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教室陷入了寂静,大家都充满了好奇。莉拉微笑了一下,看起来像做了一个鬼脸。她侧过身去,整个身子靠在同桌的身上,她同桌满脸不悦。莉拉带着愠怒念道:“太阳。”
农齐亚·赛鲁罗看着老师,她的目光不是很确信,甚至有点儿害怕。奥利维耶罗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莉拉的母亲没有和自己一样充满热情?老师不得不推测:农齐亚不识字,或者她不是很确信黑板上写的字是“太阳”,老师皱起了眉头。为了向莉拉说明情况,也为了表扬一下我们的这位同学,老师说:
“很好!黑板上的确写的是‘太阳’。”
然后她对莉拉说:
“过来,赛鲁罗,来黑板这里。”
莉拉很不情愿地走到黑板前,老师递给她一节粉笔。
“你写‘粉笔’这个吧……”
莉拉非常专注,颤巍巍,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分笔”。
奥利维耶罗老师把这个词补充完整,赛鲁罗太太看到了老师的纠正,很沮丧地对女儿说:“你写错了。”
但老师马上让赛鲁罗太太放心,她说:
“没有,没有问题。莉拉的确应该练习一下,但她已经会读书写字了,问题是谁教会她的?”
赛鲁罗太太低下了头,说:
“我没教。”
“在你们楼里,有没有人教她?”
农齐亚很有力地摇了摇头。
这时候,老师带着一种真诚的欣赏,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问莉拉:
“是谁教会你读书写字的?赛鲁罗……”
莉拉只有六岁,那时她很瘦小,黑黑的头发,身上穿着深色的罩衫,脖颈处有一朵粉色的小花。她回答说: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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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莉拉的哥哥里诺的说法,莉拉大概是在三岁时,看着他的识字课本上的图片和字母学会了读书。他在厨房里做作业,妹妹总是坐在他身边,比他学得还快,还多。
里诺要比莉拉差不多大六岁,他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小伙子。在院子里和街道上玩游戏,他玩得特别棒,特别是抽陀螺,但说到读书写字,他不是那块料。他不到十岁的时候,父亲费尔南多就开始把他带到铺子里,教给他修鞋的手艺。那个铺子位于大路背面的一条窄胡同里。我们这些小女孩遇到里诺的时候,能从他身上闻到臭脚、旧鞋面和鞋胶的味道,我们都开玩笑地称他为“小鞋匠”。他很自豪自己的妹妹学习那么好,觉得自己也有一份功劳。但实际上,他从来都没有过一本识字课本,也没有坐下来写过一分钟作业。因此说莉拉是从他的课本上学会认字是不可能的。莉拉的早慧极有可能是因为那些包鞋子的报纸。她父亲有时候会把那些报纸带回家,给家人读些有意思的新闻,莉拉因此才明白了字母的用法。
无论是哪个原因,事实是这样:莉拉会读书写字了。在那个灰暗的早晨,老师向我们展示出了这一点,我最清晰的记忆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那种虚弱感。从第一天上学开始,我就觉得学校要比我家里好,我感觉学校是整个城区最安全的地方。每次去学校,我都很激动,我上课很专心,非常认真地听老师的话,我学到了东西。我喜欢取悦于人,尤其是喜欢取悦老师。在家里,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几个弟弟也很爱我。问题在我母亲身上,我和她的关系不怎么样。我觉得,从我差不多六岁开始,她就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明白:在她的生命中,我是多余的。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我尤其讨厌她的身体,她可能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她头发发黄,眼睛是蓝色的,体态臃肿,她的右眼歪斜,总让人搞不清楚她在看哪里。她的右腿也不好使,她说那是一条“受挫的腿”。她走路一瘸一拐,步子让我非常不安,尤其是在夜里,她睡不着觉的时候会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去厨房,然后又回到房间。有时候,我能听到她用鞋跟猛踩蟑螂的声音,那些蟑螂是从大门底下进来的,我想象她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就像她生我气的时候。
她一定很不幸福,家务让她很累,钱一直都不够花。她经常对我父亲发火,我父亲是市政府的门房,她冲着父亲大声嚷嚷,让他想办法挣钱,要不然日子过不下去了。他们经常吵架。我父亲即使在失去耐性的时候,一般也不会大声嚷嚷。我总是支持父亲,反对母亲,尽管父亲也会打母亲,有时候对我也很凶。在我上学的第一天,是我父亲,而不是母亲,对我说:“莱农奇娅,你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我们供你读书,如果你不好好学习,如果你不是学习最好的,你就去工作吧!爸爸需要帮手……”这些话一直都让我很害怕,尽管这些话是父亲说的,但我觉得好像是母亲的提议,是她逼父亲说的。我答应父母会好好学习。在学习上,一切都很如意,老师经常对我说:
