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
过春节中国最主要的景观,就是——“回家”。各处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拎着大包小包,拥挤着、执着着,不畏艰难险阻地浩浩荡荡往家赶。唯此时举国上下、男女老幼,“家”的观念最为突出,异常强烈。现代人平时四分五散,各忙各的,各顾各的,甚至有国外的社会学者提出当今世界已进入“无缘社会”,即亲缘越来越淡薄,家庭松散,家人疏离。而过年了,实际也只有农历过大年才最像年,中国人是一定要回家的,谁也不愿意在“一年将昼夜”的时候,成为“万里未归人”。家是什么?家就是年。回到家就是过年。年是什么?年就是家,过年就是要回到家。过年的时候最需要有个家,有家才能过个囫囵年,过个好年!
回家过年的大军或许还是以外出打工族为主力,却也包括了社会的各个阶层的各色人等,诸如有能力到外地买房居住者,过年是一定还要回到老窝的,平时家是越新越好,过年则是老家好。还有平时满世界飞的各类精英们,打拼、成功一定是在离开家的地方,过年却要带着孩子、配偶回到老人身边团聚,否则成功的意义何在?再有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到南方投奔孩子们过年。据说现在是数字化时代,抬脚动步都要算计一下,凡事需先考虑成本,前些年都是孩子回到我身边过年,那要花费五六张机票钱,因老伴天一凉就飞到南方享福去了,我去凑合他们过年只需买一张机票就行了。人在年轻的时候,父母是家;等到上了年纪,儿女就成了你的家。
但回孩子家过年,可是个力气活,需要大量置办年货。过年就要有“货”,要想年过得好,就得当“吃货”。我们不是“舌尖上的中国”嘛!其实这就是年俗,过春节就要遵年俗,有“俗”才有“年”,越“俗”年就越有味儿。正好我办年货的兴趣也多在进嘴的东西上,羊肉是带多少都不嫌多的,南方的市场上很难买到羊肉,偶尔碰见也是带皮的,没法吃,更不要说“抹搭儿”、“上脑”等这些羊身上最好的肉了。还有新小米、沙窝的大青萝卜及栗子、糖堆儿等天津零食,甚至还要带上一箱子黄瓜和西红柿,夸张点说他们那边的黄瓜有点像棉花套子,西红柿则缺失了那种酸甜恰到好处的美妙……不是孩子们真正需要这些东西,是我需要带给他们。还有一个现成的条件是我还能当骡子,而且当骡子是很有经验的。
过去在我家的所有牲口当中,全家似乎最重视那头大青骡子,我可以独自骑牛、骑驴,却爬不到骡子背上去。一是它太高大了,还有一种大牲口的高贵,令我不敢放肆。下地或拉车的重活都是它打头,在出发前我大哥总会抓着一把黑豆放到骡子嘴边,看着它不紧不慢地享用这特殊的零食,而其他牲口绝对没有这种待遇。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知道了黑豆的营养价值,一头那么猛壮的大骡子,吃一把黑豆就可以精精神神地干半天重活。前些年有高人告诉我一个妙方,醋泡黑豆可强身健体,我虽然对近年来铺天盖地的养生诀窍心存疑虑,却立刻就接受了醋黑豆。每天早晨去游泳之前吃一勺,而且在吃黑豆的时候常会想起大青骡子,下水后果然觉得身上长劲,常有游完千米还不过瘾的感觉。
当儿子把我从机场接回家,不到5分钟的工夫一家大小每人手里举着个天津大糖堆儿,孙女已经长大,吃得很优雅,但竹棍儿上的糖葫芦却消失得很快,小孙子连腮帮子上都沾着糖渣……这就是我过年的高潮。晚饭后切开一个青萝卜,咬一口嘎嘣脆,消食败火,大家吃得开心还因为它是我千里迢迢从北方带过去的。以后每吃一样我带去的东西,孩子似有意无意地都会造出一个句子:“这是爷爷从天津带来的。”我做爷爷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等到我带去的东西快吃光了,我也该回天津的老窝了,读书写作过自己平静的日子。每天晚上有喝两盅的习惯,有时进入微醺状态,想孩子想得厉害,就借着酒劲高喊两声。一到这时,也格外盼着快点再享受当骡子的快乐。
原载《新民晚报》2015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