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母亲说话时那个女孩在打量着她。女孩那好奇的目光掠过母亲亮泽的黑色马尾辫、腰部系带的白色缎子风衣。我用那个女孩那种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打量着母亲,心中激动不已。她有没有看到母亲鼻尖上有个微小的隆起?那是母亲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的。她有没有看出母亲眼里的浅蓝色虹膜四周的黑色晕环赋予了她些许野性,就像在平原上独自狩猎的某种目光坚定的野兽?
“你知道,”母亲扭头回望,“你要是不介意,我想在我们走之前再跑回去看一眼《解剖课》。我刚才没能凑到跟前仔细看,这次画展结束之前,我恐怕没机会再过来看了。”她快速走开,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然后她瞥了我一眼,仿佛在说:你来吗?
我太意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呃,”我回过神来之后说,“我在商店等你。”
“好吧,”她说,“给我买两张明信片,好吗?我很快回来。”
她没等我答话就匆匆离开了。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样的运气。我望着她穿着白色缎子风衣的身影快步离去。现在我有机会跟那个女孩搭讪了。可我能跟她说什么呢,我冥思苦想,我能说什么呢?我把双手揣进衣兜,做了一两次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兴奋的情绪在我胃里嘶嘶作响——然后转过身来面对她。
可让我大为惊愕的是,她不见了。不过她并没有消失,我看到了她那头红发,她有些不情愿地(在我看来是这样)穿过展室。她爷爷挎着她的胳膊,十分热心地跟她耳语着什么,拽着她去看对面墙上的一幅画。
我真想杀了那老头。我紧张兮兮地瞅了瞅空无一人的门口,然后把双手揣进衣兜更深的地方,毫不避讳地穿过长长的画廊,我的脸颊发疼。时间过得飞快,母亲随时都会回来。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勇气闯过去,当真跟她说些什么,但我起码可以抓住最后的机会,好好看看她。不久前,我跟母亲熬夜看《公民凯恩》时,有个想法让我大为着迷:你或许会注意到某个迷人的陌生人,然后毕生都对她念念不忘。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像电影里的老人一样,老态龙钟,靠在椅子上,带着一副缥缈的眼神说:“你要知道,那是六十年前的事,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红发女孩,可你知道吗?我没有一个月不惦念她。”
我走过大半条画廊时,发生了一桩怪事。博物馆的一名保安从前面的展销商店敞开的门口跑出来。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那个女孩也看见了。她那金棕色的眼睛对上了我的目光:眼里透出惊讶和不解。
突然又有一名保安冲出博物馆的商店。他高举着双臂,嘴里在大喊着什么。
好多人抬起了头。我身后有人用怪异而平板的腔调说:噢!刹那间,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大爆炸摇撼着这间展室。
那名老者表情一片茫然,步伐踉跄地倒向一边。我记得自己最后看到的东西:他伸出的胳膊,指节突出的手指大张着。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阵黑暗袭来,一股裹挟着残渣碎屑、轰然作响的热风猛地扑过来,把我甩到展室的另一侧。这就是我在陷入昏迷之前意识到的最后一件事。
5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我醒来时,感觉自己就像趴在沙坑里,趴在一片黑沉沉的操场上——四周是陌生的所在,一片荒凉的街区。一伙身材矮小的粗暴少年围在四周,踢我的肋骨和后脑勺。我的脖子扭了,呼吸困难,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的;我嘴里有沙子,我把沙子吸进了鼻孔。
那伙少年用我勉强能听到的声音咕哝:起来,混账。
瞧他,瞧他。
他不省人事了。
我翻过身来,用胳膊护住脑袋。这时,我带着一股不算真切的震惊,发现四周并没有人。
一时间,我因为太过惊愕整个人都怔住了,躺着一动不动。远处警铃大作,声音闷闷的。说来奇怪,我觉得自己仿佛躺在某个偏僻的地产项目宽大的院子里。
