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去了凡间，他去凡间饮酒，我去凡间扔孟泽的小老婆。
我平日里并非善谈之人，不知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这一路上，却很想跟他多说一些话。后来，我才知道，看到他这副略显孤僻的样子，本神尊便有了要体贴他、让他欢喜、让他开心的想法。
我昏睡了十四万年，有些念头却依然是四万岁时的样子。这虚妄的十四万年，没有消失的便是这些不甚成熟的想法了——我觉得对一个人好，就是让他欢喜。而我一直忽略了一点：这个你想尽办法让他开心的神仙，是不是喜欢你。如果他不喜欢你，你便永远不是令他开心的理由。
这一晚恰逢凡间的帝王与邻国大战凯旋。泱泱红尘，景致兴盛，大红灯笼从关口开始铺陈，有三十余里，一直延伸到巍峨的宫城。
我与他立在云头，脚下便是这一片火红的灯海。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一片幽蓝静谧的湖水之上，说来也巧，湖水旁边那个青楼是本神尊常去光顾的地方。他像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轻微皱眉道：“纵然你是男子装扮，身形也高挑，可这眉目一眼便瞧得出是女子，为何还要去青楼？”
我掏了掏袖袋，那个被我缩小的文儿姑娘还在里面。本神尊笑道：“今天我倒不是自己要来享乐，而是为了报复孟泽那个小混账。今晚我便要把他的小老婆扔在青楼。”
他盯着我，灯火红光自脚下升腾而上，映在他的脸上，那张脸明媚又好看。只是他的神色里是困惑与不解。
我觉得他可能没做过什么坏事，所以对我把袖袋里的姑娘扔在青楼的做法很不理解。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也并非蛇蝎心肠，只是想让孟泽有个教训罢了。他的这个小老婆我会多加保护，只是不能让孟泽那混账再见到她。”说完便拉着他的衣袖奔下云头。
那帝王的队伍已行至我们脚下，气势恢宏。
我本打算拉着孟泽的男夫人飞过去，不料偏偏在这个时候，袖袋里的文儿苏醒过来，忽然从我的袖袋里飞了出来。我大惊失色，怕她在凡人面前施展仙法被反噬伤身，万般紧急之中先给她施了禁术咒。她的仙法被禁制，身形瞬间不稳，眼看就要掉下云头。
我一愣怔，连忙展开扇子想要捞住她。这一捞不偏不倚，竟然一下子没控制住扇子的法力，将这个文儿捞得从我身旁飞了过去！
她没踩祥云也没扯疾风，在三丈开外发出一声大呼，还不待本神尊我伸手拉她一把，便直直落了下去！
祥云之下，军队人马正昂首阔步向前行进，帝王所乘的烈马突然发出一声嘶鸣——又是好巧不巧，文儿姑娘从天而降，直直栽进那帝王的黄金铠甲之中。
护驾之声此起彼伏，我心痛地回头，本想问身边的那人该怎么办，可不知何时他已经走了。我擦了擦汗，趁着下面一片混乱，当机立断跳了下去。
那文儿姑娘已经缩在帝王怀里，双瞳中满是惊恐，不知所措。那帝王抱着文儿，目光炯炯，神采飞扬，一点儿也不顾及马下面早已乱成一锅粥的将领、侍卫、随从和百姓。
我奔到那帝王的马下，收了扇子，俯身，想了想又直接跪下，道：“皇上恕罪，你怀里的姑娘是草民的人。”
那帝王无视我的存在，直勾勾盯住文儿，眼珠子像是镶在了文儿的那张脸上，开口道：“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本神尊心里“咯噔”一下……这帝王莫不是瞧上了文儿姑娘？
文儿姑娘也是一哆嗦，颤颤地道：“你……你放开我。”
我瞧见那帝王抱着文儿的手不由分说地紧了几分。
我捏了捏大腿，这可如何是好？我本来是打算把孟泽的这个小老婆化成凡人悄悄扔到青楼里的，但是现在在这光明正大的地方，被这帝王相中了。
