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会像安珍那样抽身一跑了之的。”
这是用来招架的一种刀法,就因为错过了抽身逃跑的时机。这黄口小儿,就是让他撞上了机会,也都不知道该如何巧妙脱身的。
“嘻嘻嘻嘻,要我呀,就会跟清姬似的,一路穷追不舍的。”
男子默然无语。
“可眼下要我化身为蛇,年岁好像嫌大了些。”
来得不是时候的春天的雷电从这女子身上一跃而出,迅雷不及掩耳地穿透男子的胸膛。那是紫色的雷电。
“藤尾!”
“怎么啦?”
招呼着的男子与被招呼着的女子相对而坐。六帖榻榻米的屋子,让浓绿的树丛给遮隔着,就连过往的车辆声,也都变得隐隐约约的。唯有他俩,生存在这寂寞的浮世中,以榻榻米的茶色镶边为界,隔开二尺的间距,在那儿相对而视,这当儿,人世社会便从他们身旁远远地引退了开去。此时此际,救世军敲击着鼓点,正集队行进在市区的大街上。医院里,奄奄一息的腹膜炎患者行将断气。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在投掷炸弹。火车站上,小偷让人逮了个正着。某处遭遇回禄之灾。某处新生婴儿呱呱坠地。练兵场上新兵遭人叱骂。有人纵身自杀。有人杀人。藤尾的哥哥和宗近,正攀爬在轈山的山道上。
流贯着重重花香的深巷,一对彼此呼唤着的男女的身影,清晰地跃动在陷入死亡深渊的春日的光影之上。此时的宇宙,是他们两个人的宇宙。青春的血潮,顺着无数血脉奔涌而来,心脏的门扉伴随着爱而翕张,又伴随着爱而闭合,将这对纹丝不动的男女,栩栩如生地勾描在了无边的空无之上。两个人的命运就在这岌岌可危的刹那间被注定了下来。是东是西,只须身子微乎其微地挪动一下,便只能是这样了。那呼唤着的,不可等闲视之,那被呼唤的,同样不可等闲视之。彼此间横亘着一道甚至远比生死还要来得危急的难关,这烟雾弥漫着的爆炸物,究竟该由谁来投掷出去?纹丝不动的两个人的身体,此刻成了两团火焰。
玄关那儿传来了一声“您回来啦”,碾着碎石的车轮便一下子给刹住了。拉门拽开的声响。走廊里一路小跑的声响。身子一直紧绷着的他俩,这才松弛了下来。
“妈妈回来了。”女子依然坐在那儿,若无其事地说道。
“啊,是吗?”男子同样若无其事地回应了一声。只要心思不曾直白外泄,就不怕有把柄拿捏在人家手里。说了收回却又出了出来的谜语,是做不得呈堂的有力证据的。这虚与委蛇着的两个人,一边默许着彼此的有所倾心,一边则不动声色地安心了下来。天下太平无事。谁都无法在他们背后指指戳戳的。如果有人出来指戳,那也是这指戳的人居心叵测。天下本来就很太平。
“您母亲,好像上哪儿去了?”
“是的,出门买点儿东西去的。”
“打扰得太久了。”站起身来之前,先是端正了一下坐姿。男子很在意西装裤子的褶缝,唯恐给坐皱了,所以一直尽可能地不那么正襟危坐着。仿佛两根用作支柱的棍儿似的,只听得“嗨”地一用力,为了撑起身子站立起来,原先中规中矩地搁在膝头上的两手,让雪白的衬衣袖子给遮掩住了指甲,双排的景泰蓝纽扣,从深灰条纹的袖口那儿裎露了出来,看上去十分抢眼。
“哎呀,您别急嘛,妈妈回来了也没我什么事的。”女子似乎并没有去跟回家的母亲招呼一声的意思,这男子呢,本来也不乐意就此起身离去。
一边嗫嚅着“可是”,一边在内插口袋里寻索了一番过后,掏出一支卷得很粗的烟来,香烟的烟雾将后面的话差不多都给遮掩了。更何况,这是支带了圈金过滤嘴的埃及出产的香烟。趁着喷出的浓烟还在化为圆圈、山脉和云团的当儿,说不定站立起的身子还能重新坐下,并得以乘便拉近横亘在自己与克莉奥佩特拉之间的那段距离。
淡淡烟雾,掠过黑色唇须,源源不断地流溢而出,果不其然,克莉奥佩特拉对他体贴地吩咐道:
“您请坐,多待会儿!”
