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狭小的思维里，有时在刹那之间，突然有一种奇幻的电光一闪，我感觉到有无数的生命以及芸芸众生里玄妙地出现着一个如尘埃般渺小的我，在仁慈全能的上帝都难以超越和掌控的浩瀚宇宙中、在美丽的地球上鲜活地存在着，这实在令人感觉到连万能的上苍也缺乏智力来形容的无比神奇、魔幻而曼妙，这是无边时空里一件多么惊奇和难以思议的事。天啊！真实的宇宙，宇宙真实得让人幻觉他正永无止境地接近着无限的荒诞。——余浩
1
没有什么比死亡来得惊心动魄和扣人心弦。余文欣骑上自晋安镇这片区域有人类活动以来第一辆最昂贵最时髦的摩托车，近两万元，价值能建一层三人居的砖木结构房，卷起漫天尘烟，豪气冲天，在一路狂奔中，不小心摩托车疯了似的飞出国道线，英雄般地撞在了离道路还远的一根电线杆上。从出发到半小时狂奔六十公里，不偏不倚，摩托车像一枚精准制导导弹奇幻般地击中了电线杆，令人心惊肉跳，好像就只有超自然的神力在暗暗作祟。其实，就在这一瞬，世上很多事物才刚刚开始蓬勃诞生，并漫不经心地舒枝展叶，尽情享受宇宙时空微妙而漫长的慈祥恩赐。而此时，余文欣却被盖棺定论了，他给自己一生的英勇生活画上了壮烈的句号。商场如战场，他以超乎寻常的方式结束了他在商场战争中的弥漫硝烟。他的一切视野戛然而止，没有预感，也没有缠缠绵绵拖拖拉拉，一切降临都来得非常突然以及不可思议和不可预测。既成事实，上帝也难以预料和无能更改余文欣生命中这最后一次令人惋惜和悲叹的败笔。没有什么是奇怪的，就是天堂与地狱这两个终极世界，往往也是一瞬之隔，并不遥远。
不足半小时，两辆警车飞驰到现场。谁也不知余文欣魂归何处，而他留下的那具尸身如蚯蚓般卷曲着，侧身在坚硬的水泥电杆下，面目全非，尸首带着余温，血从千疮百孔中，汩汩地如山泉般涌流，凝重的殷红浸染了一地。豪华摩托车完全变形，一些零件如爆炸般飞溅四野。而水泥电线杆却纹丝不动，惨无人道地漠然屹立着。在生时，余文欣的社会朋友多如牛毛，包括派出所和交警支队的这些民警们。余文欣血肉模糊，全身没有一块好地儿。如果不是他上衣兜里的身份证，具有代表他崇高身份的标志性的摩托车，左手无名指那枚笨重如山的黄金戒子，平时不用看只听那踌躇满志的脚步声便知道余文欣远远来了的民警们，此时，绝难辨认出是他余文欣灵魂上了天堂之后，金蝉脱壳，毅然抛弃的这尊贵体。民警们把一贯的工作作风发挥到了极致，不惧怕任何场面的惨烈，很中性很冷静地用黄绳划定事故范围，撇开周围人山人海的喧嚣、包车急迫赶到现场的余文欣爹娘及妻儿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如入无人之境中仔细地查看地形，勘测，拍照，装袋，不放过每一针尖儿大小的细节，然后叫来拖车把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在余文欣家人的陪同下，殡葬车直接驶向殡仪馆冷储余文欣。一滩血的黑红，也被用铁锹挖来的新土盖住。
人们在惊恐和哀婉声中散尽。这时，鸟鸣和野风又才以冷冷的水泥电线杆为中心合围而来，事故发生之地周围，缓缓地喘过气来似的尽量恢复着原状。一切都像不曾发生，像谁也不曾来过这里。
事故发生之前，余文欣的老婆黄疏影正在茶房里招呼客人喝茶。民警电话一来，她哈哈地冷笑了一声，像听到了别人家男人的传奇故事，很不情愿相信。大约不足两秒后，晴天一个霹雳，把她震懵了，肝胆俱裂。全家人欲死欲活地奔赴现场，如同刑场赴死。死对每一样生命来说，这是无法更改的确切道路。但对余文欣来说，来得有些过早，按八十岁左右的天寿计算，至少早了四十来个春秋的时间。
听说当时有路人眼睁睁地看见一辆美轮美奂的摩托车闪电样飞出道路，撞在了电杆上，惊恐万状之中瞬间镇定下来，看了看传呼机上的时间，立即风驰电掣般地跑到附近村庄的座机上拨打110与120电话。事故发生之地离县城不太远。派出所警车、县医院救护车一前一后地疾驰到现场。赶到现场，三名医生抱起救护箱从救护车上匆忙跳下去，就地展开对余文欣全身上下检查，发现侧睡在地上的余文欣已经永垂不朽，不必挂液体和送回医院抢救，相信就只有上帝才能让他起死回生了。医生在纸上没有开药方而是开出了死亡时间：中午一点至一点三十分之间。主治医生对民警说，如果需要死亡证明，只能回医院开，因为医院公章不可能随时随地背在医生身上。