神仙不可在凡人面前施展法术，如今她在这皇帝怀里，我不敢硬抢。文儿的法力被我禁制住了，众目睽睽，她也不能逃跑。
本神尊硬着头皮道：“皇上，你怀里的这个姑娘是草民的……”
“朕要了！”烈马之上，那金装铠甲的人打断我的话。
我愣了一愣，脑筋转了个弯儿——把文儿扔给这皇帝倒也成，总归是把孟泽的小媳妇儿送了人。孟泽的媳妇儿给旁人做老婆，他必定会心痛，那本神尊也算是给长诀报仇了。至于文儿，她若是不愿意同这帝王同枕，我到时候便送她个防身的令符保全她。
思及此处，本神尊心中突然对文儿姑娘有了愧疚，但是又想到孟泽那混账曾害得长诀的心上人丧命，便觉得自己这样做也无错了。
那帝王见我久不答话，睥睨着本神尊，威凛地说道：“你若是不愿意，朕便……”
我当即拜了一拜，忍不住心花怒放：“愿意，愿意，草民便把自己的妹妹送给皇上了！”
帝王没想到我这么痛快，神色猝不及防地僵了一僵。
可那文儿却反应过来，往帝王怀里一窝，哭道：“皇上，我不是她妹妹！她将我打晕，本打算将我卖到青楼！”
我拿着扇子望了望天：瞎说什么大实话？
帝王登时怒发冲冠，抱着怀中美人儿的双手紧了紧，暗自抚摩了美人儿的后背一把，忽然想起什么来，抬头看到街边的“相思楼”灯火妖娆，惊道：“你方才莫不是宁死不从，是从这楼上掉下来的？”
文儿自然是委屈得不得了：“是……”
我望着那帝王怒红的一张脸，默默地道：“本神尊今日怕是要完。”
果不其然。
“来人！把这歹民给朕拿下！”
我瞬间跳起，倒退一步。四方将士纷纷涌上前来将我围住。我捏紧离骨折扇，抬眸狠狠望了他们一眼。看这阵势，本神尊是不得不同他们打一仗了。
但我转念一想，我素书本是守卫六界的神尊，也受过凡间多年的香火，如今若是对他们动手，我便担不起“神尊”这称号了，就算赢了也不光彩。
我揣了扇子，准备收手，正打算认个罪，服个软，趁他们放松警惕再伺机遁走。
“皇上息怒，草民错了……”
我这话还没说完，便觉得手臂一沉，愣怔之中已被人拉起，再抬头的时候，便看到弓箭围困之中，一副坚挺的身躯挡在了我的面前，将我护住。
那缕熟悉的气泽扑面而来，我心下顿时安稳，抬头便看到方才不见了的那个人又回来了。
月光浅淡，越过他颀长的身形，在地上铺开一个清瘦的影子，入我眼眸的那半张脸，轮廓分明，俊美堪比女子。本神尊的心神略一荡漾，便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兴高采烈道：“你方才去哪里了？”
他没有回答我，又把我往身后挡了挡，抬头对着帝王怀里的文儿姑娘道：“文儿，你如今被皇上看中，是旁人求之不得的福分。”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文儿不会听这一套，说不定她会求这帝王把你我二人都抓起来……”
可那文儿听到他说完这句话，不但没求那皇帝抓我们，反而泪眼蒙眬，满面委屈，掩面忍不住抽泣道：“君……”
我身旁的那人抢先道：“君王看上你，乃是你此生的造化，方才你的二哥之所以说把你送去青楼，不过是因为你不听规劝，想吓唬一下罢了。你之前看中的那位公子他并不喜欢你，你就算一直纠缠，他的心思也不可能放在你身上。你作为家中唯一一个小妹，你二哥连同大哥我都十分心疼，不愿意将你托付给一个从未喜欢过你的人。你就算生气，也不该不认你二哥，自小到大，他最疼你。”
他一下子说出这么一段话，让本神尊有些意外。
我愣了一愣，小心翼翼地问：“谁是她二哥？”
“你。”他暗暗道了一句。
我“嗯”一声，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替我解围，陪我演戏。我心中谢了他一谢，在衣袖遮掩之下，一个诀术从他袖子里飞出来落在我的脸上，本神尊的面皮蓦然一紧。我颤颤摸脸，才发现眉目、轮廓都多了些硬朗之感。
