A4纸这么厚的一沓。其实直到最后,终究没有领导有兴趣看过这些一眼。
白天是冗长的会,晚上是盛宴。
国有企业的总经理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们,我想,他们见到会场中,有我这样一个年轻女子,一定很好奇。就如下午有人叫我给他倒茶,把我当成酒店的服务人员。有人问我,小姑娘,是谁把你带来的。于是,夜宴中,我更没有可能幸免于难,人人都要与我喝一杯,不记得喝了多少,来不及吐便睡倒了。
第二天,撑着又开了一天会,却越来越感觉坐不住,浑身剧痛,发烧。
然后,又是盛宴,又被干杯了多次,什么都不想吃,我的副总体贴地迫我吃了些鲍鱼,总算捱到睡觉时间。
半夜便是在医院了,郊区的医院,颇为手忙脚乱,胰脏已经破了,腐蚀性的胰液流在了胸腔里,四处蔓延,火一般地在烧。
重症监护住了两月许。稍能说话,便电话指挥工作。稍能起身,便召集大家到病房开会。开会人多,便叫人用轮椅推去大一些的会议室。不久把电脑也搬来,在心脏血压监控器和呼吸机前,兀自开始写文件。
认真地认为,既然有了办公室和员工,怎么可以因我的病情,就此停了业务。
后来出院上班,公司的生意自然少不了与人应酬,外面的食物都不能吃,总是白饭一碗,就着清茶一杯,时间一长,开始营养不良,一圈圈地瘦下来。忙碌,熬夜,奔走,一刻不闲,虽然饮食是十分注意了,但胰脏还是就此常常犯病。
两年多,终于到了不能坚持的一天,只能放弃,剩下的是无止无尽的病痛。
想来真是有趣,生意便是生意,我最看不起的钱而已,与其把这个当作事业,倒还不如当年的这22个女孩,突击一条堤坝,至少还能抢救多少农田家畜,保留下多少户人家完整的生活。
值得,不值得,又怎么说呢。
想来,当年曾浸在这万佛湖水中的22个青春女孩,她们能熬得住一个月的冰寒交加,何以耐不住一生的冷清。想来,当年的我,能够在两年多的时间里,背负着痛与死亡,日日操劳,不眠不休,何以抗不住这一辈子的病痛。
也许,令我们神志涣散的,不是苦痛本身,而是失望。
为了这世间蔑视付出与牺牲的价值观念,为了世人丑陋的自私与贪婪面目,这令得苦痛变成了煎熬,而没有成为一种骄傲的担当。
我总是不愿去医院,说起来,是怕了治疗的麻烦与痛苦,事实上,很想借着机会,就此离开。这个世上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仇视倾轧,是我不爱的。我的苦痛不来自我的身体,而来自我的心,很痛,很失望。
很多次怀疑,对于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如永恒,理想,和信念,我的狂热是否只是我自己的而已,那根本是不存在世间的,而我的出生,也仅仅是一个错误。很多次,再次坚信,正如那22段热血沸腾的青春,那些美好,还是存在。
乌云低垂,无垠的万佛湖水,仍是满目的阴郁。水波澹澹,将游船摇晃得令人厌倦,但还是能感到,水底深处有着一种不协调的驿动。若打破了这阴沉的湖面,这种力量,会否石破天惊。
离开游船后,我们前往湖边的一个所谓的山庄。一个自恃有文化的商人投资的,搜集了很多徽商的字画古董,徽商亦贾亦儒,想来这位商人也想效仿。
又忘记那里有多少收藏品了,只记得有一案几,上面放着一支花瓶,一面镜子,还有一座时钟。导游小姐解说道,徽商的家中,都会有这样的案几,这案几和上面的摆设,不是用的,只是用来供着的。
花瓶取“平”字,镜子取“静”字,寓意平静。时钟要的是有“钟声”,谐音“终身”。要的就是“终身平静”。
想徽商不仅好儒,亦擅审时度势,上通达贵显要,下联各地富商,有敕建牌坊无数,也有过功名碑匾。终年四处奔波,也算看遍了名山大川。尽管好事占尽,他们祈求的却是终身平静,怪只怪他们自己放不下。
想万佛湖上的那22个命运多舛的女子,她们要的礼物,是否是终身平静呢?
在20年以后,那位女队长回到这里,她泛舟两个小时,就望定那条堤岸,她是希望是时光倒流,从此还她一生无风无浪的平静岁月,还是仍希望望见她鬓衫两青时,那团心中的热火呢?
如果故事可以重来,我是否会选择一种实际而释然的生活方式呢?
终身平静,多么昂贵的礼物,卑微的人如何能放弃他们无止无尽的欲望,而高洁的人,又如何舍得他们比生命更看重的信念。命运是自己选的,苦痛也是自己选的,如何得脱。
看来,终身平静,是以永远只能被供奉于案几之上。不过,就算听一听这四个字,还是觉得很安慰,尤其是在感觉很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