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寒假放假回家,看到母亲额头上的伤疤感到很奇怪,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只是说干农活时不小心碰到的,我便不再追问,嘱咐她以后一定要小心一些。
父亲跟往常一样,吃过饭,就跟我聊学习的事情,村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被他们小心翼翼的隐藏起来。
直到有一天,我和邻居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土地划分这件事情上,聊的兴起,邻居一时忘记我父母的再三交代,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
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浑身的青筋都要暴出来,我起身冲进院子里拿起一把锋利的斧头,转身向院外跑去。
母亲正在院子里烧火做饭,她看出我的异常,冲父亲喊了一声,就向我跑来。
我跑的飞快,父亲和母亲在后面追,在将要穿越大半个村子,距离赖石头家不远的时候,我被村里的一个堂哥拦了下来,他一把抱住我,就在我挣扎时,父亲和母亲追了上来,他们喘着粗气,夺过我手里的斧子。
母亲哭了,边哭边说,孩子,不闹了,都是一家人,让人看笑话。
听了母亲的话,不知怎么的,我突然一下子悲从心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哭声撕心裂肺,响彻整个村落。
我足足哭了有十多分钟,直哭到声嘶力竭,我站起身,抱住了我的父母,我用尽力气,咬牙切齿的说,终有一天,一定要杀了赖石头。
时间抚平了一切伤痛,我最终也没能杀死赖石头,但从那以后,我心里便萌生出一个新的念头,大学毕业后,我要努力工作,赚很多很多的钱,买一套大房子,把父母接过来一起住,让他们远离那个永远都充满是非的村落。
后来,我工作越来越忙,应酬越来越多,离家也越来越远,但我始终保持着一个星期与父母通一次电话的习惯,直到有一天,我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个好消息,赖石头被诊断出患有食道癌,已是晚期。
我上网百度了食道癌,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疾病,病人不能进食,要活活饿死。
我对着电脑笑了整整一个上午,我决定去楼下超市买几瓶啤酒庆祝一下,虽然几步的距离,但我依然刮了胡子,洗了澡,还特意穿上一件新衣服,就跟过年一样。
我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我知道,这样做有些变态,但是又能怎样呢,为了父母,我愿意成为全天下的公敌。
赖石头的一切行为,都是在我青猴子的指使下进行的,因为他是我青猴子的侄儿。我许诺过他,只要这次土地划分闹事成功了,将罗金宝赶下台,我来当队长,由他继续担任会计。罗金宝扬言要撤换会计,赖石头不过是我的一颗棋子,是我布局在队长权力角逐棋盘上的一颗小卒。谁知道赖石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命啊!这就是命。
我青猴子平时做点小买卖,手里有些闲钱,生活过得比较宽裕,在村子里遭人嫉恨,纯属自然。我想为我们王姓几家多争取些利益,手里没有点实权,那是纯属痴心妄想。因此,我要参与村里的管理,我要当队长。却被那些不怀好意之人误解,说我与罗金宝争权夺利。其实,赖石头挑起的土地划分事件,村里人都知道是我青猴子在背后操控的。尽管此次挑战以我方失败而收场,但我在村民心中的分量又增加了几分。我利用赖石头的有勇无谋,成全了我的智慧。
赖石头在村里绝对算得上是个名人,他的出名就在于总是表现得与众不同,敢于和村官们唱反调。无论哪个家族的人在台上掌权,他都以在野党的身份提出不同意见,村里的事只要他反对,八成会执行不下去。赖石头原先是在大队部当会计的,后来和大队书记闹翻了,被发配回本小组(刘家营村)当小会计了。书记偏是个软柿子,他一梗脖子,书记的话就会缩回半截去。后来,换成了由“三只虎”兄弟中的老三干大队书记,人们以为他会老实了,不想,赖石头不以为然:“球,老子会联络八方兄弟与你斗争”。新书记上任的第一天,他就纠集了一部分人去闹会议,结果被乡干部们抓了去“吊了梁头”(文革时期的一种民间刑罚),回来后,他就和书记成了死对头,暗中串联了一帮哥们,说要组织什么“救义军”“敢死队”,直搞得“三只虎”兄弟也拿他没办法。赖石头只念到小学二年级就缀了学,后来当了几年兵,复员回来后就对村里的一切看了不顺眼。赖石头的头脑很灵活,读过《三国》、《水浒》、《三侠五义》《封神榜》等,就时常以仗义执言爱打抱不平而自称。他的号召力也出奇的强,邻村的地痞阿飞们都爱听他的,因此他的身边总是聚一些讲义气的哥们,他的一句口头禅是:“老子行得正走得直,阎王来了也不怕”。
村里哪块田里的庄稼最瘦、草最深,那一定是赖石头家的,他家的菜园子也总是光秃秃的只拉秧不结瓜果。赖石头极爱酒,几乎一日三饮,四季不间断,当然,他从不喝瓶装酒,全是用水兑的那种散酒,常常就着咸菜喝,一边喝酒一边看屋顶,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的住所比起书记家要简陋得多,比来比去,他服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之所以穷,是因为手中没有权力,他之所以受窝囊气,也是有权力的人和他过不去。