“你方才那模样，一看就是女人。”他低声同我解释了一下，可能觉得还是不太妥当，又十分客气地补了一句，“得罪了。”
我拿着扇子，望着他的一张俊脸，突然觉得就算是面容毁在这人手上也是开心的，于是呵呵一笑，道：“无妨，无妨。”
文儿听到他说的那段话后竟然没有反驳，也没有揭穿我们，执起缥缈的轻纱拭了拭泪，浅浅应了一声：“兄长说得是，文儿知错了。”
战马之上的帝王仿佛终于明白了个中缘由，下令让围困我们的将士撤退，低头安慰怀中的美人儿一番，向我和孟泽的男夫人道：“从此以后，文儿便是朕的人儿了，改日聘礼就会送至府上，朕替文儿谢过两位兄长。”他说完笑一声，抱着怀中的仙女，挥鞭往宫城奔去。
兵马远去，欢声未绝。
凡间便是这样，一个国家兵强马壮、军队所向披靡是令子民骄傲的一件事。有金戈铁马护着这盛世安稳，担着这金瓯无缺，无论是耕作生产还是买卖市物，凡间的百姓都没有后顾之忧。亲征的帝王凯旋，这帝京要通宵达旦大贺三日。
这大贺的三日里，人们在晚上要摆诗会作豪情诗，白日里要搭戏台唱乘胜戏，正午要洒晌日酒，子夜要上祈安香。
夜间帝王行过后，诗会便临街而设，意气书生挥斥方遒，虽未经沙场铁血，但豪情壮志可以凌云。夜深时，观诗会的凡尘百姓中有不少人手中握着香火观看诗会，看到写得好的诗句就顺带背下来，在上香的时候念给我们这些神仙听。
我来凡间的次数多，又加上这个国家的帝王常常打胜仗，便也晓得了这些事情。
孟泽的男夫人带我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之中，清瘦却十分挺拔的身体挡在我前面，有意无意地替我挡住不小心涌撞过来的人。只是我发现，他不带我走还好，他带的这一路，简直是领着我往人群里撞。
我还是停留在方才他为我解围的感动之中，说道：“多谢你今日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我怕是要对他们动手才可保全自己。”
他云淡风轻地应了我一句：“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文儿罢了，替你解围不过是顺手的事。”说罢又领着我撞入人群之中……
我有些疑惑，从人堆里探出脑袋，道：“你不想再看到她？”
但是这句话问出口的那一刻我便已经知道答案了：他是孟泽的夫人，那文儿也是孟泽的夫人，作为情敌……他自然不希望再看到文儿。
我望了望夜空，突然想作一句诗给他听：“天涯何处无芳草，孟泽那厮是混账。”
正这么想着，本神尊便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撞上旁边的人。终于发现自己领的路不大好，他才驻足，茫然无措地停在原地。
我也顿住。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在这般嘈杂的街道和人群中，他顿在这里不退不前、怔怔站着的模样，却叫我在一旁瞧着好生清冷和悲凉。
我也愣愣地站在他身后，看稀疏暗淡的月影映在他的脊背上，看灯火鼎盛映红他的侧脸。他沉默不语的样子让我毫无预兆地想到了聂宿。
那时候我两万两千两百多岁，正是“犯二”的好年纪。
聂宿承天帝之命，去太学宫给神界一众胄裔讲学。
对外他是我的师父，讲学自然要带着我这个徒儿去听一听，感受感受他的教化。
因为我从无欲海里被捞上来时魂魄被啮噬得干净，所以没有魂魄的我自幼便对旁的神仙的气泽十分敏感。太学宫里，我就算是比同龄的姑娘个子高挑一些，但是在男孩子里个头最多也勉强算是中等，于是坐在靠前的一个位子上。我身后那位，是比我高一个头的南海二殿下。
是的，我两万两千两百多岁，赶着“犯二”的时候，容易招惹带“二”的神仙。
那个二殿下因为个头比我高，所以听学的时候总是把脑袋往前伸，他的气泽便经常飞上我的灵台。
