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映着妍红的阳春三月,那酣酽的白昼,女子俨然是从春色中演绎出来的浓郁紫色[1]之滴,趁着天地打盹的空隙,鲜艳欲滴地正待滴落下来。正在眺望着梦境的一头乌发,则远比梦境中的还要来得润泽,梳挽得纹丝不乱的鬓发,插着一支纤细的金簪,雕刻成紫堇草模样的贝雕簪头,熠熠闪烁着忽绿忽紫的色泽。寂静的白昼让人心思恍惚,但见漆黑的眸子倏忽轮动了一下,眺望着的人这才“啊呀”一声从中醒过神来。半滴紫色正待洇湿开去,瞬息之间,犹如一道疾风,暗地里发起了威来似的,则是一双深邃的眼睛,掩映在春色之中同时又在那儿统摄着春色。一旦循着这双眸子追溯而去,穷尽了它那带有魔力之境的所在,那也就是到了埋骨桃源、再也无从重返尘寰的那一天了。可这并非只是一场梦境。模糊朦胧而又浩渺无涯的梦境中,一颗璀璨的不祥之星,闪烁着紫色,朝眉睫间逼近过来,口中念念有词道:“望着我,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刻!”
女子身穿一袭紫色的和服。
寂静的白昼,女子静静地抽去了书签,将一卷书口处酽厚地烫了层金箔的书摊开在膝盖上,在那儿读着。
她跪在墓前说道:是我用这双手——用这双手给你下的葬,如今,这双手也已失去了自由。只要不被掳去遥远的国度,我会永远用这双手替你扫墓,为你焚香的。我们活在世上,就是再锋利的刀剑,也休想把我们分割开来,唯有死亡才会那样的残忍。罗马的你让人给埋葬在了埃及,而身为埃及人的我,却要被人埋葬在你的罗马。你的罗马——它拒绝了我们的恩爱,令人悲痛欲绝。你的罗马竟已成了这样寡情薄义的罗马!可纵然如此,若是罗马神癨还有一份仁慈心肠,眼看我苟且偷生,任人游街示众,蒙受羞辱,那他们在云端之上,想必也是不会坐视不管的。我成了你的仇敌炫耀他们胜利的装饰品,而埃及的神明也已抛弃了我。唯有本来属于你的我这残败不堪的生命才是我的仇敌!我要祈求仁慈的罗马神癨——让我销声匿迹吧!让你我永远消失在这再也不会蒙受羞辱的陵墓深处吧!
女子抬起头来。俏丽的苍白脸颊上,隐隐约约敷了层淡妆,单眼皮的眼睛深处,像是掩藏着某种不胜承担的东西似的。男子焦虑不安着,急欲就这藏掖着的东西一探究竟,全部的身心都让这女子给掳获了过去。相形见绌的他半拉着嘴。待女子紧抿的嘴唇松动开来,此人便只得准备向对手乖乖地缴械投降。就在这女子的下唇故作妩媚地将欲翕动而尚未翕动的那一刻,那将被追诘的一方,便已先自注定了招架不住的窘迫。
犹如搏击长空的鹰隼,女子扫视了男子一眼。男子傻傻地笑着。胜负早已见出分晓。口角泡沫横飞地拼命与人争胜,或如围棋中黑子白子般死缠烂打,那是招数中最笨拙的。激励将士,鼓噪进军,无奈之下与人签订城下之盟,则是诸多招数中最平凡不过的。话语甜蜜却话中带刺,或一个劲儿地劝人喝酒却暗中盛上一杯毒液,那就连招数都算不上了。交战极为酣烈之际是容不得对阵的两军间会有一语相交的余裕的。拈花微笑[2],一挨一拶[3],虽非去此有八千里之遥的释迦之国,却终归无复言语之一途。只要看出你有瞬息的踌躇,乘虚而入的恶魔便会在你的思虑的要害处,写上“迷”,写上“惑”,写上“失去了的人之子”,并在你惊觉着有什么大事不妙的当儿遽然抽身离去。万丈地狱的鬼火将腥臊的青磷喷向笔端,勾描出的文字,就跟鬼画符似的,任凭你用刷帚洗刷白麻般地洗刷,也终难洗刷得去。
笑到最后,男子都已收煞不住那笑了。
“小野!”女子叫唤了男子一声。
“哎?”马上应了一声的男子,半翕着的嘴巴都还没来得及阖上。唇上沾着的笑意,多半是下意识地浮现在了那儿的。内心的波动,正在无所事事中化为杂乱无章的草书[4],眼见得这杂乱无章将尽未尽,正在那儿为第二波的杂乱无章未能如期而至而心烦意乱着的当儿,便顺水推舟着,喉咙里滑出了这声“哎?”来,套个近乎。
女子本是个难缠的主儿,可让他这么“哎”了一声的,一时间竟也找不到话头。
“什么事?”男子又追问了一声。不追问的话,好不容易说话说得挺投合的,又得搭不上话了,搭不上了话,心里就又得惴惴不安了。像这样跟人面面相觑着,就是贵为王侯,通常也免不了会生出这样的感觉的。更何况,眼下除了这一身紫色的女子,再也没有别的人出现在男子的眼睛里,还要这么追问,本来就够蠢的。
女子还是默然不作一声。
壁龛那儿张挂着的一幅容斋[5],稚童发髻上松枝交错的近侍,替主人捧着刀剑,一派往古时代的悠闲和宁静。狩猎装束,骑着茶褐色马驹的主人,该是位居六卿,过惯了平安日子的,看上去也俨然是安然不动的模样。只有这男子在那儿心神不定着。第一支箭射飞了,第二支箭也不知道射中了没有,要是也射飞了的话,那还得重新来过。男子敛神屏息地盯着女子的脸,满心期待着这张瘦削的鹅蛋脸,虽说肉嘟嘟的嘴唇里会说出的话到底是好是坏,还觉得疑虑重重的,可还是心心念念着能有遂人心愿的应答。
“您还在?”
