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尾她老是没完没了地给您添麻烦——再说又是那样的任性,完全还是个不懂事儿的孩子,所以嘛——快,您请坐随意些——我呢,一直想过来招呼您一声,可毕竟上了岁数,所以嘛,只得跟您赔个不是了——这孩子实在不懂事,我也是一筹莫展的,老不听话,缠磨人——不过,英文倒是托您的福,好像很喜欢的样子——近来说是挺难的书也都能看懂了,她自个儿还挺得意的。她有个哥哥,本来也可以教她的,可是——啊呀,兄妹俩,就是教不了也学不成的——”
母亲能说会道,滔滔不绝,小野连个感叹词都插不进去,只得听任她花言巧语地一路飞快说下去,至于说到什么地方才会打住,小野自然是不得而知的。藤尾则默不作声地在那儿一页页翻读着一开始从小野手中借来的那本书。
女王在墓前献上花,吻过墓地,叹息着自己的满腹忧伤,下令为她张罗沐浴,浴后又吩咐为她备下晚餐。此时,一名身份低贱的仆人送来了盛放着无花果的小篮子。女王吩咐他将信送至凯撒手中,信中自然是女王请求让自己与安东尼合葬在同一座陵墓里。无花果繁茂的绿叶底下,火焰般的舌头带着尼罗河泥水的寒冽的一条毒蛇,正暗藏在那儿。飞奔而来的凯撒的使者,排闼而入,放眼望去——穿戴高贵服饰的女王,早已香消玉殒,横卧在了金榻之上。宫女阿伊利斯就倒在女王的脚边。另一位宫女卡米翁,则在那儿无力地托住女王头上那顶仿佛汇聚了月黑之夜的所有露水、正摇摇欲坠着的万千珍珠镶嵌而成的王冠。排闼而入的凯撒的使者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埃及在位者的临终一幕,唯有这样的方式才配得上她高贵的身份!”卡米翁话音刚落,便倒下身子,合上了眼睛。
“‘这是埃及在位者的临终一幕!唯有这样的方式才配得上她高贵的身份!’”这最后的一句话,如同烟雾缭绕着行将燃尽的薰香,正曳向冥冥虚空的最后一缕轻烟,整个书页,像是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烟霞。
“藤尾!”不知就里的母亲唤了她一声。
男子终于无所拘束地将视线转向了让母亲叫唤着的那位,而被叫唤的那位正埋头在书页上。
“藤尾!”母亲又唤了她一声。
女子的眼睛这才从书页上挪移开来。呈波浪形的厢发[9],白皙的额头,下面是俏丽纤细的鼻梁,再下面是编织着薄薄一层口红的嘴唇——滑过嘴唇,是与脸颊尽头处接合得天衣无缝的下巴——撂下这些,是柔弱地朝后退缩去的咽喉——就这样,依次凸现在了现实世界里。
“干吗?”藤尾回问了一声。站在白昼与黑夜交界处的人,做了个介于白昼与黑夜之间的应答。
“您瞧,多安闲自在的人哪!这书真这么让你入迷?还是待会儿再看吧!你这样子,也太没礼貌了吧?像你这样,对世界上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顾,尽是逞着自己的性子来,可真叫人受不了。这书还是跟小野先生借的吧?好漂亮啊!可别给弄脏了!这书哪,要是不爱惜的话——”
“我爱惜着哩。”
“那敢情好,要还像前些日子的那样……”
“那都得怪哥哥!”
“甲野君他怎么啦?”小野的嘴这回总算派上了用场,他开口发问道。
“哎呀,我跟您说啊,这兄妹俩都是逞着自己性子来的主儿,一天到晚,就光知道跟个小孩子似的吵吵闹闹的——前些日子还把他哥哥的书给……”母亲朝藤尾瞅了一眼,似乎在那儿踌躇,到底要不要把这事儿给抖搂出来。做长辈的,都喜欢用这一手带点儿体贴味儿的恫吓,这是他们对付自己年少的孩子的一种把戏。
“把甲野君的书怎么了?”小野放心不下地问道。
“要我说出来吗?”长辈半含着笑意,一边忍住不说,那架势,就像是用一把玩具匕首威逼着对方似的。
“还不是把哥哥的书给撂在院子里了!”藤尾撇下母亲,没好声气地冲着小野的眉宇间,把回答给掷了过去。母亲在那儿苦笑着。小野大张着嘴巴。
“她这臭脾气,她哥哥也清楚着哩,所以——”对这破罐子破摔的女儿,做母亲的也只得让她三分。
“听说甲野他一时半刻的还回不来。”小野见风使舵,找机会换了个话头。
“他呀,就像是在跟人玩‘泥牛入海无消息’的把戏似的——就因为他一天到晚唠叨着身体不好,我就说了,与其这样,倒还不如干脆出门旅行去,说不定身体倒会好起来——可他就是听不进去,不愿动身,好不容易拜托了宗近,才把他一块儿带了去的,可这下倒好,又跟你来了个‘泥牛入海无消息’!这年轻人哪……”
“也不关年轻不年轻的事,哥哥他就是特别!他的哲学就很超绝,难怪人也就与众不同啊!”