那要是一个正经的神仙气泽也就罢了，最多也就是矜持沉稳、虚空缥缈，或者疏狂豪迈、逸兴遄飞。这个二殿下则与众不同，他的气泽里满满的都是美食佳肴。
他每每探过脑袋来，气泽在我头顶上时，我那通透的灵台上便仿佛摆上了一桌山珍海味：东海肥美的虾蟹，瑶池鲜脆的莲藕，招摇山上青嫩的祝余草拌着青瓜，西南荒肉质香甜的小讹兽浇上蒜蓉……偶尔感受得深，还能有几壶上好的五粮佳酿，伴有几碟精雅的酥饴茶点。
这件事令我很懊恼。
因为我只能感受到灵台之上的这些美味，却没办法尝一口。聂宿讲的卷书我自然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终于有一天，太学宫放学之际，我故意走在最后，把那位二殿下往暗处拦了拦，道：“兄台，你想逃课吗？”
二殿下不明所以：“为何要逃课？”
“兄台在课上时时刻刻思念美酒佳肴，就不想逃课去吃吗？”
“想的想的！”二殿下登时两眼放光，但一转念又有些忌惮，搓着衣袖道，“听说聂宿神尊很是严厉，而我现在打不过他，所以不敢逃课……”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瞒你说，聂宿就是我的师父，我自有办法可以帮你！”
二殿下欣喜若狂，朝我深深作了个揖：“素书姑娘，你真是个好神仙！你我二人交情尚浅，为何肯这般帮我？”
我那时不太好意思说他的气泽已经深深打扰了我，于是随便扯了个谎：“二殿下清雅飘逸、俊美无双，小神看着你的这张脸就愿意帮你。”
二殿下的脸红了，临走时也略羞涩地夸了夸我，顺带也夸了夸自己：“素书你不但长得眉目如画，没想到看人的眼神也是很精准的。”
当晚我便给那二殿下请了假。聂宿正在湖心亭批注卷书，听我说完，抬头望了我一眼，浅浅应了一声，没再理我。
后来，直到聂宿在太学宫讲学结束的前一日，大约三个多月的时日里，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南海二殿下。
太学宫讲学的最后一天恰逢神界上元佳节，天帝赏了我们珍馐和烟火。傍晚时分，我左手攥着一只鸡爪，右手捏着一个鸭腿，正啃得尽兴，忽见烟火璀璨之中，有位神仙穿着大红喜袍，率着一众虾兵蟹将，抬着大红花轿，扛着成箱的彩礼，昂首阔步地走来。
我当时愣了一愣，实在没有认出眼前胖成三个聂宿的神仙到底是谁。他走到我面前，给我深深作了一个揖，还没开口，山珍海味乘着臃肿的气泽扑面而来，我便明白这是那个南海二殿下。
他抬头对我一笑，直笑得满脸的肉都哆嗦起来：“现在我不如以前那般好看了，但是素书姑娘，我知道你的眼神向来精准，我觉得只有你才能看到本殿下依然俊美的内心。”
烟火自四面八方轰然炸响。
同门那些胄裔纷纷跑过来，围着一个目瞪口呆的我看热闹、瞎起哄。我吓得一哆嗦，连鸡爪都掉在了地上。
二殿下又笑了笑。这次他笑得有些卖力，满身的肉都在颤抖：“素书，我今日想娶你回南海，彩礼和花轿我一并带来了。嘿嘿，本殿下现在有点儿肥厚，你若是一时看不到我的内心也没关系，待你跟我回南海后，我让你慢慢看，嘿嘿。”
我还没回答，那些同门便开始起哄，甚至还有用仙术耍起烟火助阵的。
我茫然无措，回头去看聂宿，见他站在鼎盛的烟火中间，热烈的色彩和巨大的喧嚣落在他身上，映着一身浅淡绸衫的他越发沉静和清冷。
他负手而立，神情严肃，低垂着眼睑，似在看我又似对此事漠不关心。
就在那一瞬间，我攥着鸭腿，看着他孤单的模样，想到了很长远的一些事情：若我果真跟着这位二殿下去了南海，聂宿以后自己在神尊府，会不会很冷清？想到这里，我便有些心疼他。
我转过头，对二殿下认真地道：“殿下，我不想跟你去南海。”
南海二殿下错愕万分，话音里裹着浓重的委屈：“你也跟旁的女仙一样，见我变得不好看了，就不喜欢我了吗？”
就在那时，聂宿走上前来，将我拉到身后，替我回答：“她方才说不想跟你去南海，其他的无可奉告。”