女子用沉静下来的语气问道。这应答让他觉得意外。就好比朝着天空张弓搭箭,结果箭羽却差点儿落在了自己的头上。男子在那儿浑然忘我地注视着对方,那女子倒好,似乎从一开始就一直埋头在膝头上打开的那本书里,压根儿就没留意到自己身前这个男子的存在。虽说一开始是女子觉着烫金的书口好看,这才把它从原先攥着它的男子的手中给抢去后,读了起来的。
男子只得应了声:“哎。”
“这女人真打算上罗马去?”
女子望着男子,因为觉着匪夷所思而面呈不悦。就好像小野非得替克莉奥佩特拉的行为承担一份责任不可似的。
“她没去啊,她没去啊。”
就像是在替那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埃及女王辩解。
“没去?换了我,也不会去的!”女子总算表示了赞同。小野这才艰难地从一段幽黑的隧道里钻了出来。
“只要读过莎士比亚写的剧本,对这女人的性格也就一清二楚了。”
小野一钻出隧道,就随即打算骑上自行车飞驰而去。鱼跃于渊,鸢翔于天。小野是栖居在诗国里的诗人。
金字塔的上空在燃烧,狮身人面女像搂拥着荒沙,鳄鱼藏身于长河,两千年前的妖姬克莉奥佩特与安东尼相拥相抱,鸵鸟羽扇轻拂着冰肌玉肤,此情此景,既是宜于入画的好题目,也是用来写诗的好材料。小野最拿手的就是这个了。
“只要读过莎士比亚笔下的克莉奥佩特拉,你的心境就会变微妙的。”
“变得怎样微妙呢?”
“就好像让人拽进了古老的洞穴,正一筹莫展着在那儿迷迷瞪瞪的当儿,眼前映出了紫色的克莉奥佩特拉,显得光彩照人。就像是从斑驳褪色的浮世绘中浮现了出来,独自一人似的,恍若‘啪’地一声燃起的一簇紫焰。”
“紫色?你总是提到紫色。为什么是紫色呢?”
“没什么‘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感觉的。”
“那么,就是这种颜色了?”女子“唰”地掀起一半铺摊在绿色榻榻米上的长袖,冲着小野的鼻尖翻舞了一下,问道。小野的两眉间,克莉奥佩特拉的气息突然扑鼻而来。
“咦?”小野一下子醒过了神来。就仿佛杜鹃掠过天空,穿过雨阵,迅疾得驷马难追,那奇异的色彩只晃了一下,便收敛了起来,那双美丽的手又搁在了腿上,静谧得连脉搏都感觉不到似的,搁在了那儿。
扑鼻而来的克莉奥佩特拉的气息,渐渐地从鼻子的深处散逸开去。这冷不防让人从两千年前的往昔时代给召唤了来的身影,恋恋不舍地遥遥追随着,小野的心儿完全让那淑娴高雅给迷住了,让那两千年前的彼方给吸摄了去。
“这不是和风细雨之恋,泪眼婆娑之恋,长吁短叹之恋,而是暴风雨之恋,千年历书中从来不曾记载过的狂风暴雨之恋,是锋利的匕首之恋。”小野说道。
“锋利的匕首之恋,也呈紫色?”
“匕首之恋并非紫色,紫色之恋方为一柄匕首。”
“你的意思是,爱情一旦斫伤,就会流淌出紫色的血?”
“我的意思是,爱情一经激怒,匕首便会闪出一道紫色的锋芒。”
“莎士比亚都这么写了吗?”
“这是我对莎士比亚写的剧本的评述——安东尼和奥克泰维娅在罗马举行婚礼的时候——使者前来通报婚礼的消息的时候——克莉奥佩特拉……”
“那紫色,敢情让嫉妒给浸染得更浓烈了吧?”
