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才到福利院。那儿房子的窗上都钉有铁丝网,装着卷筒形的防狗铁丝围栏,柏油地的院子,阴森森的。在楼下的一间小办公室里,一个脸色阴沉的女管事接过文件,把乔治的名字填到名册上。我们获准送乔治到宿舍,宿舍里的孩子们都站在装在墙壁高处的暖气管下,注视着我们。妈给乔治脱下大衣,摘下那顶大人的帽子。他只穿着件大纽扣的衬衣,露出浅黄泛白的头发,白净、冰冷的手指——麻烦的是这些手指长得和大人一般大——他紧挨我在床边站着,我则再一次教他给提包上锁、开锁那点简单本领。可是我白费力气,没能使他消除对这地方和这些跟他一样的孩子的恐惧——他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场合。现在他明白我们要把他留在这儿了。他开始发出心声,就是说,他开始呜咽起来,这比眼泪还要让我们伤心,虽然声音比哭泣低得多。这时,妈再也支持不住,完全垮了,可直到把他那长着鬃毛般的头捧在两手之间吻别的时候,她才哭出声来。当我待上一会把妈拉走时,乔治想跟着一起走。我也禁不住哭了。我把他带回到床边,对他说:“坐在这儿。”他便坐下了,继续呜咽着。我们走回到车站,站在嗡嗡作响的黑色电线杆旁,等待着从市郊开回来的电车。
打那以后,我们的家庭生活松散淡漠了,仿佛照顾乔治是一家人团结一致的主要基础。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大家都只顾自己,各有各的打算,而那位老太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唉,说来我们也太让她失望了。开头那阵子,她大概梦想我们当中可能有个把神童,能由她来调教成名。也许是如此。这股力量,本想支配我们这些高级生物的一切,使情人们聚在一起生下天才,日后领导世界朝至善至美的境地缓缓迈出一两步,或者找到那一呼百应的声音来激励众人迈出那一步,可是事实却相反,找到的却是乔治,还有我们。我们身上远没有她所要求的那些禀赋。我们的门第如何倒并不那么重要,这不只是出身名门或出身合法的问题,富歇[75]还不是跟塔列朗[76]一样显赫。重要的是天赋。在这方面,她深感痛心,认为我们生来就缺乏才华。不过,我们还可以被培养成体面人物,有绅士风度,穿白领,刷牙齿,指甲整洁,用餐懂规矩,不论我们在什么单位任职,在什么商号做事,都显出有很好的教养。在出纳台上款项清楚可靠,在电梯里待人彬彬有礼,问路时先打招呼,对女士温文尔雅,见妓女板脸不加理睬,坐船乘车时能体谅别人,走那个不出风头、不露锋芒的卡斯蒂利奥内[77]的路子。
可是,我们却日益粗俗无礼。声音愈来愈低沉,说话越来越粗鲁。早晨穿衣服时,我们只穿着裤衩扭扭打打地闹着玩,乒乒乓乓地摔在弹簧床垫上,摔在地板上,碰翻了椅子。然后才穿过过道去洗脸,在那儿,经常见到老太太瘦小的身影,她在朝我翻着白眼,牙床间露出一个可怕的不见牙齿的小裂口,两颊缩进,默不作声。可是她的权力已经丧失了,完蛋了。有时西蒙会对她说:“你知道什么啊,老奶奶?”有时甚至称呼她“劳希太太”。我可从没有对她狂妄到这种地步,也没想到要从她手中夺回那只剩下一丁点的旧权力。眼下,西蒙对她的口气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不恭敬。不过现在,这已无关紧要了。她已看清我们是些什么人,我们会干出些什么。
我们觉得家里这所房子也变了,变得无足轻重,暗了,小了。那些曾是闪闪发亮、令人起敬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它们昔日的诱惑力、华贵和重要性。搪瓷剥落处,露出铁皮,裂痕累累,污渍斑斑。地毯中央图案被磨去的地方,露出了织纹。一切迷人的魅力,光洁的漆面,厚实的生活,兴盛的时日,都已荡然无存了。温尼临死前几天,身上发出一股臭糨糊味,妈和老奶奶一直待在家里显然没感觉到,可我们一进门就闻到了。
温尼是那年五月死的,我把它装进一只鞋盒,埋在院子里。