一名法医又仔细作了第二次鉴定，完事后，他走出黄线圈，对余文欣的亲属作了解说和抚慰，他把余文欣的随身挂包交给了余嫂。我展出全身的力量扶住余文欣的父母和我自己。我知道，挂包里有用银行纸条捆好的三摞现金，三万元，是我当时去给余哥取出来交到他手上的。
余哥当时非常高兴地把钱往挂包里一甩，拉链一拉，乐如神仙地发动摩托，轻快地飘走了。什么不祥预感也没有，什么灾祸前兆也没有。天空中连一根乌鸦毛也没有，如果这种神鸟能够在空中那怕轻轻地吱一声，我会死死地抱着余哥的大腿绝不允许他上摩托，可惜我有很多年已经没有看见这种预警灾难泄露天机的神鸟身影了，它们肯定躲藏到上帝的身边打盹去了。如果我能预料到他要出事，无论如何我就要坚决用小轿车送他，但悲哀和可恨的事，是仁慈万能的上苍没有赐予我这样的超常天赋。生命有时是多么坚强，有时却又是多么脆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不经意间可以被碰得粉身碎骨。
通过取证以及众多目击证人证明，公安机关排除了自杀和他杀。余文欣没有抑郁症和狂想症，他从不漂浮于生活之上，在我眼中他应该算是属于超级的现实主义者，他的所作所为所言，绝对是一切从实际出发，他的房地产和茶坊等生意也正旭日东升，一处的商品房建设还没有结束，又刚刚签了两个造价各八百余万的商品房建修工程合同。多方排查，他似乎也没有什么仇家，人们都愿结交他做朋友。
我到余文欣曾经的家忙里忙外，帮忙打点一切。悲痛欲绝的黑色雾瘴始终凝结在余文欣留下的那座周围鲜花盛开的乡间豪华别墅里，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驱散。如果把这座别墅放置在上海或者北京，按现在的价位肯定至少值七八千万，就是在晋安镇，价值也不菲，肯定还会不断上扬，无人望其项背。作为余文欣生前跟前跟后的朋友和远得不能再远说不上是哪门子的远房亲戚，我必须头脑清醒有条不紊，必须像钢铁一样坚强，必须耐着性子梳理和割离他与这个社会有着千丝万缕般联系的最后一些事情。仅仅找人用纸给他扎宇宙飞船香车宝马别墅飞机火车电脑手机烧去，烧去能开几十家私人银行的冥币，仅仅这些鸡零狗碎，就是一件考人耐力的事情。他生前酷爱美色，也扎了一个连的红红绿绿的送去，世上没有的无能无力的，我就给他构筑一个，让他在另一个奇幻世界里去享受他糜烂的帝王生活吧。
满满两周时间，余文欣的后事办得差不多了，我对他的家人一一握手慰藉，我不知说什么话好，默默道别，对其遗孀黄疏影，也只好任其在沙发上呜咽，抹泪，痉挛。为了减小她的悲痛，我不着边际地胡乱说了一句：嫂子，余哥不能白死，得找个说法。她更加悲痛，用拭泪的毛巾捂住红肿的眼睛，呜呜咽咽着说，天呀，这找谁讨说法，找天找地找道路找电杆找摩托车？我瞬间的聪明来自上苍的恩赐，灵光一闪，说：天底下总有伸张正义的地方，对，找电杆，找电杆的主人。我无心地甩了这句话，就悲凉地离开了。后来一年里，疯头疯脑似的黄疏影还真请了一批远近闻名的律师，大张旗鼓，摇旗呐喊，以水泥电线杆在垭口上离道路太近致人死亡为由，到法院告了电杆的拥有者晋安电站。她是耐力十足的精明的统帅，律师们是勇往直前的兵士，一年中她漫不经心漫无目的地厮磨与战斗，缠得晋安电站的大小领导们消瘦了一圈，而且官司还出奇地赢了，获得了一定的赔偿以慰藉她无望的心灵。对她来说陪与不赔偿经济损失都无关紧要。人不在了，才是天大的灾难和损失。黄疏影只渴望在无聊的不厌其烦的官司纠葛磨合中，她的痛苦才能缓缓地逐渐消减一些。如此这般，她以类似于自虐的方式，来化解她自己脆弱的神经滑向全面崩溃的危险。
2
余文欣陡然离世，我的江山和精神世界至少沦陷了一半。我很想来一场地动山摇的抱头痛哭，但一时的痛哭解决不了我内心深处那五味杂存的苦滋味，这需要时间甚至一生消磨。他人走了，我才感觉到他曾经存在的重要性。在生是个寡鸡蛋，死了却是凤凰儿。他没能以终天年，我不知道他的人生是辉煌了还是失败了。不知是哪位大师高深莫测地说，人在世上就是受苦受难的。对我的处境来说，一语中的，如果世上一些人再人为地制造各种各样的苦难，那这个世界就更加地悲催了。余哥走的那一天，须臾之间，上苍可能以嫉妒的心态毅然召回了余哥他曾经赐予我的全部欢乐，一丝不留。但我回心一想，仁慈的上苍是不会那样干的。老子在函谷关打了一个盹儿，醒来后，泄露天机般隐晦地提醒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尽管老子如此温柔地抚慰，但我还是排遣不了心中的苦涩。除了悲痛，我心里有些怨恨他离世太早，在晋安镇建筑行业方面跟着他我还只是学习了一些皮毛，还没有来得及把关键细节学到手，以后的一切得完全靠自己的悟性参悟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书本知识是死的，灵活运用才是活泛的，才不会栽跟头。