“紫色一经埃及赤日炎炎的烤炙,寒气逼人的匕首便会发出光亮来。”
“色泽的深浅要调成这样,你看行不行?”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再次翻舞起长袖。小野的话让她给打断了一下。她就是这么个人,就是她在有求于你,也会随时抢白你的。女子解气地望了男子一眼,挺得意的。
“那,克莉奥佩特拉她又怎么来着?”刚抢白了那男子的女子,又重新松开了手中的缰绳,小野只得又飞快地朝前奔驰起来。
“她刨根究底地跟来使打探奥克泰维娅,她的询问和责备的方式,都鲜活地表现出她的性格,让人觉得饶有趣味。譬如说,奥克泰维娅的个头,是不是有她那么高挑啦?头发是什么颜色?脸庞圆不圆润?说起话来是不是轻声轻气的?以及青春几何啦?对那来使一路穷追不舍的……”
“那这个什么都要追问到底的女人,自己又是多大的岁数呢?”
“克莉奥佩特拉,这年好像整三十吧。”
“要这样,那跟我差不多,都老太婆啦!”
女子歪着脑袋嘻嘻笑着。男子就像是让那奇异的笑靥给裹挟了去似的,在那儿显得一筹莫展的。顺着她的话吧,那是在撒谎,不顺着呢,又显得太过平淡无奇了。直到蟠结在洁白牙齿上的一道金色的光亮渐次消失,男子依然没有做出任何的应答。女子今年二十四岁。早在这之前,小野就已经得知,女子跟自己相差三岁。
容颜姣好的女子,年过二十之后还一直未能找到夫家,枉自虚度了一二三个年头,时至今日,韶华已届二十有四,依然待字闺中,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春院阑珊,栏前花影正浓,但见眼前迟日将尽的风情,一边却在那儿怀抱古琴,面含幽怨,这是耽误了婚嫁的世间女子身上司空见惯的表情。麈尾不时弹拨出虚幻的乐器声,琴柱发出酷似琵琶的音响,饶有兴味地谛听这并非本色的音色,还这么心神愉悦的,便越发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事情的底细本来就不得而知,唯有从这男子和女子彼此间的话语背后,去偷窥上一眼,或胡乱猜测上一番,以便暗中替这暧昧恋情的八卦,卜一凶吉而已。
“人要是上了岁数,嫉妒恐怕就会与日俱增的吧?”女子故作庄重地向小野发问道。
小野依然手足无措的模样。诗人须得熟谙人性,解答女子的疑问本该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不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道的事情他当然回答不出来。那种属于中年人的嫉妒,他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呢,就算再多凑上几个诗人和文士,同样也无济于事。小野是文学家,他得心应手的,只是驾驭文字。
“怎么说呢?大概也是因人而异吧。”
他含糊其辞地应付了这么一句,免得顶撞了对方。这么一来,女子便不依不饶了起来:
“我要成了老太婆——眼下不就是老太婆了?嘻嘻嘻嘻——可真要到了那岁数,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你嘛——你,嫉妒,这怎么可能,眼下——”
“就嫉妒过呀!”
女子话中透出寒意,斩断了悄无声息的春风。正游走在诗的国度里的男子,突然间一脚踩空,跌落到了尘世凡界,一旦跌入尘世,他也便成了一名凡夫俗子而已。对手正在那高不可攀的山崖上俯视着自己。他根本就无暇去揣想,到底是谁一脚把自己给踹落到了这儿的。
“清姬[6]化身为蛇,那是几岁?”
“是啊,总得十几岁了吧,要不,都入不了戏啊。多半是十八九岁吧?”
“那安珍呢?”
“安珍嘛,多半不会超过二十五吧?”
“小野。”
“哎。”
“你今年几岁?”
“我?我嘛……”
“莫非不寻思,就记不起来了?”
“不,看你说的——我和甲野同庚,可是千真万确的。”
“对了,对了,和哥哥同年。不过,哥哥看起来可是要比你老多啦!”
“哪儿啊,哪有这样的事儿。”
“我说的可是真的!”
“你这是存心拣好听的跟我说吧?”
“对呀,那你也拣好听的跟我说。不过,我不是说你长得年轻,是说你气质显得年轻。”
“真能看出这么回事?”
“活脱脱一个小孩子!”
“可怜兮兮的——”
“看起来好可爱!”
女子二十四,跟男子的三十正好鼓桴相当。弄不清楚是非曲直的道理究竟何在,自然也弄不清楚该如何运转世界,又该怎么让它消歇下来。在这古往今来永无止境发展着的巨大舞台上,自己究竟占了怎样的位置,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压根儿都是茫然无知的。也就是一张嘴,生来就伶牙俐齿的。应对天下大势,推进国家前行,在众目睽睽之下办理公务,这些都不是女人所能胜任的。女人最拿手的是一对一的把戏,一旦交起手来,常胜不败的一定是女人,落败的一定是男人。让人豢养在“具象”的笼子里,啄食着“个别”的粟米,在那儿欢愉地扑扇着翅膀的,那是女人。在鸟笼的小天地里去和女人比试鸣啭,倒毙的则是男人。小野是诗人,就因为是诗人,他的半个脑袋才探进了鸟笼。比试鸣啭,小野唯有完败的命。
“好可爱啊,就跟安珍一模一样!”
“安珍?那也太过分了。”
男子推拒着,不愿认可。
“你还不服气?”女子只是眉眼嬉笑了一下。
“可是……”
“可是什么呀?他哪儿招人嫌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