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可疑，就连自己都在让自己受骗上当，更何况，自己以外的外人，也都在利害得失的街衢上，戴上了防尘面罩，提防着吃亏上当的。厚厚的面罩后面，终难揣测得个究竟，自己亲近的朋友，在那里这样评说着自己的母亲时，他到底是戴了面罩在这么说呢，还是没戴面罩就这么想的呢？就连自己都免不了会觉得，那个让自己受骗上当的魔鬼就藏在自己身上的什么地方，但这样的念头，就是在二三知交，或者是父亲一系的亲戚面前，也都不会不谙世事地轻易泄露天机的。宗近这话是在套我吧，他是在打探我心底里对继母的看法吧？真要窥见了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宗近仍跟原先那样的待我，那也就罢了，可他真要是个想套我话的人，等到如其所愿地套出了我的话，保不准到时候会怎么拆我的台哩！宗近说这话，是他为人直率，表里如一，母亲在那儿探探口风的话，让他给当了真了，恐怕是出于这样的反应吧？以他平日里的所作所为推测，估计多半也就是这么回事。总不至于是受了母亲的指使，要在我这阴暗得就连自己都觉着害怕的内心深渊，扔一把测锤进来探测一下深浅。他还不至于这么卑鄙。不过，这人哪，越是正直，还越是容易让人当枪使。就算清楚什么叫卑鄙，也不愿听任别人摆布的，可还是出于对我的一片好心，错会了母亲的用心，并且在母亲的授意下，将这终将令彼此深感不悦的结果，赶在它终将到来的那一天之前，先在家里给兜底儿抖露了出来。未必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不管怎么说，还是谨言慎语为好。
两人久久未发一语。邻家的古琴依然在那儿弹奏着。
“这古琴，好像是生田流[24]吧？”甲野没着没落地问道。
“天冷下来了，还是穿上狐皮背心吧。”宗近也没着没落地说道。两个人，一个说东，一个道西，驴唇不对马嘴的。
敞开宽袖棉袍的前胸，从壁橱搁板上取下了款式有些异样的背心，偏着身子正套进一只胳膊的当儿，甲野这样发问道：
“这背心，可是手工缝制的？”
“唔，皮子还是朋友上中国去那会儿捎回来送我的，这面子是系公替我缝制的。”
“这可是真货！做工挺考究的！系小姐到底和藤尾不一般，她手里出来的东西，实实在在的，真不错！”
“不错吧？嗬，她要出嫁了的话，我还真有点儿不好办哩。”
“有人替她说过媒吧？”
“说媒？”宗近瞅了甲野一眼，用一种不屑再往下说的口气，懒懒地说了声，“自然不会没人替她说媒的——”话还没说完，就打住了。
甲野便换了个话题：
“系小姐要嫁了人，伯父他不是也很不方便吗？”
“不方便也只好认了，反正，总归会有那么一天，是要不方便的。不说这个了，那你就不想找个媳妇吗？”
“我吗？可我没法子养活她啊。”
“所以呀，你就该按你母亲吩咐的去继承家业——”
“那可不成！我母亲一吩咐什么的，我就觉着烦。”
“奇怪啊，就因为你老是拖泥带水的，说话没个准儿，连累得藤尾都没法儿出嫁，是不是？”
“不是没法儿出嫁，是她不想出嫁。”
宗近默然无语地，在那儿耸了耸鼻子。
“又要让我们吃海鳗啦。天天吃海鳗的，这肚子里尽是海鳗的细鱼刺儿。京都这地方真是个愚蠢的地方，我看，还是见好就收、打道回府吧？”
“回去也行啊。可就为了海鳗，还是别回去的好。不过，你嗅觉倒是很灵敏，你嗅到海鳗的腥臊了？”
“你没嗅到？厨房里一天到晚烤个没完的。”
“真要把你这等灵敏的嗅觉告诉我老爷子的话，说不定他也就不会在海外命赴黄泉啦。看样子，我老爷子的嗅觉还是太迟钝了。”
“哈哈哈哈，我说，伯父的遗物，是不是已经送过来了？”
“按理说，是该送过来了。公使馆那个叫佐伯的应该会送来的。不会有什么东西的——也就是几本书吧？”
“那块表呢，会怎么处置？”
“对了对了，你是说伦敦买的那块他自己觉得挺炫耀的表？这表多半会送来的吧？这表，藤尾小时候就当作玩具，她一拿到这表，就再也不肯放手了。表链上系着的那块石榴石，更是让她爱不释手的。”
“推想起来，这可是块颇有些年头的表啦。”