南海的二殿下自知打不过聂宿，率领虾兵蟹将把花轿和彩礼都扛了回去，走的时候宽硕的背影瞧着有些委屈。其实现在想来，这位二殿下也算是心地善良，我并没有讨厌过他，毕竟他是第一个说想娶我的神仙。
回到神尊府，聂宿将我狠狠训斥了一顿，厉声叮嘱我以后不可以再随便夸旁的神仙好看，我戚戚应下来。
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忘记当年神界太学宫前，四方炸开鼎盛的烟花，聂宿却在那欢愉的景象里默然不语的模样。
如今，在这熙攘的凡尘中，那位孟泽的男夫人立在那里，墨发成愁，背影清冷，如当年的聂宿。
他温润的气泽与我隔了几步之远，自他身上游离而来，缠上我的手指。我望着指尖那微不可查的幽光，顿了顿，上前扯住他的一片衣袖，笑道：“我知道一个饮酒的好地方，今晚趁着这凡间君王凯旋的昌隆盛事，我们也要喝几坛助助兴。”
这个好地方，便是我这些时日常来的名叫“慕花楼”的青楼的楼顶。坐在慕花楼楼顶的正脊上，低头便能看到楼下回廊里环肥燕瘦的姑娘，转身便能看到楼外静谧幽蓝的湖水。偶尔躺在这里，听背后丝竹袅袅，看远处烟波漫漫，灌几口凡尘清酒，便可把忧心事暂抛于脑后。
只是神界一日，凡间一年。本神尊前几日来这里，低头时无意看到的抚琴的白衣姑娘，隔日再来，已寻不见倩影。
偶尔我也会把酒思索：我在神界历经了万万个日子，这凡尘真的就历经了万万年吗？这样算来，从洪荒伊始到现在，这凡尘已经经历了亿万年了吧？
其实非然。
我们神仙过的日子，多是虚妄。你说这虚妄是一天，那便是一天，你说这虚妄是十四万年，那便是十四万年。凡间晨昏更迭都是实实在在的景象，所以天上云烟浩渺的十四万年过去，这凡间可能只是一个垂髫稚子抱着新采的莲蓬卧于木舟之上打了个小盹儿。
都说神仙自在，殊不知这自在却是空。
我从楼下拎了酒上来，递给孟泽的男夫人一坛，此时他已经在正脊上对着湖面坐下了。
“多谢。”他双手接过酒坛，动作极具礼数，语调也十分轻柔，如果神情再和缓一些，便真是美如冠玉、温文尔雅的公子。
我扬起素衫坐在他旁边，笑道：“你我便是这般有缘，我喜欢这座慕花楼，你恰好瞧上了这楼外的静湖。”
他望着那湖，堇色的眼眸里添了几丝笑：“我偶尔也会有你是我的故人的错觉。”
我歪着脑袋打量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这张脸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你是说长相还是说气泽？”
他轻笑一声，仿佛听了个笑话一般，灌了口酒，道：“气泽这种东西太过虚渺，气泽相像的神仙不在少数，如何能判定那是故人？我自然是说长相。”
我沉默了一会儿，借着夜风我又摸了摸脸颊，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这张脸曾被聂宿雕琢成了梨容的模样，若是故人，大概也是梨容的故人吧，而我，早就没有了自己的容颜，甚至连我自己也快忘了三万岁以前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是隐约记得，少时在神尊府的湖心亭，我曾经趴在聂宿膝上往湖中看，湖面上的面容算不上绝美，只能看得出几分模糊的清秀、可爱。
我摩挲着酒坛上的花纹，望着楼外湖面上袅袅的水汽，许久没有答话。
他察觉出我的沉默，望着我，脸上有些遗憾：“‘故人’二字可是触到了你的伤心事？”
我笑了笑：“我有一位故人，提到他我就想哭。”这么说着，眼睛果真有些泛潮。
他便这样望着我，神色错愕了好一会儿，不知如何安慰我。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笑道：“莫怕，要哭也是一个人哭，我很少在旁人面前落泪。”
