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因为碰见这些事情而感到遗憾,尽管它们是这样令人伤心、惋惜,然而其后果则是赛姆勒先生确实感到自己多少有点与自己的同类分离了——如果不是在某种形式下被割断了联系——不是由于年岁悬殊,而是由于他专心致志于那些太不相同和太遥远的事物了,在精神方面专心致志于同当前太不相称的那种柏拉图式的、奥古斯丁的十三世纪了。交通络绎不绝,风也不停地吹拂,太阳,对曼哈顿来说,显得相对地灿烂,照耀着并且透进了他身体上的孔穴和罅隙。他好像给亨利·摩尔[64]抛弃了。因为有洞,有空隙。另一方面,在他看了那个扒手以后,他为能遭逢截然不同的事件而表示感谢,这是一次视觉的增强。一个送货人,两手捧着一只鲜花编成的十字架,光秃的头顶显出凹痕,像喝醉了酒似的顶着风歪歪斜斜地前进。他那双灰暗的靴子显得那么小,而他那条又肥又短的裤子给风吹得像女人的裙子似的。在薄薄的透明的塑料纸下面,栀子花、山茶花、山芋百合花,在他的头上飘拂着。在河滨汽车站,赛姆勒先生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在候车,极目凝视,看见他穿着一条尿绿色的粗条纹灯芯绒裤子,一件胡萝卜色的缀着蓝色斑点的羊毛花呢上衣,看见他两颊的鬓角像结实的毛茸茸的柱子一般耸立着;看到那文雅的玳瑁眼镜的两条镜腿正同鬓角相交;看到他那向前额渐渐变稀的头发:一只犹太鼻子,一片品尝一切、拒绝一切的肥厚的嘴唇。啊,当赛姆勒先生由于受到刺激而需要艺术消遣的时候,这正是马路上所能提供给他的一种艺术性的消遣。他勤奋好学,书生气很浓,可是他接受过优秀作家的训练,能用感觉来愉悦自己。他走出大门,生活就不空虚了。在这当间,果断、敢作敢为、为事务奔忙、兢兢业业的人们在干着人类正常干的事。如果大多数人好像是被符咒迷住了似的,像梦游者那样,被微不足道、神经过敏的琐细的目的所约束、所掌握而在兜来转去的话,那么,对于像赛姆勒这类个别的人就只有一往直前,他注意的不是目的,而是周围环境美的消耗。即使受了侮辱,感到痛楚,身上什么地方在流血,也决不明显流露出一丝愤怒,决不悲痛地号哭,而是把心痛转化为细致的甚至透彻一切的观察。明媚的春风夹带着微粒,向闹市区吹去,吹在脸上像金刚砂一样。阳光普照,仿佛世间从来没有死亡似的。公共汽车到站时,足足喷了一分钟的气。一向如此。接着,赛姆勒先生上了车,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公民那样向车子后部挪动,同时希望自己不要被人们挤过后门,因为他只有十五个街区的路程,加上车子又很挤。车子里散发着通常闻到的长期给乘客坐过的坐椅的气味,散发着酸臭的鞋子气味,烟油味儿,廉价的雪茄烟味儿,科隆香水味儿,香粉味儿。然而,沿着哈得逊河,早春,那最早显出的土黄色——要不了几个星期的阳光和热度,曼哈顿有一天就会(短暂地)加入古老的绿色的北美大陆,那奢侈的豪华,那季节的光泽,在闪耀着,熠熠发光,还有那白的、粉红的山茱萸,开着花的酸苹果树。接着,人们的脚由于天气暖和而发胀,在洛克菲勒中心,闲逛的人们会在种着郁金香、竖着半人半鱼的海神雕像和喷水池边,在涂了油漆的石条上坐下来,一切都沉浸在丰富充盈的精神里。人们在一座座摩天大楼的温暖的阴影下,感觉到他们本性的巨大的乐趣,在繁衍生长。赛姆勒也将欣赏春天——在他风烛残年中的一个春天。当然,此刻他心烦意乱,非常心烦意乱。当然,在这个意义之下,所有关于布列斯特—列托夫斯克的那套废话,所有关于知识分子和德国高级将领的对抗,全部是天大的笑话,荒诞不经之谈。当然,那些学生也是滑稽可笑的。可是其中最糟糕(撇开粗鲁不说)的是什么?制止一个惹人厌烦的老头儿唠叨,恰当的方法有的是。他本来大可以讲讲《世界都市》就行了,特别是在公开场合,讲讲这样的老生常谈就行了。从这些年轻人的观点看,最糟的是他们干得没有尊严。他们没有那种作为知识分子和社会秩序的评判者的崇高观念。真令人遗憾!老赛姆勒想。一个以具有正常的理智自诩的人,他就有秩序和权威,而且维护秩序和权威。如果他体内各部分都是正常的话。它们一定是正常的。可要是正碰上还处于学习拉屎撒尿的阶段,那将是个什么样子!要是陷进了判断精神病的一个标准(赛姆勒就因为这一点责怪德国人和他们的精神分析)的圈套,那又将是个什么样子!是谁举起了尿布这面旗子的?是谁把胡言乱语说成是一种排泄物的?这是什么文学和心理学的运动?赛姆勒满腔怒气,在这辆拥挤的公共汽车里,抓住了头顶上的横杠,向闹市区驶去。一段短短的旅程。