第五章
威廉·艾洪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个伟人。他极有头脑,掌管许多事业,不但有真正的指挥能力,而且还颇具哲理才能。要是在作出重大而实际的决定之前,我也能有条不紊地仔细考虑一番,而且(注意),如果我真是他的亲弟子而不是别的,我就会问自己:“恺撒大帝会容许这么做吗?马基雅维利会有什么意见?尤利西斯[78]会怎么做?艾洪会有什么想法?”我把艾洪放入这些伟人之列,可不是开玩笑,我只认识他,我是从他身上弄清他们那些人的气质和才能的,除非你要说我们始终是站在队伍末尾的矮个子,是毛头小孩,我们能分享到的伟大崇高,只能像童话中国王面前的孩童那样,而真正的伟人生活的是比当今美好、强大的时代。但只要我们拿大人和大人比,不是拿大人和小孩比,也不是拿人和半神半人比,那就会使我们芸芸众生中的恺撒高兴,而我们如果不是在这些和别的古代圣贤金光灿烂的面前,对自己的毛病觉得有愧,颇想变成某种低等生物的话,那我就有权赞美艾洪,即使遭到那班认为现在人类已根本不再有我们所尊崇的那些大人物的品质的人们嘲笑,我也不在乎。不过我不想被这种看法驱使得夸大其辞,这是一种学生之见,那班学生不论年纪多大,一谈过去,便有一股子孩子气。
我念中学三年级时,便到艾洪那儿做事了。当时,已临近胡佛[79]当政时期的那次经济大崩溃。可艾洪仍是个有钱人,不过我不相信他后来所说的那样有钱,他的财产损失大半后,我仍留在他那儿。后来他实际上已非有我不可,我不仅是他的左右手,而且成了他的四肢了。艾洪是个残疾人,两腿完全丧失功能,只有双手还能活动,但也无力驾驶轮椅。在家里走动时,都得由他的妻子、兄弟、亲戚或多半叫个雇用的人或有关的人推着,不管他们是替他做事的,或者只是在他家或他的办事处转转的,他都有本领使他们为他跑腿。总是有很多人想靠艾洪家发财,即使本来已有钱的,也想靠他家变得更富。艾洪家是我们这一区最大的地产经纪人,拥有和控制着许多产业,其中包括他家住的那幢有四十套公寓房的大楼。大楼拐角处那家商店里的台球房,也全归他家所有,就叫艾洪台球房。那大楼里还有六家别的店铺——五金店、水果店、罐头店、餐馆、理发店,还有一家殡仪馆。殡仪馆是金斯曼开的,跟我的表兄霍华德·考布林一块参加海军陆战队去打桑地诺的,就是他的儿子。那餐馆就是替共和党拉票的丹波常去打牌的地方。艾洪家是他前妻的亲戚,不过他们在这件离婚案上从没袒护过任何一方。艾洪的父亲老艾洪,这位老局长自己就结过四次婚,有两个前妻现在还在拿赡养费,在这种事情上对别人严厉,对他来说是不适宜的。老局长实际上从没做过官,只是人们开玩笑叫叫而已。他年纪虽大,还很健朗,是个老活泼,下巴留一把野牛比尔[80]式尖尖的白胡子,身上穿一套白衣服,到处出风头,用色迷迷的大眼睛看人。人人都因他精明能干非常尊敬他。他一开口用简洁的言词讲到什么动产抵押或土地租赁时,整个办公室里所有那些身材魁梧、态度严肃的买卖人便都住嘴恭听。他向人们提出许多建议,考布林和五产都曾交过他一些钱,托他代为投资。曾替老艾洪做过一阵子事的克雷道尔认为,他聪明得像神仙。“那小子是精明,”他说,“可局长是你在这世界上真正得让步的人。”我当时就不同意他的这一说法。现在仍然如此。不过,局长遇事总爱抢镜头,引人注目。我在夏天的任务之一是陪他到湖滩去。他每天去那儿游泳,一直到九月份的第二个星期才停止。我的责任应说是不让他游得太远,以及在他脱光衣服,露着大肚子和又黄又秃的膝盖,还有两腿间好大的那话儿,躺在气枕上在防波堤附近漂浮时,给他递上一支支点着的香烟。他脑后的白发,像北极熊的皮毛似的散浮在水面,泛出淡黄色;他那饱满的天庭晒得红红的,朝上仰着;他的大嘴巴啧啧有声,鼻子喷着烟,泡在密歇根湖暖和莹蓝的湖水中,既悠闲又适意。船舷涂着柏油的木壳拖网渔船,在泳区外噗噗地冒着气驶过,泳区内则是喧哗戏闹,相互泼水,千姿百态,色彩斑斓的人群;水边的建筑、塔楼,还有后面的那些摩天大厦和急忙拐弯躲开的湖岸,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直角。