“格雷科,你过来坐在我跟前。”
坐在老师跟前是一项很大的特权。奥利维耶罗老师旁边总是有一把空椅子,她让那些学习最好的女生坐在那里,作为一种奖励。刚开始的时候,我经常被叫到她跟前。她总是用温暖人心的话激励我,说我的金发很漂亮,这样一来,我就想表现得更加出色。在家里,母亲正好相反,她总是在指责我,有时候近乎辱骂,让我渴望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渴望消失,让她找不到我。后来赛鲁罗太太来到班里,奥利维耶罗老师向我们展示:莉拉的学习进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不仅仅如此,她还经常叫莉拉坐在她身边,比叫我更频繁,这让我内心非常失落。现在事隔多年,我觉得很难清楚描述当时的感受,可能我和所有女生一样,觉得有些嫉妒。
但可以肯定的是,正好在那个阶段,我开始产生了一种担忧:尽管那时候我的腿好着呢,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可能变成跛子。早上醒来,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这个,我会马上从床上起来,检查我的腿。我特别关注莉拉,也许是因为她双腿很瘦,非常灵活,总是在动来动去,一刻不停,即使是坐在老师旁边的时候,她的脚也在踢来踢去,让老师很烦,很快就让她坐回座位。那时候我有一种信念:如果我一直跟着她的话,学她走路的样子,那刻在我脑子里我母亲的走路方式就不会威胁到我。我决定跟着那个女生,盯紧她,即使她会很烦,即使她会把我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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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可能这就是我应对嫉妒和仇恨、压制这些情感的方式,或者说那是对我的自卑和感受到的魅力的一种伪装。当然,我很容易就忍受了莉拉的霸道,还有她的欺负。
除此之后,老师的态度也很明显,她的确经常让莉拉坐在她旁边,但她这样做好像不是为了奖励她,而是让她乖乖待着。老师还是继续表扬玛丽莎·萨拉托雷、卡梅拉·佩卢索,尤其是表扬我。她的表扬让我觉得自己熠熠生辉,变得更加守纪律,更加勤奋和敏锐。当莉拉不捣乱时,她很轻易就会超过我,奥利维耶罗老师先是比较节制地表扬一下我,然后会表扬莉拉。我觉得,如果萨拉托雷和佩卢索超过我,我会觉得非常沮丧;但如果莉拉超过我,我会默然接受。在那些年里,我最害怕的是在奥利维耶罗老师设定的等级里,我不是和莉拉排在一起,老师不再用骄傲的语气说:赛鲁罗和格雷科是最棒的。假如有一天她说:班里学习最好的是赛鲁罗和萨拉托雷,或是赛鲁罗和佩卢索,我可能会当场气绝身亡。因此,我用尽全力,不是想成为第一名——当时我觉得我不可能做到,而是为了不落到第三、第四名,或者最后一名。我学习特别努力,除了学习之外我还投身于很多艰难的事情,那些距离我很远的事情,就是为了跟上那个女生,那个可怕、耀眼的女生。
莉拉对我来说很耀眼,对于其他同学来说她只是很可怕。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因为校长的缘故——奥利维耶罗老师也是一个因素——莉拉是整个学校,甚至整个城区最遭人恨的女生。
校长会让每个班级进行竞赛,一年至少有两次,这样就能选出那些最出色的学生,还有最厉害的老师。奥利维耶罗老师最喜欢这种竞赛了,因为她一直和其他同事有矛盾,有时候简直都要打起来了。老师利用莉拉和我作为武器,证明她自己很厉害,证明她是我们城区最厉害的小学老师。因此她经常把我们带到别的班里,和其他孩子进行比赛,有男生班,也有女生班,有时候也是校长的意思。我通常是打前锋,探测对手的实力,一般我都能赢,但并不夸张,不会让别的老师和学生觉得丢脸。那时候我是一个梳着辫子的金发小姑娘,很漂亮,很乐于表现自己,但并不肆无忌惮,我很文气,招人喜爱。在背诵诗歌和口诀表、做乘除法运算、列举阿尔卑斯山山峰的名字方面,我最厉害。如果我获胜了,其他老师也会抚摸一下我的脑袋,那些学生也能感觉到我背诵那些东西费了很大劲儿,因此他们不会痛恨我。