有人痛殴了我一顿:我浑身上下都疼,肋骨酸痛,脑袋就像被铅管敲过一样。我前后活动着下巴,把手揣进衣兜,看看有没有钱坐地铁。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呢。我僵硬地躺在那儿,越来越清醒地发觉,情况很不对劲。光线完全不对劲,空气也是:气味刺鼻,带有化工气息的烟雾烧灼着我的喉咙。我嘴里的口香糖沾着沙砾,脑袋疼得厉害。我翻过身,把口香糖吐出来。我眯着眼睛,透过层层烟雾,看到一片相当陌生的光景,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我所在的地方是个破破烂烂的白色洞穴。天花板上垂挂着花饰和碎布条。地上散布着一堆堆月岩般的灰色物质,四周散落着玻璃和沙砾,还有仿佛飓风吹落的零散垃圾、砖块、碎渣和纸制品,纸制品上面蒙着薄薄的灰烬,就像第一场寒霜。上方高处,两盏灯的灯光透过尘埃照射过来,就像在雾中偏折的车灯灯光。一盏灯的灯光朝上翘,另一盏横着照向一侧,投下歪斜的阴影。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身体也是一样,这种感觉让我大为不安:骨头、大脑、心脏,都像敲钟一样轰轰作响。远处隐约传来呆板而尖利的警报声,听起来既沉稳又冰冷。我甚至觉得这股噪音来自我的体内。冬日般的死寂令我倍感孤独。四面八方全乱了套。
我扶着一个不怎么直的物体的表面——沙砾像瀑布般簌簌洒落——站起身来,头部的痛楚让我瑟缩了一下。这地方歪歪扭扭的。一边,一层厚厚的烟尘纹丝不动地悬浮着。另一边,本应是屋顶或天花板的位置,有大片细碎的东西乱糟糟地垂挂着。
我的下巴疼;脸和膝盖划破了皮,嘴巴就像砂纸一样干涩。我眯起眼睛,环顾四周乱七八糟的景象。我看到了一只网球鞋;一堆堆不怎么结实的东西染上了黑色;一根弯曲的铝制拐杖。我摇摇晃晃,既气闷又头晕,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不知道该做什么。突然,我觉得自己听到了手机铃声。
我一时间有些拿不准是不是真听到了手机铃声;我仔细听了一会儿;铃声又响了起来,声音有些微弱和单调,还有点怪异。我在残骸里笨手笨脚地摸索着,把蒙上灰尘的儿童钱包和背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摸到滚烫的东西和碎玻璃碴就赶紧缩手。不时被我踩碎的瓦砾,还有在我视野边缘一动不动的一团团柔软的东西,让我越来越忐忑不安。
我在确认过自己根本没有听到手机铃声之后,阵阵耳鸣还在戏弄着我,不过我还是没有放弃寻找。我就像机器人似的,不假思索地摸来摸去。我从钢笔、手袋、钱包、破碎的眼镜、酒店房卡、小化妆盒、喷雾型香水和处方药(罗伊特曼,安德烈娅,阿普唑仑片,零点二五毫克)里,找出一支挂在钥匙环上的小手电筒和一部坏掉的手机(电量还有一半,没有信号),我把手机丢进我从某个女士提包里找到的可折叠尼龙购物袋里。
我喘息着,石灰粉尘令我有些透不过气,我的脑袋痛得厉害,我几乎看不见东西。我想坐下,但没有可坐的地方。
这时我看到一瓶水。我赶紧往回看去,扫视着混乱不堪的现场,终于再次看到了它,它就在大约十五英尺开外,半边瓶身掩埋在一堆垃圾里,只露出少许包装标签,是那种我熟悉的蓝色。
我就像在雪中行走一般,拖着麻木而沉重的躯体,在成堆的瓦砾和垃圾中间慢吞吞地迂回前进,被我踩裂的瓦砾和垃圾发出冰川开裂般的尖锐声响。不过我没走出多远,眼角余光就瞥见地上有动静,在白茫茫一片、完全静止的背景下,那个东西看上去格外显眼。
我停下脚步,朝那边颇为吃力地挪了几步。是个男人,仰面平躺着,从头到脚落满白色尘土。撒满灰尘的废墟掩盖了他的身形,又过了片刻,我才看清他的轮廓:这个雪白底色上的雪白身形,就像一尊被人从基座上推倒在地的雕像,竭力想要坐起身来。我走到近前,发现他年老体衰,弓腰驼背,他的头发(他原先有头发的)已经被炸没了,他的侧脸上挂着难看的烫疤,一只耳朵上面的部位变成了又黏又黑的可怕一团。
我来到近前,这时他以出乎我意料的速度猛地伸出落满白灰的胳膊,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惊慌后退,可他抓得更紧了,还连连咳嗽起来,咳嗽里带着病恹恹的湿意。
这是什么地方?他好像在说。什么地方?他想抬起头来看看我,但他的脑袋沉甸甸地挂在脖子上,下巴耷拉在胸前,所以他只能扬起眉毛,像兀鹫那样眯缝着眼睛看我。不过他已经毁容的面孔上的双眼,透出睿智和绝望。
——哦,上帝啊,我说,我正要俯身帮他。慢着,慢着——我停下动作,不知所措。他的下半身弯拧着,就像一堆丢在地上的脏衣服。
他用双臂搂着自己的身体,看起来颇为坚毅地翕动着嘴唇,竭力想要抬起身体。他身上散发着烧焦的头发和羊毛料子的臭味。只是他的下半身跟上半身似乎失去了联系,他咳嗽着,惨兮兮地重新倒回去。
