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就光说声‘是吗？’，未免也太没有爱人之心了。总该说声‘啊呀，可惜了！要让我也瞅上一眼的话，那该有多好！’那才差不多。”
“啊呀，可惜了！要让我也瞅上一眼的话，该有多好！”
“哈哈哈哈，就因为也想让你见识见识，刚才我才喊你上游廊来的，可你——”
“你不是说纸拉门关得很严实吗？”
“可说不定中间也会有打开的时候呢？”
“哈哈哈哈，换了小野，也许就会一直守着，守到纸拉门打开的那一刻。”
“那倒是。要是让小野也来见识见识的话，那就好了。”
“京都这地方，他这样的人待着最适合了。”
“嗯，活脱脱就是小野的气质。你要招呼他，‘老兄，快来！’他就在那儿推诿来推诿去，就是不上你这儿来。”
“他好像说过，想趁春假这段时间抓紧用功什么的。”
“春假里，用功得成吗？”
“要那样，什么时候都用功不了。文学家心浮气躁，怎么用得了功。”
“这话说得可有点儿不中听，你也不是什么都能沉得下心来的人——”
“不，单单只是个文学家，一天到晚沉醉在云里雾里的，神思恍惚着，又怎么找得到让云雾给罩掩了的事物的本来样子呢？所以啊，心思自然就沉稳不了。”
“沉醉在云里雾里？哲学家成天愁眉苦脸地净想些没用的事情，说不定是沉醉在了盐水里了。”
“就像你自己也见到了的，说是上轈山，却岔到若狭地界上去了，像你这样的，敢情是沉醉在了黄昏下的骤雨里啦！”
“哈哈哈哈，沉醉的方式如此繁多，真是奇妙啊！”
甲野乌黑的脑袋此时终于离开了枕头。一直让那头湿漉漉、乌黑锃亮的头发挤压着的枕头中的空气，便借着弹力重新鼓胀起来，枕头随即在榻榻米上稍稍打起了旋，驼毛围毯便也跟着滑落了下来，半边里子给翻露在了外面，围毯下，浮现出一根简慢地缠在腰间的平绗的窄腰带。
“你别说，还真是沉醉了。”端端正正跪在枕边的宗近，当即予以品评道。对方伸出两截胳膊肘子，支起瘦削的身子，就这么身子让手掌给撑住了，在那儿自己在自己的腰际，环视了一遍：
“还别说，还真跟喝醉了酒似的。你这一本正经端坐着的模样，倒是难得一见哩。”
甲野从单眼皮的细长眼缝间，睨视了宗近一眼。
“我呀，因为神志清醒，这才——”
“你也就是坐姿清醒些罢了。”
“心里也清醒着哩。”
“穿着和式棉袍，一本正经地端坐着，明明都已经醉得不行了，还在那儿自鸣得意说自己挺清醒的，这不是更不正常吗？醉了就该有个醉了的样子嘛。”
“是吗？你要这么说，那我就对不起啦。”宗近马上换了个大大咧咧盘腿而坐的姿势。
“你能放弃愚蠢，这很好，让我钦佩。做了蠢事还要自以为得计，那才够可笑的，你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从谏如流’这个词，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啊。”
“醉了都能说出这等话来，看来还不碍事。”
“像你这等光会说大话的人，那又怎么样呢？纵然心里明白自己已醉得神志不清，可哪儿还坐得稳自己的身子，无论随意而坐还是正襟危坐，恐怕都不成了，我说得没错吧？”
“那好啊，那我敢情就这么一直杵在那儿好啦。”甲野神色有些寂寞地笑了笑。原本正说到兴头上的宗近，一下子便肃然动容起来。只要一见到甲野脸上浮现出这样的笑容，宗近便不由得会肃然动容起来。异常丰富的表情里，必有某种东西会打动你的肺腑。不是因为脸颊上的肌肉在那儿争相跃动，不是因为头上的毛发全都倒竖了起来，也不是因为冲破了泪腺关隘后，越发增强了涕泪滂沱的效果，虚张声势的表情，就好比壮士闲极无聊，挥剑砍斫地面似的，那是浮浅的举动，是在本乡座[23]上演的一出新派大众闹剧。甲野的笑则和这种舞台上的笑有着天壤之别。
难以捉摸的情绪波动，经由细如发丝的管道，好不容易从内心深处流溢而出，在世俗人间的白昼，灵光闪现般地留下了它的影子。与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表情截然不同，待它刚一探头，惊觉了眼前是个世俗的世界时，便会马上折返回深宅幽巷中去。若能抢在它还没来得及折返之前就一把揪住了它，那你就是拔得了头筹，你没能揪住，就一辈子别指望能把甲野给参详透了。
甲野的笑，是那种淡淡的，与其说柔和，不如说是冷冷的笑。它在老实温顺的深处，在瞬息呈现，又瞬息消逝中，清晰地勾描着甲野的平生。也只有甲野的知己朋友，才领悟得到这种瞬息的意义：“哦，是这么回事啊！”把甲野放在一个裁截好了、伸展开来的境况里，就算是他的生身父母，也都会迟疑起来：“这，是他吗？”就是兄弟姐妹，也都会觉着陌生的。把甲野放在这种裁截好了、伸展开来的境况里来刻画他的性格，那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能是一种庸俗小说的写法。都已经到了二十世纪了，他可由不得你逞着性子随意剪裁和伸展的。
春日的旅行从容而悠闲，京都的旅舍则一派静谧，两人闲散无聊着，彼此便不时地拿着对方开涮。这些天来，宗近了解了甲野，甲野也了解了宗近，这便是俗世人生了。
“敢情就一直杵着？”宗近口中这样嗫嚅着，手中捻弄起驼毛围毯的织边长穗来，过了一会儿，眼睛看着别处，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这么一直杵在那儿？”
就像是在冲着驼毛围毯说话似的，口中翻来覆去地说着“一直杵在那儿”这句话。
“就这么一直杵在那儿，那我也只好老老实实认命。”
甲野这才抬了抬身子，朝对方转过身去：
“要是伯父他还活在世上，也许还没事——”
“说什么呢，老爷子要还活着，说不定反而更麻烦！”
“那倒也是啊——”宗近把“啊”字曳得长长的。
“反正，只要这个家都给了藤尾，也就一了百了啦。”
“这么一来，你日子怎么过？”
“我呀，就这么杵着算了。”
“你还真打算就这么杵着？”
“嗯，反正呢，继承了家业，也是这么杵着，不继承家业，也是这么杵着，根本就无所谓。”
“可是，这不行！你这么做，岂不是要让伯母觉着难堪？”
“我母亲？”
甲野的脸上露出了奇异的表情，在那儿望着宗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