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村
整整一上午,老安家的高音喇叭响了三次。刘老旺的心里也驴踢样扑腾了三次。
太阳暖和,十几个老头和老太太蹲在老安小卖部的东山墙下,眯着眼睛晒太阳。安顿好老伴凑来晒暖的刘老旺,便觉得哪里不对劲。邻居老钟头抬起耷拉的眼皮说:“鳖瞅蛋呀,瞅啥呢?你病倒这几天,西院五伯和北院三婶,脚跟脚进南坡了。唉,咱这些没用的,今晚脱鞋,明早不知能不能穿呢。”边说边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闪出一个位置。刘老旺木然地紧挨着蹲了下去。
他们无语地看着路边那棵一搂粗的老梨树,去年秋天,一个炸雷劈去了半边树帽子,树身也被天火烧得黑不溜秋。想着老梨树就这样完了,谁知仅剩下半条命的老梨树,蔫头耷脑地过了一个冬天,一开春,一朵朵梨花却开满了枝头。老钟头说,五伯和三婶死得爽快,省得老了卧床没人照应,死烂臭也没人知道。老钟头叹了一口气又问,奎娃陪的你?
奎娃是刘老旺的独子,是刘老旺四十岁那年才有的。奎娃长得一表人才,二十三了还打着光棍。乡下的姑娘们眼高着哩,找对象都要小伙子人长得好,会一门挣钱的手艺,县城里或乡街上还要有房子。奎娃一气之下,离家进城打工,第二年,被一个城里姑娘看上了,姑娘家帮奎娃开了家小超市。婚礼也是女方在城里办的,奎娃不让爹妈去,说他们不会说话,怕城里人笑话。老两口心里别扭嘴上却说,好哩,咱净等着当爷奶哩。城里媳妇模样滋润,可婚后六七年,连个老鼠娃也没有。每年春节,奎娃就寄回两千块,但从不让爹妈去城里,自己也不回来。刘老旺老伴得了中风病,放床上一天不动啥样还是啥样,奎娃也没往老家蹦个脚尖。这当儿,开花坐果的二亩花生田,闹起了虫灾,刘老旺伺候完老伴忙田里,一个人不停地连轴转,药还没打,人却倒了。好在一个远房侄女帮着照看老伴,刘老旺这才住进了医院。前天,出了院的刘老旺去田里一看,花生叶已被虫子吃光了,剩一地戳天的秃枯茬。刘老旺的头一下子大了。
刘老旺撒谎说,娃生意忙走不开,给医院寄了八千。
村子很静,日头很暖。墙根下,一溜老人无声地晒着暖。几家多年没人居住的房屋,歪倒的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有了事,只能把电话打到村口老安的小卖部里,说找谁谁谁,然后挂断。老安便在自己家装的高音喇叭上喊,谁谁谁,电话,儿子(闺女)来电话了。谁谁谁听到喊声,立马扔下手里的活,朝老安的小卖部一溜小跑。往回打电话的儿子或闺女们,会根据自己家与小卖部之间的距离,估摸出再次打过来的时间。接一次这样的电话,不论时间长短,每次都得给老安两块钱。
人到七十古来稀,刘老旺奢望儿子今天能打一个电话回来。
天已过午,墙根下的老人们悄无声息地相继走掉了。午饭后,刘老旺还在东墙根瞎坐,发呆。老钟头走过来弯腰拍了拍刘老旺,嘴巴朝西墙根努努。刘老旺回过神,发现晒暖的老人们都挪到了西墙根。不远处的老梨树黑黑的枝干上鼓出了米粒般的花骨朵,间或有一两只蜜蜂飞过来,在老人们头上绕来绕去。
一下午,老安家的高音喇叭再也没响过。没了热气的日头一跟头掉进了村外的庄稼地,西墙根下的一溜老人都不见了。刘老旺打起精神,晃虚步进了小卖部,先买了老伴爱吃的手撕鸡和橙汁饮料,又为自己买了瓶白酒,割了半斤猪头肉,出门便走,却把包钱的手绢忘在了柜台上。
刘老旺给老伴喂完手撕鸡,自己也吃完了猪头肉,细心地帮老伴擦净了嘴巴,蹒跚出屋。站在暗影里的刘老旺,盯着四肢瘫痪嘴里只会呜啦的老伴,心如刀绞:今天我已满七十岁了,得了癌症,再没法照顾你了,咱俩一起走吧。
老安发现了刘老旺遗忘的钱包,匆忙扒拉了两口饭拿上手电去送钱。刘老旺的屋里黑灯瞎火,老安喊了两声没人应腔,却有一股农药掺杂着橙汁和白酒的刺鼻气味,直冲脑门。老安用手电一照,照见刘老旺搂着老伴直挺挺躺在大床上。老安呀一声,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120呜哇着把刘老旺两口子送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日头照常升起。老安家门旁的老梨树一夜之间,开满了一朵朵洁白如雪的花。晒暖的老人们昏睡在清冽的幽香中,还没有从昨天哀叹的伤痛中醒来,120却又把刘老旺两口子全胳膊全腿地拉回来了。下了车的刘老旺鼻涕一把泪一把仰天长叹,这假农药啊!我日你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