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半杯也行。你们既想让我在上午八点三刻学习预修化学课程,又不让我摄入咖啡因,这根本不合情理。”
“呜呜。”巴伯先生说,他埋首读报,连头也没抬。
“你摆出这样的态度也无济于事。别人都可以喝。”
“我刚好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巴伯太太说,“贝齐·英格索尔告诉我——”
“也许英格索尔太太是不让萨拜因喝咖啡,不过要想让萨拜因·英格索尔学习预修课程,光喝咖啡可不够。”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安迪,也不厚道。”
“哼,这是实话,”安迪冷冷地说,“萨拜因笨得像木头桩子。我看,她之所以那么在乎健康,就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想。”
“脑瓜聪明并不是一切,亲爱的。要是埃塔给你煮鸡蛋,你能吃一个吗?”巴伯太太扭头问我,“煎蛋呢?炒蛋呢?或者你喜欢吃别的?”
“我喜欢吃炒蛋!”托迪说,“我能吃四个!”
“你吃不下那么多,朋友。”巴伯先生说。
“我吃得下!我能吃六个!我能吃一整盒!”
“我要的又不是德太德林[35],”安迪说,“不过就算是这个,我要是想要,也能从学校里弄到。”
“西奥?”巴伯太太问。我注意到,厨师埃塔就站在门口,“你觉得吃鸡蛋怎么样?”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们早晨想吃什么。”凯西说。她的声音很大,但别人都装作没有听到。
11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从沉重而复杂的睡梦中爬出来,天光大亮,那个梦只留下了一阵耳鸣,还有某种东西从我手中滑落、摔碎、让我再也无缘得见的心痛感觉。但不知怎么搞的——从深沉的遗忘、断裂的线头、消失后无迹可寻的碎片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它就像电视屏幕底端掠过的一条文字新闻一样,穿过黑暗,来到眼前:霍巴特与布莱克威尔。按绿色的门铃。
我躺在那儿,盯着天花板,不想起床。这两句话十分清晰,就像有人写在纸条上,递给我看过似的。而且颇为奇妙的是,之前想不起来的好多事,也跟它们一起浮现出来,就像唐人街卖的那些小纸团一样,把它丢进一杯水里,它就会膨胀开来,变成一朵花的模样。
尽管我沉浸在“事关重大”的感觉里,但怀疑还是涌上心头:这究竟是真实的回忆(那个老人当真跟我说过这些话?),还是我做梦梦到的?母亲去世前没多久,我有一天醒来时,相信有一位名叫马尔特夫人的老师(其实并无此人)因为我不遵守纪律,便往我的饭里放圆玻璃。在梦里,这样的前因后果完全讲得通。我带着这股担忧,迷迷糊糊地躺了两三分钟才清醒过来。
“安迪?”我喊了一声,然后俯身朝下铺望去,下铺没人。
我大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躺了一会儿后从床上爬下来,从校服夹克里取出那枚戒指,拿到光下,看着刻在上面的字。然后我赶紧把它收好,穿好衣服。安迪已经起床了,在跟家人一起吃早餐。对他们来说,星期天的早餐十分重要,我能听到,他们都在餐厅,巴伯先生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他有时就爱这样高谈阔论。我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朝另一边的家庭娱乐室走去,我从电话底下的小橱里,取出包着刺绣封皮的电话黄页。
霍巴特与布莱克威尔。找到了——显然是一家商号,不过列表上没说它是做什么生意的。我有点晕眩的感觉。看到白纸黑字的这两个名字,我产生一阵古怪的惊栗,好像有些看不到的纸牌刚好落在恰当的位置。
地址是格林威治村西十街。我犹豫片刻之后,焦虑不安地拨了那个号码。
等待音响起时,我站在那儿,拨弄着放在家庭娱乐室桌子上的一只黄铜旅行钟,咬着下唇,望着摆在电话桌上的装裱好的水鸟图画:黑燕鸥、汤森鸬鹚、鱼鹰、小秧鸡。我拿不准应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应该如何询问我想了解的情况。“西奥?”
我吓了一跳,满心内疚。巴伯太太穿着纤薄的灰色开司米羊绒衫,端着咖啡走了进来。
“你在做什么?”