他肯定没有想到那个黑人扒手。他把他跟哥伦布圆广场联系在一起了。那个黑人扒手总是上住宅区而不是上闹市区去的。但是他现在出现在车子的后部,穿了他那件骆驼毛外套站立着,他庞大的身躯把一个角落都塞满了。赛姆勒心里老大不愿意看到他。他之所以不愿意是因为在这样摇摇晃晃坐立不安的时候,他不想看到他。天哪!现在不是时候!赛姆勒顿时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直往下沉;他的心在往下沉。千真万确,像一条自然法则,石头下沉,气体上升。他知道这个窃贼乘车并非是为了要上哪儿去。去跟一个女人相会,或是回家——不管他怎么寻欢作乐,他总得回家——他无疑是乘出租汽车的。他乘得起出租汽车。但是现在赛姆勒往下望着他的肩膀。车子里除了这个窃贼以外,个头就数他最高了。他看见他已经把后面长长的坐位上一个人逼得走投无路了。他雄赳赳地弯着身子,宽阔的背部遮住那个受害人,不让别的乘客看见。只有赛姆勒因为个子高才看得见。个子高或者眼力好,并不是值得感激的事情。那个给他钉上的人是个衰弱的老头儿,眼睛近视,因为恐惧而淌着眼泪,灰白的睫毛,红红的眼皮,假牙从上牙龈往下耷拉着,因此咧开了嘴。外套和上衣也敞开着,绿色的衬衫像裂开的糊墙纸似的给拉开了,上衣的衬里已经破烂。窃贼死劲拉着他的衣服,像医生对付一个门诊的病人似的。拉开了他的领带和围巾,取出了钱夹。接着轻轻地(简直像是一种野兽的动作)把自己那顶杭堡帽[65]从那并非因为着急而皱起的前额推回原处。钱夹是长形的——人造革的,塑料的。打开钱夹,取出了钞票,还有几张卡片。窃贼把卡片放在手掌心歪着头看着。任凭卡片从手上掉落。他审视着一张绿色的像联邦银行的支票,也可能是社会保险卡。赛姆勒先生戴了他那副护目镜定睛注视感到很吃力。过多的肾上腺素以轻微但使人不舒服、吓人的速度流过他的心脏。他自己并不感到吃惊,但是他的心脏却似乎在记录恐惧,在发心脏病。他辨认得出来——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心跳过速。呼吸困难了。他不能吸进足够的空气。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晕过去,会不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情。那个黑人把支票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几张快照相片像卡片一样从他手指间掉落下来。等这一切停当就绪,他才把钱夹重新塞进那灰色的破烂的上衣衬里里去,把老头儿的围巾轻轻地甩回原处。带着一种嘲讽的威吓,用拇指和中指拈住领带结猛地一拉,大致相近地,但仅仅是大致相近地,使领带恢复原位。就在这当儿,猛一回头,他看到了赛姆勒先生。赛姆勒先生被他发觉在看他的时候,他和他的心还处于奔腾的激浪之中。心像一只逃窜的兔子似的想从他身边跑开。他的喉咙发疼,直疼到舌尖。那只失明的眼睛感到一阵剧痛。但是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明白。手抓住头顶上镀铬的横杠,他向前冲着身子好像要看这会儿到了哪条街了。第九十六街。换句话说,他避开了一次可能向他射来的直愣愣的逼视,或者四目对视。他装出没事人一般,现在略带急迫地身子俯向车门方向,开始向汽车后门挤去。他挤到车门那儿,找到了拉索,抓住拉索,踏上车子的阶梯,挤出了车门,接着,他便拿着雨伞,手握在雨伞的按钮那儿,站在人行道上了。