有一次,赖石头收工回来见婆娘出去串门子没有做好饭,顿时怒火中烧,偏那女人吃了豹子胆顶了他几句,一怒之下,只见他嗖地一声就提起了婆娘的腿,将她扔进了猪食槽里,闹了她一个猪啃食。几个小舅子听说了要来找他算帐,他点着火就往茅屋上扔,吓得那厢人马屁也不敢放就遛回了家。
改革开放后,村里的闲人越来越少,人们都忙着做买卖挣钱,村里只剩下些老弱病残的人。赖石头顿时感到失落了不少,找不到斗争的对手,心里就痒得难受,晚上睡不好觉,头发花白了,神经兮兮起来,后来去了几次县城看到人们一个个发了起来,回家后直骂世道变了,修正主义资本主义了,贫富差距太大了。赖石头从此就变得郁郁寡欢,不再关心村里的变化,整日闷头喝酒。后来,又得了食道癌,真他妈的是命运捉弄人啊,穷人得了富贵病。赖石头不得好死啊。
我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失眠,想我的小孙女。她或许早已不在人间了,是哪个天杀的孽障害了她,报应啊,我青猴子在村里树敌太多,我后悔做过的错事啊。
我身上背着一条人命哩。是我青猴子间接杀害了疯婆子。
疯婆子住在村中一块风水很好的宅院里,院子很大,但只有半边是土坯围墙,其它部分是用篱笆围成的。院子里有一口石砌井,水很旺,但疯婆子却很少种菜,满院子都是千奇百怪的花,在贫穷的小村里就很显眼。一年四季,疯婆子极少出门,总是一个人关在屋里吃斋念佛,她的脸白嫩腊黄,表面总浮着一层白霜,孩子们都说她是电影《白毛女》中黄世仁的老婆。疯婆子没有什么亲戚,只有她的女儿偶尔带着外孙女来,但极少在她这里过夜,女婿偶尔来一次,但多因话语谈不来而不欢而散。
疯婆子有一个习惯,村中没有人不知道,那就是每到拾掇完秋进入农闲季节,她都要“犯疯”,疯劲一上来,谁也压不下去。先是坐在院子里拖着长音骂,一边骂一边用一根木棒有节奏地敲着小木板,她的骂像是唱歌又像是在哭诉,谁也听不懂,就像寺庙里和尚念经一样,却又很中听。一般是黄昏时分太阳刚落山时开始,直到八九点左右孩子们回家睡觉时中止。见孩子们聚得差不多了,她的叫骂才开始升级,而且人越多她会骂得越起劲,骂到兴处便把紫红色大袄突然扒去,丢手扔进屋里,只穿一件紧身杏红色小袄,然后就赤着脚在院子里表演起来,此时孩子们就会兴奋得随着她的节奏拍起手来,一边拍手一边唱“疯婆子,呜呜呜,装成老虎撞窗户”。如同受了啦啦队的鼓舞,此时疯婆子会一个腾空飞跃,动作轻盈地跨上两米高的墙头,三寸金莲不知疲倦地在墙上走起猫步来,那动作象模特在T形舞台前亮相,又象是“天鹅舞”中小天鹅们脚尖点地般的优美,两只手摆动起来就像东北二人转里的扭秧歌。骂到高潮时突然呆在墙上一动不动,口吐白沫,孩子们会接着唱“乖孩子,住红屋,就是不怕你吓唬”。嘴上这样唱,两只脚早开始做逃跑的准备,此时疯婆子会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一个男孩正色骂道:“不要脸,看把你酸的,老娘我什么没见过?”话没说完,孩子们会惊鸟般散去,她就呲遛一下从墙边的一棵梧桐树上滑下来,然后走回屋里关上门,第二天便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着她单调的生活。
疯婆子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刚开始搬迁来我们村里时,她家院子里的围墙都被光棍们踏平了,夜里还有一群小地痞坚守在她屋外,这其中就有老光棍,那个无耻的强奸犯。弄得疯婆子夜里不敢睡觉,用锄头把将屋门死死顶住。
我其实对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早已垂涎三尺,但碍于面子,我总不能与这群小地痞流氓为伍,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们争抢一个资深美女。要想抱得美人归,需要智慧和金钱。于是,我为了维持公道,将我家的大黑狗借给疯婆子用了几天,村子里发情的光棍们被我家的大黑狗追得四处逃生,疯婆子的院子从此变得安安静静。我躺在疯婆子的床上,聆听着呼啸的风声从梧桐树叶的缝隙里一穿而过,抚摸着疯婆子腻滑的前胸,跨到我梦寐以求的肉身上耕耘起来。
疯婆子成了我的相好,我们做了五年的露水夫妻。
在她65岁那年,也是秋去冬来时节,晚饭后当村里人正奇怪她今年为什么没有犯疯时,突然见她家的院子起了大火,大家慌得忙着挑水去救火,不想她从火里冲出来,扔出了她外孙女的一个书包和鞋后,一边骂着一边唱着又关上了门,火光里人们看见她跳舞般飞似地穿过火海坐在了靠窗的床,两腿盘在一起,面带微笑。
第二天,人们看到的是被大火烧得完全变了形的一个骷髅。
那场大火,是我叫我的侄子赖石头烧的,我给了他3000元的封口费。疯婆子知道了我太多的秘密,她应该消失了。
我和赖石头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现在看来,是时候到了。所以,你们也知道,我青猴子唯一的孙女失踪了,到现在两个月了,我们一家人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四处寻找,想必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我在等待更大的报应。我背负着一条人命,赖石头纵火烧死疯婆子的事听说被有些人看见了。据说,这个人就是望天高,但愿望天高是个聪明的哑巴,他毕竟是我们王家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