莉拉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在小学一年级时,她就无人匹敌了。老师说如果她努力一点,就可以直接参加二年级的考试,不到七岁的她就可以跳级上三年级。之后,我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莉拉可以心算很复杂的数学题;她听写的时候,不会出现任何一个错误;她和其他人一样,总是说方言,但如果需要的话,她会说一种书面的意大利语,有时候会用到一些很难的词汇——比如“积习”、“繁茂”、“欣然”。每次老师让她上场比赛动词时态和变位,或者做数学题,大家根本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进行比赛,一般都会群情激奋。对于任何人来说,莉拉都太过强大,而且她会毫不客气地大获全胜。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承认她的无敌,就是承认自己永远跟不上她,竞赛也没用;对于老师来说,这就意味着我们是很平庸的学生。莉拉的头脑反应太快了,她能捕捉到非常细微的东西,给人致命一击,她总是勇往直前,锐不可当。她总是穿得乱糟糟、脏兮兮的,她的胳膊肘和膝盖总是有伤疤,旧伤没有好呢,就添了新伤。她的大眼睛非常灵活,在给出精彩回答之前,总会眯成一条缝儿,她的目光一点儿也不幼稚,简直可以说有点非人类。她的每个动作都说明了一个问题:伤害她是没有用的,无论如何,她会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对莉拉的仇恨是大家能感觉到的,我也能觉察到: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很恨她,但是男生表现得更加明显。实际上,有一个隐秘的原因,奥利维耶罗老师喜欢把我们带到其他女生班里,挫败那些女老师和女学生。她最喜欢把我们带到男生班里,打击那些男老师和男学生。因为一些不为人所知的原因,我们的校长很支持后一种比赛。我甚至想到了学校的老师在我们的竞赛上押了钱,可能筹码很高,但也有可能是我夸张了,这可能只是一种宣泄的方式,打破那种死气沉沉的氛围;或者让校长把那些不够能干,不够听话的老师踩在脚下。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上二年级时,有天早上,奥利维耶罗老师把我们带到了四年级的一个班里,那是费拉罗老师教的班级,卖菜女人的淘气儿子恩佐·斯坎诺在那个班,还有玛丽莎的哥哥尼诺·萨拉托雷——我喜欢的男生。
我们所有人都认识恩佐,因为他是一个老留级生。有好几次,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费拉罗老师在牌子上写着“驴子”,他被老师拽着,在各个教室示众。费拉罗老师头发花白,剪了板寸,他人又高又瘦,脸很小,满脸皱纹,目光犀利。尼诺呢,则是一个很乖的男孩,温和安静,也很有名,我很喜欢他。当然,恩佐在学习方面是负分,我们都躲着他,因为他爱打人。我们在学习上的对手是尼诺,我们在那里还发现了另一个对手——阿方索·卡拉奇,他是堂·阿奇勒的第三个孩子,非常整洁,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二年级学生,但他看起来比他七岁的实际年龄还要小。费拉罗老师把他也叫来了,这说明他更看好阿方索,而不是尼诺,尽管尼诺要比他大两岁。
事先并没有约好把阿方索叫过来,这引起了奥利维耶罗和费拉罗老师之间的争议,但最后我们几个班合在一起,大家在一间大教室里进行比赛。老师考我们动词变位、乘法口诀、四则运算,先是在黑板上算,后来是心算。当时那场竞赛,有三件事情让我印象非常深刻:首先是阿方索·卡拉奇很快就超过了我,他不慌不忙,非常精确,即使是打败你,他也不会得意洋洋;第二件事情是尼诺·萨拉托雷,让人惊异的是,他几乎没有回答问题,他看起来很迷糊,就好像听不懂两个老师的提问;第三件事情是莉拉似乎不情愿和堂·阿奇勒的儿子比赛,好像不在乎是否能赢他。到了心算的时候,竞赛开始变得激烈:加法、减法、乘法和除法。尽管莉拉不是很积极,有时候她不回答,好像没有听到问题,但阿方索开始出错,尤其是乘法和除法。这样一来,如果堂·阿奇勒的儿子输了,那莉拉也不怎么样,他们基本上是平局。但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意外,有两次莉拉不回答,或者阿方索算错了,大家都能听到恩佐·斯坎诺充满鄙视的声音,他坐在教室后面,喊出了正确答案。
这使学生、老师、校长、莉拉和我都很惊异:一个像恩佐这样懒惰、资质一般、爱耍流氓的学生,他的心算怎么可能比我、阿方索,还有尼诺都要厉害?忽然间,莉拉好像醒了过来,阿方索很快就出局了。在老师赞许的目光下,莉拉和恩佐开始决斗。
恩佐和莉拉两人一直不分胜负,比分胶着良久。忽然间,校长直接越过老师,把卖菜女人的儿子恩佐叫到了黑板前,让他站在了莉拉旁边。恩佐对着他的几个喽啰干笑了一声,有些紧张,他来到了黑板前,站在了莉拉对面,阴着脸,很不自在。他和莉拉比的还是心算,难度越来越高。恩佐用方言说出答案,就好像不是置身教室,而是在街上,老师会纠正他的说法,但答案总是对的。恩佐好像胜利在望,他非常自豪,好像也惊异于自己的能力。后来,他开始失手,莉拉在最后关头好像彻底醒来了,她眯着眼睛,非常坚定,回答非常准确。恩佐最后输了,但他不认输,开始骂人,喊出很多脏话。老师让他去黑板后面跪着,但他不愿意去,老师用教鞭敲着他的脑袋,拽着他的耳朵,把他拉到了处罚学生的角落。学校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从那时候起,那伙男生开始向我们扔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