他突然撩开衣袖，从中衣上扯下一块绸布递给我，迅速转过头去，轻声道：“抱歉，我没有带绢帕的习惯……你若是想哭，便哭吧，我不看你……”
我拿酒坛的手顿住，怔怔接过来，回味着他方才说的话，突然就哭不出来了。我把那半截中衣衣袖放在袖袋里，咳了两声，道：“我们喝酒……喝酒。”
“嗯。”
“敢问兄台，你今年多少岁？”
“快十三万岁了。”
“哦……”
“你呢？应该比我小吧。”
我低头晃了晃酒坛，不太敢看他，说：“哦……我比你略长几岁……略长几万岁吧……”不止这样，我沉睡的这些年月，足够长成一个你。
他抱着酒坛的手一顿，洒出来一些酒。他大概是惊到了。
不对！
他不到十三万岁，这样说来，他出生的时候，本神尊早就在银河深处的棺柩里睡了一万年了，他没见过我，没见过梨容，如何会有我是故人的感觉？
脑海里突然涌出一些虚浮的场景：阴郁诡谲的海面上，一盏水蓝色的灯火摇摇曳曳，仿佛下一瞬就要熄灭。我一刹那恍惚，觉得这景象万般熟悉，魂魄成丝，从海面钻出来缠住我，勒得我无法喘息。可待我想要抓住那些魂魄时，便看到海雾肆虐而来，昏天暗地之间，这场景霍然远去。
我望着眼前的人，略有些激动：“方才……方才你觉得我是你哪个故人？”
他摇了摇头：“应该不是重要的故人，我不记得你，只是隐约觉得有些熟悉而已。”
应该不是重要的故人，我不记得你。
缠在我手指上的气泽，在这开阔的慕花楼楼顶上，在这混着脂粉味道的尘世中，越发明媚洒脱，自指腹传来的欢跃，在我的掌心中流动，像是随便一勾，就能描出一个恣意飞扬的少年。
这气泽是认识我的。可我喝着酒水，越发茫然。五个月前我在银河醒来，拿着离骨折扇飞上翰霄宫，却被告知聂宿早已灰飞烟灭。我曾想这世上哪怕有他的一缕魂也好，这样总好过他此后永生永世的荡然无存。如今，我寻到这缕魂魄了，甚至我只要动用诀术，就可以确定这魂是不是当年救我出无欲海的那一缕。
我离它这样近，可如今这气泽的主人说我并不是他重要的故人，他未曾记得我。
我又默默灌了口酒，对着迎面而来的夜风尽量笑得让人听不出难过：“这还真是遗憾。”
他突然挥开衣袖，抱起酒坛，酒水倾泻而下，三分落入口中，七分湿了他的长发。
“我晓得你有眷恋的故人，我也有。”他说，语气中终于不再附上明显的客气和礼数，“我曾喜欢一个姑娘。”
我被吓得一哆嗦，差点儿从楼顶上滚落下去：“你喜欢一个姑娘？”孟泽那混账允许他喜欢姑娘？
“可惜那时的我狂妄蛮横，以为没有什么事是不能用打架解决的。我害了她，这是我此生最难过的事情。”他把这句话说得十分平淡，只是他紧绷的手指几乎要将酒坛捏碎。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这不怪你，你已经很好了。”只是，这般清瘦俊美的少年郎，如何抵挡得住狂妄蛮横的魔族老大？孟泽知道他喜欢旁的姑娘，肯定要为难他，连累他伤害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这其实怨不得他。
“她因我而死……我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我这双手，曾挽过她的腰，曾抚过她画的扇面，曾触过她沉睡的面庞……也害死了她。”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起来。酒水顺着他的鬓发落入他的衣衫，他的那些记忆随着清风与酒气扩散。
我看到他堇色的眼眸里水泽渐重，不知如何宽慰，也不敢当面骂孟泽，怕提到孟泽会让这位男夫人想起伤心事，只能在心里默默画圈诅咒孟泽那厮：你原来是硬抢这个俊美公子做夫人的，你不仅害死了长诀的心上人，你还害死了眼前这位公子的心上人。多行不义必自毙，本神尊送你一咒，祝你日后妻离子散，成为孤家寡人，也尝一尝这些被你害过的神仙的感受。
我看着这位男夫人，清冽的酒气一丝一缕描摹着他如画的眉眼。