现在心跳过速已经自行消失了,他已经能够走路,尽管还不能用平常那样的速度。他的策略是横过河滨大道,然后走进第一幢大楼,仿佛他就是住在那儿似的。他是越过那个扒手走到车门那儿的。也许扒手那份厚颜无耻会使他感到像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老头儿不值得追踪。这个人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受到了任何人的威胁。他可能认为世间都是那么马马虎虎,胆小怕事。赛姆勒用力推开一扇铁花格的玻璃大门,走进了一间空荡荡的门厅。他不乘电梯,他找到了楼梯,步履艰难地爬上了第一段楼梯,然后在楼梯平台上坐下来。几分钟的休息,使人恢复了充氧的标准,虽然身体内部感到有什么东西变得稀薄了,但不过是稀薄而已。在回到街上(这幢大楼没有后门)去之前,他从外套里拿出雨伞,钩在袖孔里,并且用皮带稍牢地把它缚起来。他有意改变了他的帽子的外形,把帽子压得扁扁的。他跑过西区来到了百老汇,走进第一家出售夹肉面包的小酒店,在后面座位上坐下来,叫了一杯茶。一大杯茶他一饮而尽,他感到唇焦舌干,一面挤压着泡在茶杯里的茶叶袋,品尝丹宁酸的滋味,一面要柜台上的服务员给他加水。透过窗户没有看见那个窃贼出现。这时赛姆勒最大的需要是他的床榻,但是他稍微懂得怎样躲藏。他曾经在大战中,在波兰、在森林里、地下室里、在过道里、墓地里学会了怎样躲藏。这是一些他经历过一次就足以彻底消除正常情况下想当然的看法的事情。一般人认为你只管大胆地走上街去,没人会开枪打你;你伛着身子小便,也不会给棍棒打死,也不会像耗子一样在巷子里给人追捕。这种平民老百姓的界限一旦消除,赛姆勒先生就再也不相信它还能复原。他在纽约很少有机会使用这种躲藏和逃跑的艺术。可是尽管现在他全身的骨头想念着床,他的头颅也渴望着枕头,他还得坐在柜台边喝茶。他再也不能乘公共汽车了。从今以后就得坐地铁了,但地铁真是教人讨厌的东西。
可是赛姆勒并没有摆脱掉那个扒手。那个人显然能迅速采取行动。他可以在行驶途中强行挤出公共汽车,然后又全速飞奔回来,尽管他戴了杭堡帽,穿了骆驼毛外套,显得很臃肿,但是仍旧动作敏捷。很可能这个窃贼以前已经注意到他了,以前已经盯过他一次梢,一直跟到了他的家。是的,一定是这样。因为等赛姆勒先生走进自己住的那幢大楼的门楼时,这人就很快走到他的背后,不仅是在他背后走,而且用身子顶着他,用肚子顶着赛姆勒的背脊。他并不举起手来打赛姆勒,而就是这样用身子顶着推他。大楼的雇员没有一个在场。那些门役还得开电梯,他们很多时间都消磨在地下室里。
“怎么回事?你要干什么?”赛姆勒先生说。
他永远不会听到这个黑人的声音。他决不会比一只美洲狮说得更多些。他所干的是把赛姆勒逼到一个角落里去,角落旁边有一张黑黝黝的雕花的长桌,一件具有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作品,映衬着陈腐的墙壁上挂的变了形的油画和黄铜制成的室内双重固定装置的红眼睛似的灯光,更增添了门厅的忧郁气氛。在角落里,这人用前臂把赛姆勒顶在墙上。雨伞落到地板上,伞尖的金属包头在瓷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破裂的声音,但是没人理睬它。扒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服纽扣。赛姆勒听见拉下拉链的声音。接着他把赛姆勒的墨镜从脸上取下来,丢在长桌上,一声不响地按着他的脖子逼他往下看。这个黑人已经拉开了裤子纽扣的遮布,拿出了生殖器。把生殖器和大大的椭圆形的睾丸一起拿出来给赛姆勒看。那是个棕黄色而又带着紫色的、没有割去包皮的大家伙——一根管子,一条蛇;像金属般的生硬的阴毛在浓密的底部耸立着,而从那只抓着它的手里露出来的顶端部分却蜷缩着,使人联想起大象的鼻子所具有的那种肉的灵活性,尽管它的皮肤略略有些闪光而不是那么厚实或粗糙。他要赛姆勒越过那只顶着他的前臂和拳头定睛谛视这个器官。也许原本用不着强迫。不管怎样他都会看到的。
这段间隔的时间很长。那人的表情并不直接表示恐吓,而是古怪、平静地表达着专横跋扈。那玩意儿是带着一种令人迷惑的确实性拿出来展示的,气派十足。接着,他把它放进裤子。[66]赛姆勒给放开了,裤子纽扣的遮布又盖起来了,上衣扣上了,一只结实的手把结实的胸前那条奇妙、飘拂的橙红色的丝领带捋平。那双黑眼睛闪射着无比坦率的光芒,温柔地转动着,为这次教训,这次警告,这场遭遇,这次播送宣告结束。他捡起赛姆勒的墨镜,放回到他的鼻子上。接着打开并且戴上了他自己的那副雅致的镶金的滚圆的龙胆紫色的太阳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