男子默不作声地重新盘腿坐下。
春日对他俩都显得十分漫长。
“近来,这家里只有女人,冷清得让人受不了。”
“甲野君什么时候回家?”
“什么时候回家?我哪知道啊。”
“有他的音信吗?”
“哪有啊。”
“眼下这么好的季节,想必在京都玩得很开心吧?”
“您要是也一块儿去了,那该有多好,可——”
“我——”后面的话让小野给含糊掉了。
“你干吗不一块儿去呢?”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那儿不是您过去很熟悉的地方吗?”
“哎?”
小野的烟灰不客气地掉在了榻榻米上。在他惊讶地发出“哎”的一声时,不经意间,手抖动了一下。
“您不是在京都待过好多年的吗?”
“因为这,很熟悉?”
“对啊。”
“就因为过去太熟悉了,都已经不想再上那儿去了。”
“您可真够薄情寡义的!”
“哪儿啊,哪有这样的事儿。”小野有点儿较真起来,一口将埃及烟吞进了肺里。
“藤尾!藤尾!”
前面屋子里传来了呼唤声。
“是你母亲在叫你吧?”小野说道。
“哎。”
“我该回去了。”
“为什么?”
“可你母亲,不是有事在喊你吗?”
“就算有事在喊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您不是我老师吗?老师是来教我的,谁回来,都管不到您头上的。”
“可我没怎么教啊——”
“您教了。就算只教了这些,那也够多的啦!”
“真是那样吗?”
“克莉奥佩特拉什么的,您不是教了我很多?”
“像克莉奥佩特拉这样的,你要觉得喜欢的话,我还有好多。”
“藤尾,藤尾!”母亲一迭声地在叫唤着。
“对不起,失陪一下。待会儿我还有请教您的地方,您稍等。”
藤尾起身离去,将男子留在了这六帖榻榻米的屋子里。壁龛地板上安置着的古萨摩[7]香炉里,似乎还残留着不知哪天燃剩下的线香的印痕,掉落在那儿的香灰,依然如故地保持着它的原貌,还没被搅碎,藤尾的屋子里,什么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八端绸[8]边料制成的坐褥还在那儿散发着温热的气息,正等待着它的主人返回,让轻拂的春风悄无声息地、闲闲地吹拂着。
小野默默地瞅了一眼香炉,又默默地瞅了一眼坐褥。架浮在榻榻米上的坐褥的方格子显得有些凌乱,一个角下像是压了个光灿灿的物件。小野稍稍偏着脑袋,端详着这发出光亮的物件,在那儿琢磨着。端详来端详去的,该是一块表吧。这之前可是一点儿都没有留意到过。说不定,还是藤尾起身离去的那会儿,柔软的绸缎蹭了坐褥,这才把藏在里边的东西给带了出来的。可也用不着将表藏在坐褥下呀。小野再次试着朝坐褥底下窥了一眼。只见一串绞成松针状的表链,弯弯绕绕着,朝外的一面折射出缕缕纤细的光线,凹凸有致的金属细工鱼子纹表框,则从那中间隐隐约约地浮现了出来。千真万确,那是块表。小野觉得纳闷。
黄金的色泽因为纯净而显得浓稠。喜欢富贵的人,想必喜欢的就是这样一种色泽,祈求荣耀的人,想必也会以这种色泽作为首选。而邀得盛名的人,想必也要用这一色泽来点缀装饰。就仿佛磁石吸铁,此一色泽终将吸摄住世上所有的苍头百姓。你要不对这色泽折腰的话,你就成了一坨没了弹性的橡胶,作为单个的人,你就会在这个世界上四处碰壁。这可是大吉大利的色泽,小野琢磨道。
就在此时,前面的屋子那边,有绸缎发出的沙沙声,顺着弯弯曲曲的檐廊,渐渐移近了过来。小野赶紧挪开了直勾勾窥视着的眼睛,装作一脸的浑然不知,在那儿面对面地端详着容斋的画轴。两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屋子的门口。
印染着三个家徽的黑绉绸从削肩上披挂下来,色泽暗淡的和服衬衣的后衬领那儿,但见古色古香的发髻在那儿熠熠生辉着。
“啊呀,您在啊!”母亲微微颔首致意,落座在了傍近檐廊的坐褥上。庭院里虽不见有黄莺清啭,可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倒也找不出一处障人眼目的尘土,一株长得太过高耸的松树,旁若无人地傲立在那儿。这松树和母亲,不由得让人生出两者俨然一体的联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