本神尊不大会劝人，于是又递给他一坛酒。
此时子夜已至，在湖边上祈安香的凡尘百姓也越来越多。我与他坐在楼顶正脊上，听着百姓念给我们神仙听的豪情诗，喝着剩余的五六坛酒，暂时将新愁旧恨抛到脑后。
后来我先醉了，躺在冰凉的砖瓦上，看远处香火缭绕，灯火繁华，近处清酒溢香，公子如画。我须臾入梦，不知身居何处、魂归何夕。
梦中，袅袅而来的红尘味混着脂粉的香腻弥漫在我的身旁，四周轻盈的纱幔随风轻舞，我斜躺在美人靠上，看着面前一众凡间的姑娘给我抚琴、跳舞。身旁为我斟酒的两个丫头乖巧可爱，善解人意，从不主动过问我的伤心事，也从不问我打哪里来，为何要打扮成男人模样。
我喝着喝着头发就乱了，头上的玉冠再也戴不稳当，顺着发丝落到地上，衣衫被夜风吹开，执杯盏的手有些抖，落入口中的酒不过就两三滴。
青楼的鸨母见我这般沉醉凌乱的模样，挥着锦绣团扇走进来，替我斟满酒，笑得花枝乱颤：“姑娘，你这倾国的容貌，若是来我这里，我保你锦衣玉食、芳名远扬。”
我挑眉望了望她，笑道：“是吗？”
她一把握住我的手，激动地道：“美的东西就该让人看，姑娘有这样绝美的一张脸，不来这里真是可惜了呀！”
我凑近她，捏住她的下巴，讥笑道：“你看中了我的这张脸？”
她点头，又将我这皮相夸了一遍。
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飞出来了。
“你若是喜欢这张面皮，我揭下来送给你可好？”
鸨母以为我在说醉话：“姑娘可真爱说笑。”
我仰面躺在美人靠上，摸了摸脸，说道：“我哪里是在说笑，这张面皮不是我的，是梨容的。聂宿喜欢梨容，他将我雕琢成梨容的模样……”
这番话说出来，鸨母便更加认定我在胡说八道。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回廊尽头的三五个壮汉，手已经探入我的衣衫，打算解开，嘴上还不忘诓我：“姑娘醉了，这身衣裳都是酒味，我让下人带你去沐浴更衣可好？”
我仰面望着回廊上挂着的花灯，鼻子一酸，突然有些想哭：“你不信吗？我原来真的不是这个模样的……聂宿把我的脸换成他心上人的，可是……聂宿他是我的心上人啊……你觉得我可怜吗？”
鸨母解我衣衫的手并未停止，我推开她，翻了个身：“莫碰我了，你看上的这张脸本不是我的……”
回廊尽头的壮汉已经奔到我身边，身旁那些陪我的姑娘惊呼不已，也有要上来拦一拦的，可是柔弱女子，哪里是那三五个壮汉的对手？
我蜷缩在美人靠上，背对她们，望着回廊外的湖中那素衣姑娘乱发遮面的凌乱影子，竟有些哭笑不得：“你们可是要对我一个神仙动手吗？我可是天上与聂宿齐名的神尊啊，我送你们见阎王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有粗大的手掌抚上我的后背，我吐了吐酒气，提醒鸨母：“我不想跟着你，你可以住手了。”
可她粗鲁的动作并未停止，衣衫撕裂的声响自背后传入耳中，我猛然一怔，觉得背后陡然袭来一片冰凉。
湖面上映着我的样子，我正要教训一下这帮亡徒，却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比我更怒的声音：“放开她！”
水色的绸衫落在我身上，将我严严实实盖住，我想回头看来人一眼，他却给我送了一记昏睡诀。
四周似乎传来求饶的声音。
“醒过来就到家了。”他的一句话叫我再也撑不住，挣扎着入了梦。
我忘了问是哪个家，是神尊府，还是天帝大人赐给我的那个宅子？
我仿佛听见聂宿说：“素书，我来接你回家。”
我等了一万年了，聂宿却从未跟我说过这句话。
后来，一切归于安静，绸衣上沾染的气泽裹着我，只剩瓦片上落了寒露，自背后渗入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