等待音还在响着。“没什么。”我说。
“那快点吧。你的早餐要凉了。埃塔做了法式烤面包。”
“谢谢,”我说,“我马上过去。”这时,电信公司机械的声音在电话里说:请稍后再拨。
我心事重重地来到巴伯一家中间。我原本以为那边起码会有电话答录机自动接听。我意外地看到普拉特·巴伯(他的脸盘比我上次见到他时大得多,红润得多)坐在我平时的位置上。
“啊,”巴伯先生说,断开说了半截的话,用餐巾擦了擦嘴,跳了起来,“你来了,你来了。早安。你还记得普拉特吧?普拉特,这是西奥多·德克尔——安迪的朋友,记得吗?”他走开,拿了一把备用椅子回来,有些笨拙地把我安顿在餐桌的一个尖角上。
我在他们的外围坐下来,一下子比别人矮了那么三四英寸。这把纤巧的竹椅跟别的椅子不搭。普拉特对我打量他的眼神兴味索然,移开了目光。他是从学校回家参加派对的,他看上去一副宿醉未消的样子。
巴伯先生重新坐下,继续谈他最喜欢的话题:航海。“正像我说的。那都是因为缺乏自信。你对自己在龙骨船上的表现没有把握,安迪,”他说,“这根本毫无道理,除非你缺乏独自驾船的经验。”
“不是这样,”安迪用飘忽的嗓音说,“其实是我对船不感兴趣。”
“瞎说,”巴伯先生说,他朝我挤挤眼睛,就好像我对他的意思了然于胸,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那副没精打采的态度可说服不了我!看看挂在墙上那张照片吧,是两年前的春天在萨尼贝尔岛拍的!那个孩子可没有觉得蓝天、大海、星星叫人厌烦,先生。”
安迪坐在那儿,端详着枫糖瓶子上雪花飞舞的图案,而他父亲用他那令人困惑、很难完全听明白的调子,满腔热忱地讲述着航海何以能够锻炼男孩的纪律性和警觉心,何以能够把他们的性格培养得像从前的海员一样。安迪跟我说过,从前,他不介意频频出海,因为那时候他可以待在下面的船舱里,看书,跟弟弟妹妹打牌。可现在他大了,要给船上的人帮忙——这意味着他要在甲板上长时间地吃苦受累,承受着重重压力和烈日的暴晒,还要忍受爱欺负人的普拉特。他们的父亲大呼小叫地下达命令,在咸滋滋的水花中感到欢欣鼓舞时,他蹲在船帆的下桁后面,完全不知所措,尽量不让缆绳把自己绊倒,尽量不让什么东西把自己撞到海里去。
“上帝啊,还记得那次萨尼贝尔岛航程的阳光吗?”安迪的父亲往椅背上一靠,眼珠上翻,望着天花板,“是不是很壮观?那些橘红色的晚霞?像不像大火和灰烬?像不像原子弹爆炸?纯净的火焰撕裂天空,倾泻而出!还记得那轮圆滚滚、轻盈、四周环绕着蓝色迷雾的月亮吗,就在哈特拉斯岛附近——我当时是不是想到了马克斯菲尔德·帕里什[36],萨曼莎?”
“什么?”
“马克斯菲尔德帕里什。我喜欢的那个画家。他经常描绘壮丽的天空,你知道的,”他扬起双臂,“天上飘着高耸的云彩。抱歉,西奥,不小心打到了你的鼻子。”
“康斯特布尔爱画云彩。”
“不,我没说他,虽然他的画更让人满意。不管怎么说——唉,那天晚上,我们在水面上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天空啊。如梦似幻。就像田园牧歌。”
“哪天晚上?”
“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那绝对是那次旅程的亮点。”
普拉特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不怀好意地说:“对安迪来说,那次旅程的亮点是我们把船停下,到快餐吧吃午餐时。”
安迪用无力的声音说:“妈妈也不热衷航海。”
“对,不是疯狂热衷,”巴伯太太说,伸手去拿另一颗草莓,“西奥,我真希望你能吃点儿早餐。你可不能再这样饿下去了。你看起来都快瘦得脱相了。”
尽管巴伯先生在书房里给我上过辨认旗帜图案的即兴课程,但我对航海话题同样兴趣寥寥。“因为我从我父亲那里收到的最棒的礼物,”巴伯先生十分热切地说,“就是大海。就是对大海的热爱——对大海的那份感觉。爸爸把大海送给了我。对你来说嘛,安迪,你可真是损失惨重。安迪,看着我,我在跟你说话呢。你要是决定放弃航海,那可是你的重大损失,正是它给了我自由,给了我——”
“我以前尝试过喜欢航海。我对它有种天生的反感。”
“反感?”巴伯先生目瞪口呆,“反感什么?反感星星和风?天空和太阳?自由?”
“只要是跟跑船有关的东西,都反感。”
“嗯,”巴伯先生环顾餐桌四周,请求众人做出裁决,还把我也纳入其中,“他只不过是倔脾气犯了。至于航海,”他对安迪说,“不论你怎么否认,它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航海的因子就在你的血液里流淌,可以一直追溯到腓尼基人、古希腊人——”
巴伯先生讲起麦哲伦、崇高的航海和《比利·巴德》[37]。“他沉入水中的时候,我想起了威尔士人塔夫,他的脸颊就像布丁一样粉嘟嘟的。”而我的心思转到了“霍巴特与布莱克威尔”上:我真想知道霍巴特与布莱克威尔是什么人,他们是做什么生意的。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一对过气的老律师,登台表演的魔术师,在黑暗中借着烛光曳步而行的商业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