我环顾四周,想弄清自己所处的方位,上面传来的爆裂声令我快要发疯了,我弄不清此刻是什么时间,甚至弄不清眼下是白天还是黑夜。这片地方的恢宏和破败令我迷惑不解——这里的顶层显得高大宏伟,不同寻常,散布着浓淡不一的烟尘,原本应该是天花板(或天空)的地方,像帐篷似的鼓了起来,看上去乱糟糟的。不过虽说我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弄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但这片废墟满像是被人遗忘的地方,刺目的应急灯透出一种电影里的氛围。我在网上看过一部短片,那部短片拍的就是沙漠里一家旅馆被爆破的经过,那些蜂巢状的房间在倒塌的瞬间,就是被锁定在这种耀眼的强光里。
这时我想起了那瓶水。我后退几步,环顾四周,终于看到那一抹蒙尘的蓝色,心脏猛地一跳。
——瞧,我说(缓缓退开),我只是要——
那个老人望着我的眼神既充满希望,又充满失望。他就像一只饿得走不动路的狗。
——不——等一下。我会回来的。
我像醉汉一般,从垃圾堆里步履蹒跚地走过。我颇为吃力地迂回前进,把腿抬得老高,踩着各种东西,行走在砖头、水泥、鞋子、手袋中间。有好多烧黑的碎块,我不愿细瞧。
瓶里的水还剩四分之三,摸上去烫手。不过我咽下第一口时,喉咙就不由自主地连连吞咽起来。我一口气喝了半瓶——有股塑料味,像洗碗机里的水一样温——才回过神来,强迫自己盖上瓶盖,把水放进包里,拿回去给那个人。
我在他身边跪了下来。石块硌疼了我的膝盖。他簌簌发抖,呼吸粗重、深浅不一。他的目光没有望向我的眼睛,而是迷失在上方,怔怔地瞧着我看不到的某样东西。
我正要把水摸出来,他的手伸向我的脸。他用瘦骨嶙峋、衰老而干瘪的手指,把我的头发从眼前小心翼翼地拨开,从我的眉毛上拔下一颗碎玻璃碴,然后拍了拍我的脑袋。
“没事,没事。”他的声音十分微弱、沙哑、友善,还带出一阵阵从肺里传出的可怕哨音。在我将来始终无法忘怀的这个奇妙的时刻,我们久久凝视着对方,就像两头动物在黄昏时分相遇。他的眼里仿佛冒出了令人愉悦的精光,我看清了他的真实面貌。我相信他也看清了我的真实面貌。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仿佛被电线连接在一起,身上发出嗡嗡的响声,就像同一套电路上的两台引擎。
然后他又软嗒嗒地倒下去,我还以为他死了。“来,”我说道,有些笨拙地把手伸到他的肩膀下面,“很好。”我尽力扶起他的脑袋,帮他喝下瓶里的水。他只能喝进去一点,大部分都流到了下巴上。
我有些力不从心。他又倒了回去。
“皮帕。”他口齿不清地说。
我俯视着他烫伤、通红的脸庞,他那双明澈而无神的眼睛里我有种熟悉的东西,让我感到不安。我见过他。我也见过他说的这个叫皮帕的女孩,一幅犹如快照的画面掠过我的脑海,像秋叶般明晰:棕黄色的眉毛,蜜棕色的眼睛。从这个老人的脸上能看出女孩的面容。她去哪儿了?
他想说点什么。皲裂的嘴唇翕动着。他想知道皮帕去哪儿了。
他呼呼直喘。“别动,”我不安地说,“尽量躺着别动。”
“她应该坐火车,那样更快。除非他们开车送她过去。”
“别担心,”我说,把身体俯得更低。我并不担心。很快就会有人来找我们,我能肯定。“我会留在这里等他们过来。”
“你可真好。”他的手(那份触感就像摸到了又凉又干的粉末)紧紧攥住我的手。“你变回小男孩的样子以后,我还一直没见过你呢。咱们上次交谈时,你还是个大人。”
我有些困惑地顿了顿,然后说:“我是西奥。”
“当然,”他的目光就像他手上的力道一样,既沉稳又和善,“我能肯定,你做了最好的选择。你不觉得,莫扎特比格鲁克[9]优美得多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你们俩来说,这没什么难的。试演的时候,那些人对你们这些孩子可严了——”一阵咳嗽。他嘴上沾着浓稠殷红的血。“不会给你们再来一次的机会。”
“听着——”他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这让我感觉很不对劲。
“哦,不过你们演奏得真美,亲爱的,你们俩。G大调。那旋律一直在我心里回荡着。轻轻地回旋、萦绕——”
他哼出几个不成调子的音符。是一首歌。
“我肯定跟你讲过我当年是怎么在那个美国老太太家学钢琴的吧?那儿的棕榈树上有只绿色的蜥蜴,就像水果糖一样碧绿,我就爱盯着它看……窗台上的遮雨板……花园里挂着小彩灯……圣人像……二十分钟的路,感觉就像好几英里那么长……”
他迷糊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他的神智缓缓离我远去,就像掉进小河的落叶,漂到了视野之外。然后,这枚叶子又被河水带回来,他清醒过来。
“对了!你现在多大了?”
“十三岁。”
“在法国公立中学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