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们的父母并不是广东开平人氏,而是从河南来的。至于他为何把房子建得像个碉堡,哥们经过多年的思考之后,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父母是个生活在底层里的人,年轻时到处流浪,生活十分艰难,他们靠着自己的双手,终于在矿区这个地方挖出了属于自己的天地。
小时候,父母经常对他说,人啊,就要像夹在岩石中的一株草,要顽强地生存着,不能因为自己受到挤压,就放弃了生存的机会。斗大的一字也不认得的父母说出这么样的话,确实让他吃惊。
若干年后,他每每想起父母的话,就认为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父母居然也是个生活中的哲人,并不缺乏智慧的语言。他与父母,其实就是一株在夹缝中生长的小草。
这么一理解,他就不难理解父母建起这个像碉堡一样的房子的用意了:父母既在紧紧地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无人的角落,也拒绝外界对他的任何怜悯与赏识,一个劲儿地孤芳自赏,自怜自叹。
其实放眼看去,矿区里像他们这样的人倒是不少,尽管矿区大部分常住人口均是外来人口,尽管他们的身价转换之后,有些洗脚上田的味道,且与农民隔绝开来,但他们在本质上,与农民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哥们跟阎王都是在沙井镇长大的,小的时候也有往来,成了要好的朋友,可他们之间走的路却截然不同。哥们上过小学,到了初中毕业就再也不上学了;而阎王呢,勉强上完了小学一年级,就因打架偷盗、逃学等原因被开除回家。之后,阎王开始在街头瞎混,干尽坏事;哥们则不同,初中毕业后,开始在市区打工。
用哥们的话来说,打死他也不会下井挖煤。后来,父母在一次下井挖煤中遇难了。回来奔丧时,矿区领导让他顶班上岗,其时他打工的日子也不好过,便也答应下来。没多久,矿区便走向下坡路了,再也无回天之力。
阎王和瘦三来到小房子时,天色也已大亮。他们急不可待地爬上五楼楼顶,从一个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取出一个编织袋,手脚慌乱了一阵后,终于把编织袋里的假钞放进旅行袋。
“这钱怎么处理?”阎王从楼顶下到院子时,坐在地上,抽起一支烟,“这时候出手处理,肯定不妥。要不,我们拿到广东等地倒卖给别人?”
瘦三说:“先转移再说。过两天,我再把这些东西倒卖给一个熟客。”
比起阎王,瘦三倒是个有文化的人。大学毕业后,嫌给老板打工很辛苦也攒不了几个钱,就与同是大学同班同学的山狗干起倒卖假币的勾当。他们是因为赌博走上这条路的。在大学读书时,瘦三就跟人赌球,赌黑彩。一有空,就爱赌摊里把堆,玩上几把。因为赌博,他没能大学毕业,还坐起牢。
出狱后,得知山狗贩卖假币,他也跟班去了。他们从上家手上以十比二的比例兑换后,再以十比三的比例贩出去,从中吃了差价。折腾了几年,手头宽绰了,成了一个“大款”。唯一令他不爽的是,每次到赌场下注时,总是血本无归。
而阎王之所以与瘦三做假币生意,就是看中他的门路熟,渠道广,一趟生意下来,少说也赚上几千甚至上万元。他想,这傻屌智商就是高,在黑道上,恐怕要数他与山狗的学历最高了。据他所知,以贩毒为生的危多利好像也念过大学,还是个硕士研究生。
此时,见瘦三坐到地上抽起烟,阎王便注视着这座碉楼,发现这幢楼房在茫茫的晨曦中显得异常可怖,直通通地刺向云天,就犹如一把散发着寒光的铁剑。到了天怒人怨的时刻了?他的这种错觉并不为奇。因为他们坐在地板上,抬头仰视碉楼,加之清晨的雾气仍未散尽,天空仍像铅块般沉重,那黑黝黝的楼房因年久失修,显得有些欲坠未坠,方才让他有一种令人心惊胆寒的感觉。
阎王说:“你觉不觉得这楼像一柄剑?”
“你说什么?像剑?瞎说!”瘦三也张望着那幢楼房,不由自主地惊恐起来。他喃喃道:“走吧,这地方不宜久留。”
刚转过矿区办公楼,他们就遇到了花哥。花哥摇摇晃晃的,宿醉未醒。花哥也看到他们了,迎了上来,紧紧盯着他们的旅行袋。瘦三突然冲上前去,抓着花哥的衣领,喝道:“是不是你把我们卖了?”
花哥一把将瘦三推开,骂道:“你这癫狗,乱说什么话呀?是不是昨晚泡妞泡得太多,把身子搞虚了,脑子也跟着脱阳了?你这狗嘴,吐不出什么好牙,小心我把你的狗牙敲掉!”
瘦三说:“那天就你看到我们把东西弄回来,不是你告密还会是谁?”