他家里有三辆高级小轿车他不喜欢驾驶，他就喜欢骑摩托在路上来来往往，按他本人的无聊说法，找人办了事情后顺便还能兜兜风且沿路看风景。那个时候，车震还没有在这个鲜活的世界上广为流行，大家也还没有学会，如果他学会了并运用自如，也许可能，他就不会犯那样傻帽的低级错误骑摩托车兜什么风了，干脆趁着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玩玩现在时髦的更高级的东西而不至于命丧黄泉暴尸荒野。我忘记了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兴趣与爱好决定着人的命运。倘若余哥没有玩摩托车的爱好，就绝对不会有那样的人生结果。
我不能真实地告诉任何一个人，余哥到县城里去干啥，特别不能告诉余嫂黄疏影说他去城里看他的小蜜1号或小蜜5号，这个天大的秘密我要烂在肚子里为最好，人已去，好坏都没有必要妄加评说。余嫂好像什么时候问起过出事缘由什么的，我回答说去县国土资源局房地产管理局办理新签约的建筑方面的证件。嫂子死死盯住我的眼睛说，为啥你没有跟他一起去？平时做啥事你们都在一起的，你瞧瞧，这个死鬼把我们孤儿寡母丢得多惨！不知是谁说得这么好：人生如一台戏。我惶恐中尽量扮演出一副老实巴交的状态，装出一副无辜和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当时他叫我帮他到他工地上去监工，我必须听从余哥的安排，我从来没有产生反对他的心思，他的话我百依百顺。我瞬间的有如诸葛亮般的智慧来自神助。余嫂从我脸上收起了她疑惑而忧伤的目光便默不作声。我压制住了冷汗。此后这事也就没人再深究，这件事我可能算是支吾过去了。
多年前，晋安镇就抑制不住热血沸腾。那时，跟在余文欣的屁股后面我钻进了红火的建筑行业。晋安镇五村出了一位全国人大代表黄一峰，他带领五村人兴修水利，发展养殖业种植业，让五村人脱颖而出，家家户户建了新房买了彩电。五村人真正是选准了属于自己的极其漂亮的带头大哥。晋安镇这地儿是盘古王开天辟地以来头一遭出现了这样显赫于世的大人物，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全地区八九百万人，独独我们偏远的晋安镇出了个全国人大代表，凤毛麟角，有如神助，如同一个人买彩票中了千万大奖的概率。全国人大代表黄一峰在锣鼓喧天中送出进京走进人民大会堂参政议政共商国是，末了，又在绵延一里的红旗招展车水马龙中迎回晋安镇。见到这鼓乐齐鸣的阵势，我后来才慢慢参禅悟道般会意出余文欣心中升起了自己的宏大构想。
一个镇可以向国务院申报建县，一个市可以向上申报建省，我不知道省上申报建什么呢？但聪明绝伦的余文欣就想出了这个金点子，竭力向晋安镇书记镇长建议，以全国人大代表进京开会为契机，一届五年，来得及准备好足够的资料，向国务院申报晋安镇建县，说这个点子是可行的。晋安镇在两晋唐宋时期就是一个县，旧县址就是在现今的镇政府大院内。我不知道余文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悄悄对我说，建县首先就要征地，扩大晋安镇市镇规模，县就要有一个县的样子。房地产开发就会蒸蒸日上。建不建县无所谓，目的是要把晋安镇的房地产炒起来，人们听说这里建县，这里的地皮肯定会大涨特涨，直至疯狂。
习惯了按部就班的书记镇长，拿到这个金点子的时候，两人都激动得发抖，赞赏余文欣聪明到令人不可思议，真正是跑过大江南北见多识广富有心智的人。这样，晋安镇不愁快速发展的问题了。镇上立即组织人向县上写材料打报告。一周后，县上主要领导作了口头回复，说，可以，而且将迅速派工作组到晋安镇调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