艾洪是局长第一个妻子所生,他的第二个也许是第三个妻子也生了个儿子叫谢普,他那些台球房里的朋友则叫他丁巴特,因为市政坛有个风头人物叫约翰·丁巴特·奥伯塔,是波兰佬萨姆·辛考维兹的朋友。可是谢普既不认识奥伯塔,长得也不像他,而且和十三区或任何其他一区的政界都毫无关系。我说不清他究竟怎么会得了这么个绰号。不过,他本人虽非黑社会匪徒,但对那班匪帮的新闻和所干的罪案却颇感兴趣,可以称之为是个研究黑社会人物的业余专家;还有他那身打扮,你很可能认为他和危险人物德鲁西斯或大个子海斯·胡贝赛克有来往。他头戴金融家戴的尖顶帽,一套紧身衣裤,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式衬衣,纽扣一直扣到领子,不系领带,脚上的鞋时髦触目,尖尖的,不大正经,擦得像探戈舞演员穿的,走路时把皮后跟跺得直响。丁巴特的头发浓密黑亮,烫有波纹。他个子矮小,瘦削,近于单薄,但动作敏捷,有一张毫无理性的脸。和残暴不同,它不是残暴,他这张脸上流露着各种各样的情绪。而是粗野、好斗、恶意、固执和心术不正,还因刮脸后扑粉马虎,露着黑黑的皮刺,一张刽子手行刑时的嘴;不过我们得知道,他并不是个杀人凶手(他用拳打人,有杀人的狠劲,但没有杀人的本意),而是一个脾气很倔强的人。就这方面来说,他总是饱尝别人的老拳,脸上有个难看的伤疤。是一次被人在颊上猛击一拳挨了铜环留下的,可他还是继续跟人打架,冲出台球房,挑起新的殴斗,脚上的探戈舞鞋一转,挥出他那急速而没什么分量的拳头。虽然挨了不知多少次打,仍没有使他失去斗志。有个星期天,我也在场,亲眼看到他找碴儿跟身材魁梧的五产打架,他的拳头频频落在对方的胸脯上,可是对方纹丝没动,后来,五产把他一把抓起,扔在地板上。丁巴特爬起身来再挥拳冲上去,五产咧着嘴笑,但心里害怕,一直向后退避,靠在了球杆架上。人群中有人大叫起来,说五产是个胆小鬼。大家认为五产应该把丁巴特按住,让他气得发昏,歪斜着脸死死挣扎。五产的一个好朋友说,一个参加过蒂耶里堡之役的老兵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逼得东避西退,实在丢脸,五产听了耿耿于怀,从此以后便再也不进这家台球房。
丁巴特曾一度管理过这家台球房,可是他不可靠,局长便请了个经理代替他。他现在以小老板的身份在球房里混——圈圈球。有时发现球桌的绿台毯划破了点,他的脸色便变得像煤块一般——他是球房里的要人、打手、裁判、赌注管理人、运动专家和黑社会火拼史权威,还时时留心弄笔小买卖做,做个拳击手的经纪人,或者打每球一角的转球赛。有时,他也做他父亲的司机。局长有辆红色的黑鹰——斯塔兹大轿车——艾洪家的人对小车子一向看不上眼——可是自己不会开,天热不能步行的时候,丁巴特便开车送父亲去湖滩。老头儿毕竟已经快七十五岁,不能让他冒中风的险。我陪局长坐在后座,丁巴特挺着被人打歪的脖子,偶尔才紧握一下方向盘,身旁的座垫上放着尤克里里琴[81]和浴衣。他开车时欲火特旺,跟在女孩子后面大叫大嚷,狂吹口哨,还穷揿喇叭,这很让他父亲高兴。有时候,克莱姆或吉米,或者是经营电影院失败的赛维斯特跟我们一块儿去。现在,赛维斯特已因考试不及格从阿穆尔学院退学,没有拿到工程技术学位,他讲起要离开这儿去纽约。在湖滩上,丁巴特像个运动员似的,扣着腰带和护腕带,为了在倒立时不让沙子落进头发,还包了头巾,身上涂了防晒油,跟一群女孩子和其他湖滩健儿一块跳舞。他弹着尤克里里琴,唱道:
漂亮的棕色姑娘安尼卡,
要我跳呀跳呀跳呼拉[82],
在怀基基[83]的海滩上,
是她教我跳呼拉……
兴致高时,他便变得猥亵起来,扯着破嗓子吼出闷哑的声音。
他那小公鸡似的欲火吞食了他的一切,把他弄得疯疯癫癫、怪声怪气。他那态度粗暴、脸带嘲讽的老爸被他逗得乐极了。他躺在海滩椅上,俨然像个伊特鲁里亚人[84]中的野牛比尔,浴巾往上拉成阿拉伯人式的头巾外衣的样子,为了不让阳光耀眼——同时还用一只肉嘟嘟的手臂挡着——他笑得合不拢那张满是胡子的嘴。
“傻——瓜!”他对儿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