“多半是这么回事吧，还是老爷子第一次出洋去的时候买下的。”
“那就给我留作伯父的纪念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伯父这回出洋去的时候，是跟我说好了的，说是等他回来，就把它送我，作为我毕业的贺礼。”
“我也都还记着。不过，这个时候它说不定正在藤尾手里被当成玩具玩着哩……”
“藤尾跟那块表就这么难舍难分吗？哈哈哈哈，我可什么都不在乎的，饶是那样，也要把它给要过来。”
甲野默不作声地在宗近的眉宇间久久地注视着。中午的饭桌上，不出宗近所料，果然又端出了海鳗。
注释：
[1]将棋，日本象棋。
[2]即东山三十六峰，通常指位于京都东部，北起如意岳、南至稻荷山这一带的丘陵。夏目漱石明治二十八年（1894年）十一月三日俳句寄赠正冈子规：“三十六峰/兀自耸立/秋雨时断时续。”
[3]友禅染，在丝绸上印染花鸟、草木、人物等图案的日本印染之一。
[4]曝晒在河滩上的友禅染织物的艳丽色彩溶化进了贺茂川中。东山的青翠，友禅染的艳红，菜花的金黄，鲜艳的色泽在这里交相辉映。
[5]指京都的大文字山，即东山三十六峰北端的如意岳，因每年八月十六日盂盆兰会都会在山腰间点燃起“大”字形篝火而获名。
[6]“松虫”“铃虫”，均为后鸟羽上皇（1180-1239）手下的女官，信奉佛教，后离开御所，在京都东山鹿谷的安乐寺出家，至今安乐寺内还存留有供奉和收藏其遗骸的五层寺塔。
[7]即罗城门，平城京的正门，位于今京都市南区罗城门町一带。朱雀大道即南起罗城门，北抵朱雀门，直达大内。因平安京逐渐朝东北拓展，包括罗城门在内的西南一带渐趋萧条和荒芜，以致出现了鬼魂出没其间的种种传言。
[8]渡边纲，平安朝中期的武人，源赖光的四大天王之一，以曾在罗生门砍下过妖魔的胳膊的传说在谣曲中流传而知名。
[9]指寺町大街，是京都贯通南北的一条主要街衢。
[10]该桥架设于三条贺茂川上，近世以降，一直是东海道、东山道和北陆道的起点。
[11]位于京都右京区御室大内町的仁和寺。为延喜年间（十世纪初期）宇多天皇所建，其退位后，即隐居于寺内。也是自古以来京都观赏樱花的最佳场所之一。
[12]指平家公达但马守经政（亦称经正）的故事，因自幼擅长琵琶，在御室御所受守觉法亲王宠遇，后者还将一把镌刻有“青山”二字铭文的稀世珍贵的琵琶交由他保管。经政死于战乱后，每逢御所举办管弦演奏，替他祈求冥福时，其亡灵必因追慕音色而现身，并向人诉说他在冥间的诸多苦恼。
[13]旧南部领，位于今青森县东部至岩手县中部一带。
[14]古琴的一种形制名，依据琴体大小而定。一般适合于弹奏近代筝曲，为八桥、生田、山田流所常用的，称作“本间”；形制较“本间”略为短窄，独为生田流所弹奏的，则称“琵琶形”。
[15]日本的土地面积单位，一坪为九平方米。
[16]俗称兜裆布。
[17]一种最初流行于平安朝贵族间的游戏名。内侧绘有各种图案的蛤贝饰品，被用作和歌对句游戏的道具。
[18]“序破急”，即起始、中间、结束。雅乐和能乐，形式上均由这三部分构成，导入之后，徐徐展开，最后以急骤告终。
[19]芭蕉门弟子服部岚雪（1654-1707）的俳句，直译大致为：“盖被/睡姿/东山。”
[20]都踊，指每年春季在京都祗园甲部歌舞演场举行的艺妓舞妓的表演盛会。始于明治五年（1873年）京都博览会，后成为京都每年春季的定例活动。
[21]近代出现在东海道岛田宿一带艺妓间的发型，后在尚未出嫁的女孩间颇为流行，故这里特指尚未婚嫁的女孩。
[22]京都一条河流名。
[23]当时位于东京本乡区（今文京区）春木町一丁目的某剧场名，新派话剧，如根据夏目漱石的长篇小说《吾辈乃猫也》和红叶的长篇小说《金色夜叉》改编的同名话剧，便都是在该剧场上演的。
[24]古琴曲流派之一。发源于京都的生田检校（1655-1715），后者则系吸收了其时流行的带有地方谣曲风味而形成的三味线乐曲的一种演奏风格。明治时代盛行于大阪、京都一带，与盛行于关东一带的山田流相颉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