花哥也不示弱:“别这样咄咄逼人!你当我是什么人了?你做你的假钞生意,我卖我的白粉,犯得着跟你过意不去吗?没错,我恨不得杀了你。当年在投注站,是你把我逼得没有去路,被老大收拾了一顿;后来,跟你去做假票,也是你向老大告密,再次害得我吃了一顿苦头……”
瘦三怒骂:“对,是我向老大捅你!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哼,你这条疯狗,别把白粉当护肤膏往面上搽,你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把自己脸上那些麻点掩盖住了。你肚子有几个麻点,难道我还不知道?少给我装蒜了!”他掏出手枪,对着花哥。
花哥蛮横道:“怎么,你想使硬的?”他也掏出一支枪,“你以为我怕死呀?就我是娘生的,你不是娘生的?”
阎王急忙上前拦住,劝说道:“都是道上的兄弟,有话好好说,犯不着动粗!来来,我们去喝个早茶,消消气。”
瘦三与花哥各自把手枪收了起来。瘦三惶惑道:“我问你,这么一大早你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盯着我们,趁机给警察报料,搞点钱用?”
花哥反唇相讥:“我也问你,这么一大早,你又来这里干什么?……我家就住在附近,一大早起来屙屎,偷偷爽上几口,你们也有意见?”他取出吸毒的针管等东西,摆到阎王的面前。
瘦三说:“哼,我就不相信有那么凑巧。”
花哥说:“你要是有胆,就把我给崩了!”
阎王赶紧把瘦三拉开,然后走到花哥跟前,堆起笑脸说:“大人大量,你就不跟他一般计较。回头我请你吃饭。”
花哥气鼓鼓地离开了。看到花哥远去后,瘦三仍然怒气难消:“我看就是这狗杂种告的密!”
阎王说:“我也是这样认为。天刚放亮,他就在这儿出现,你说怪不怪?我们若干了他,也会得罪危多利的。”
瘦三说:“怕他个球!偷偷下手,谁也不会知道。”
4.
阎王和瘦三把假币隐藏后,回家睡了一觉。醒来时,阎王发现瘦三已坐在床头上把玩着那支手枪。一看时间,已是中午12时了。
“这是支好家伙,我从人家手上买来时,花了3000多元呢。我卖给你,只收你们2000元,亏本得很。每次看到你拿着这支家伙,我就感到肉痛。”阎王站到阳台上,往街道下的人流张望着。中午的沙井街,热闹得不得了。
他有点惊讶,这么一个小地方竟然如此有人气。沙井镇虽说离市区也就十多公里,可周边的居民,多是矿工及其家属,还有一些外来人员。可能是运煤的车辆经常进出的缘故,街道是经常扬起浓重的灰尘,让人窒息。
从五六十年代起,国家就对沙井煤矿进行开采。经过几十年的开采,此地已无多少煤了。而且,自从人们发现此地的煤可以赚钱后,纷纷盗采。放眼看上去,几乎每个山坡、沟壑或田地,都被挖得千疮百孔,崩塌积水。
而到此地的人,多是一些外来民工,有的是自己动手盗采,有的则是帮老板打工。他们在各个山坡搭盖简易工棚,携家带口过着非常节俭的生活。如果要购买什么日常用品,他们就会到沙井街上来逛一逛。所以说,这里的逛街者,多数衣着邋遢,不修边幅,一看就知道他们是矿工。
矿工最爱去的地方,还是设在附近山坡上的一个赌场。按赌场定下的规矩,不是老板级且没有5万元现金的人物,是不允许进入赌场。有些赌徒为了吸收这些零散客源,也在赌场附近开了一些赌摊。大赌场老板虽说有意见,却也奈何不得,相反他则认为,做独门生意固然很好,若没了小赌摊的烘托,那些有嗜痂之癖的人就不会到他们这儿来。反正警察一来,也先是到了那些小赌摊,可作为前哨屏障,到时他们就可以闻风躲避起来。
瘦三也往楼下望去,“这支枪很漂亮,是谁卖给你?”
阎王说:“枪贩。”
瘦三说:“李石伦?”
阎王说:“这年头,做枪支弹药生意的,也只有他了。听他说,国外一些军火贩子还通过他才弄到紧俏的货源呢。”
瘦三说:“吹牛!如果他本事大,如果他钱多,他就不会在赌场里欠下人家的钱了。”
阎王期期艾艾道:“我也欠了赌债……这批货要尽快脱手,好让我有钱还给人家。”
瘦三说:“我约好人,定在明天下午交易。”
阎王说:“他给多少?”
瘦三说:“老规矩,十比三。一出手,我们就有几万元入账。”
阎王颜飞色舞,诡笑道:“还是你兄弟门路广,这么快就有了收成。我投进去的那钱,看来比股票还来钱。”
瘦三说:“你这土包子也知道股票?”