“那倒也是,虽说我这做母亲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再说了,那个叫宗近的,可是逍遥惯了的,这才真是个‘泥牛入海无消息’的主儿呢,真够让人头疼的。”
“啊哈哈哈,他可是个快活人,特别有趣!”
“说到宗近,先前那个东西,你放哪儿了?”母亲抬起眼来,紧了紧眼神,将屋子四下里扫视了一遍。
“这儿。”藤尾偏了偏腿,轻轻支起双膝,青绿的榻榻米上,八端绸缎的坐褥被拨拉到了一边。色泽富贵、盘叠成三重的表链的正中,雕有鱼子饰纹的表壳便堆放在了那上面。
伸过右手去,只听得耀眼的物件一声戛然作响,从手掌间滑落出去的表链,不紧不慢地眼看着就要掉落到榻榻米上的当儿,这滑落了一尺来长的表链便让人给止住了,借着余力,表盘朝两边晃荡了起来,随同镶嵌在端头的石榴石饰件一起,长长的表链晃晃悠悠地晃荡了两三下。晃出第一波的时候,殷红的珠子打在了女子白皙的手腕上,晃第二波的时候,便跟打了个椭圆形的旋涡似的,轻轻碰到了她的袖子,眼见得第三波正待消歇下来的当儿,女子突然站立了起来。
小野茫然地打量着这掺杂了好几种色泽、正在那儿迅疾晃动的绮丽景色,藤尾却突然紧挨着他,坐在了他的面前:
“妈妈。”她一边朝身后转过头去,一边说。
“要这样,那才更加显山露水哩!”
说罢,又回到了她原先坐着的地方。
织成松针状的金表链儿,便绾在了小野西装背心胸前左右两个纽扣眼里,让略带些黑色的麦尔登呢料子质地给一映衬,璀璨得熠熠生辉。
“怎么样?”藤尾问道。
“还真别说,再合适不过了。”母亲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啦?”小野就跟堕入了五里雾中似的,问道。
母亲嗬嗬地笑了起来。
“你要吗?”藤尾眉眼间流盼着秋波问道。小野默然无语,未作应答。
“那好吧,那就把它摘了吧。”藤尾再次站立起来,从小野胸前摘下了金表。
注释:
[1]紫色,作为小说女主人公高傲不逊的性格的一种象征,将在随后的章节中不时呈现。小说中,喜欢穿紫色服饰的藤尾也被称作“紫色女”。友人小宫丰隆在读到第二十节稍稍过后,曾在书简中告诉夏目漱石说,读者似乎也都一下子让藤尾给迷住了。夏目漱石在回信中,则说了如下一段对读这部小说显得至关重要的话:“每天都在写《虞美人草》。藤尾这女子不配得到那份同情。她是个令人嫌厌的女子。虽有诗意,却并不温顺,还没心没肺的,弄死这家伙乃是这部小说的最终主旨。要是无法干净利落地弄死她,那就得救她一把。可得救了的话,像藤尾这样的,作为人,还是差劲了些。”
[2]释迦在灵鹫山上为众人说法之际,拈花,眨眼,众人不识其意,唯独摩诃迦叶破颜微笑。故“拈花微笑”一词,有超越语言,心心相印、心领神会和以心传心之妙的意思。
[3]佛禅中用语,即一进一退。丛林中,弟子与师傅互以言语和动作的或轻或重、进退问答,来勘验对方悟性的深浅,后转换为相较技艺、或与人应对之义。《碧岩录》第二十三则:“一机一境,一出一入,一挨一拶,要见深浅,要见向背。”又四十九则:“雪峰、三圣,虽然一出一入,一挨一拶,未分胜负在……”雪峰、三圣,都是杰出的禅者。
[4]此处似乎是以急促凌乱的汉字草书的形姿,形容和状写人物嘴角浮现的笑意。
[5]菊池容斋(1788-1878),日本江户时代末期的画家,以擅长历史题材的绘画及山水画而著名,还著有《前贤故实》《枕纸》等书。
[6]安珍、清姬,日本古时纪州(今和歌山县)道成寺传说中的人物。僧人安珍前往熊野参诣,途中投宿在纪伊国牟娄清姬的家中,为清姬所爱慕,后清姬化身为蛇,尾随安珍进入道成寺,盘在寺内的吊钟上,将安珍烧死。
[7]指日本陶器萨摩烧的初期制品,系江户时代初期,由来自朝鲜的陶工在鹿儿岛烧制而成。
[8]一种黄褐色条纹绸缎。
[9]明治三十五、三十六年(1902、1903年)间在日本女子大学、女子美术学校的学生中风靡一时的一种西洋式发型,前发及鬓发呈前突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