阎王说:“这年头全民皆股,多少也懂得一些吧。”
瘦三说:“你也买了股票?”
阎王说:“没有。我听人家说,现在的股票涨得厉害,很多道上的人把黑钱投进股票市场,把钱洗白了。如果我有那个头脑,就会把这几年偷得来的钱投进去,坐享其成了。”
突然,瘦三像一根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打开手枪的保险,紧张地盯着楼梯口。阎王也惊慌得准备跳窗逃跑。
原来,阎王家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是大耳窿派来的打手,是“放水佬”皮一张的手下。他们满脸杀气地坐在客厅里。阎王的父母一见这种架势,非常恐惧。
“阎王是不是躲在家里?”那几个打手逼问着两个老人。
老人说:“你们找错地方了。”
麻脸的为首说:“听人说,阎王这几天都待在家里。”
老人说:“我们早就没有这个儿子了。你们快离开我家,不然我们要报警了。”
麻脸怒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儿子欠我们老大的钱,他要是还不起,你来给他还。你要是没钱,那好办,这幢楼就抵押给我们。识相点,快叫你儿子出来见我们。”
阎王的母亲吓得全身颤巍,几乎瘫软在地。阎王的父亲倒是镇定,并不畏惧这种恐吓,可他也被麻脸这威胁的话气得快要长出毒牙来了,吼道:“你们给我滚出去!”
麻脸霍地站了起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老人一下子撞到一个椅子上,头破血流。老伴见状,大声呼喊,并给他按住伤口,堵住直流的鲜血。
麻脸说:“给你们五天期限。如果你们的儿子不把钱还给我们老大,我们就来收这幢房子!”他一脚把一张板凳踢飞起来。板凳恰好砸中一个玻璃柜,哗啦一声,玻璃全碎了。
“砸!给我狠狠地砸!”麻脸一挥手,那几个打手拿出水管、铁棍,竭力砸。砸完东西后扬长而去了。临走时,扔下一句话,“若胆敢报警,我们就来收拾你们的狗命”。
老人气愤得咳出一大口血,昏厥过去。
得知几个打手上门来追债,躲在阁楼上的阎王初时也想逃跑。刚站到窗户边,一看,他就犹豫了,若往楼下跳,不死则伤。这时瘦三也劝着他,见机行事,再不行就跟他们拼了。
一听到几个打手欺侮老人,瘦三就来气。操他奶奶的,这也太过分了。阎王是欠你们老大的钱,可这钱最终还是由他来归还,你们咋能把老人也牵连进去?听到老人被推倒在地,他便起身要冲下楼去。
阎王拦住他,说:“他们人多,我们斗不过他们。”
瘦三低声喝骂说:“你这个王八蛋,你有几根葱我还不知道?他们在欺侮你们父母,你居然躲在这里。你听,他们在砸东西,杀气腾腾的,你下不下去!”
阎王胆小如鼠,吓得蜷缩起来。他知道自己欠谁的钱,跟打手来硬的,不仅小命难保,这幢楼房也被他们炸掉。皮一张豢养着很多打手,都是能吃生人胆的。
瘦三鄙视着阎王,冷冷道:“我真想到你这么胆小!他们都说你到处盗开保险箱,胆大得很。在我看来,只不过如此罢了。”
阎王说:“……欠了人家的钱,还想跟人家硬来?纵使合我们两人之力,也斗不过那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的来路……”
瘦三说:“你这个王八,永远做不了大事情!”
阎王脸色发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那样子,就跟被人绑住手脚后,被人把一只青蛙塞进他的嘴巴里一样,想叫却叫不出声,欲挣扎无奈手脚被捆住了。
不久,打砸声停止了,那些打手离开了。
瘦三冷哼一声,扔下发呆的阎王径直下楼了。他看不起阎王,尽管阎王东凑西凑了一些钱跟他们合伙做假币生意,可当他看到对方像个缩头乌龟,他恨不得掴他几个巴掌。下到楼时,他见阎王的母亲在摇晃着老伴,泪流满脸,便上前去询问,并把老人扶到床上。
老人悠悠醒来后,见是经常与阎王在一起鬼混的瘦三,更加火气攻心,挣扎着用力把他推开,吼道:“你滚开!你们这些人,连猪狗都不如!”
瘦三十分愤怒,心想:“妈的,我都没有什么恶意,还把你扶起来,你居然这样对我!如果不是看你是个受伤的老人,我会狠狠给你一拳!既然你是这样看我,我也懒得理你。我原本还想在去赌场之前送你去医院包扎,哼,就让你活活气死吧!”他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刚转到街角,就见几个打手冲上来把他围住。
原来,这几个打手在楚家大闹一番之后,便假意离开,躲在附近观察。他们估计阎王就躲在家里。阎王手上有家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见到瘦三从楚家里走出来,他们便断定他刚才就与阎王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