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新朝
村南,有个小院子,孤零零的,离风最近,今晚我就住在这里。
太阳对风是一种限制,阳光下,风会遵守太阳的一些律条,它们的行为会有些收敛。太阳一落,风就放肆,在村子里乱跑,大声地叫喊,推人家的门窗,摇晃大树,吓唬孩子。
我懂得风的脾气。
向晚,夕阳衔山,暮鸦寒枝,低云与炊烟缠绕。一股很小的贼风,从河坡里爬上来,沿着土路,左闪右躲地进了村子。它对这里很熟悉,一家家地看,一处处地访,从村南到村北,从村东到村西,看这一家少了什么,那一家又添了什么,有时偷笑,有时叹息。贼风把炊烟砍断,把一片杨树叶子越旋越高,像是它在一点点地向高处攀爬。它在村中戏耍了一番后,就消失了,像一个侦探。
是夜,我关灯睡下。就听到它们又来了,是来找我吗?我回村就这么一天,就与我混熟了。它们要进我的小屋,却进不来,急得房前屋后地转。门窗紧闭,它们进不来,就在窗外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喊,我不理它。忽地,我听到一声响,呜呜有声,脸上似感到些微凉意,还有股子灰尘的气味。我打开灯,起床,仔细检查后才发现,木窗子下,风在那经年的木框子上捅开了一个小洞,风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风把庞大的身体缩小,变细,硬是从那个小洞里钻进来,它们憋足劲儿,一个个连着往里钻,木头上锋利的棱刺刺伤了它们的身体,便发出痛苦的尖叫声。它们进得我的屋子,在橘黄色的灯下,倒是变得有些老实,显得拘谨、不好意思。我找了一块破布,把窗子上那个小洞塞严,堵实,这才又关了灯,放心地睡去。
夜阑,又来了大批的风,这批风有些鲁莽,弄出许多声响。它们像军队那样行进,喊着号令,拖着辎重,又相互追逐、撕打、辱骂。在村子里横冲直撞,把树的头颅狠狠地捺下,捺下。又跑到屋顶上叫喊,发出阵阵的悲鸣,把片瓦踩落,在房顶上很响地滚过,掉在地上叭地摔碎了。把村东头一户人家的断墙猛地推倒,砸碎了一些盆盆罐罐。风像是急红了眼,它们大声地喊着人的名字,村里很多人的名字都喊遍了,人们睡在被窝里装作没有听见。它们推门,用脚狠狠撞门,把门窗弄得哐哐地乱响,人们还是装作没有听见。整个村庄的狗都不敢叫了,猪也不敢哼一声。醒着的人们,都在想,这场风与自己有无关联呢?听这风的阵势,可能与自己有关,但又想不到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听到大队的风,站在我的院门外,高声叫喊。院门是铁皮所制,两扇,风敲之如锣,哐哐作声。门内侧,设三道插销,上下各一道,中间一道,但铁门年久失修,已锈蚀,插销皆已脱落。睡前,我用绳子把两扇门闩在一处。
风,带着整个北方的强大,还有河流山冈的内力,它们进不来,便使劲地推门,推不动,就撞,用脚撞,用石头砸,发出咣咣声。移时,风弱,铁门上有窸窣之声,如强盗夜间钻进了你的房间,摸黑翻找东西。那是风把它的手,伸进了铁门内,在解那个拴着的绳子。它很耐心,一次不行,再来一次,终于解开,只听咣当一声,铁门被打开,大批的风就拥进了院子。风在院子里徜徉,出出进进,反复地折腾那扇铁门,推开又关上,再推开再关上。铁门撞在墙上,声震四野。
风,可能是来自村外的墓地,或是来自很多年前的某件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它们没有形体,但你能感知它们,它们不能言语,但你能听到它们。风有思想,它们会思考,敏感,迅疾,喜怒哀乐俱全。它们偶尔也到城市转转,但乡村才是它们的家,那广袤的原野,河流,才是它们的家。风与人有关,某一阵小风,可能就是起自你,你不知道,但风知道。每次大风时,人的行为都会有些收敛,人们能够从风中听到一些劝谏,或者威胁。风会告诉人们很多事情,人却不太明白。
后半夜,院子里平静下来,风柔和多了,不再鲁莽。这可能是一股新来的风,像一位少女或者是母亲,她们推动铁门的声音别致而文雅。咯吱,咯吱,咯咯吱吱,片刻后,又是咯吱,咯吱,听起来,让人更是不安、心烦,难以入睡。我只好开灯,起床,找了一些粗点的铁丝,出门,把两扇铁门重新闩紧,这才又睡。
我刚朦胧睡去,又被惊醒,也许是前面的那些大风重新折回,它们见铁门打不开,便又一次次猛烈地撞击,那声音地动山摇,惊人魂魄。忽听得门外,咔嚓一声响,好像是有物被折断,或是什么东西被摔碎。而后,风便静了,夜色如磐,静寂无声。
东方泛白,云住风停,风又去到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我起床来,看到院门外的那棵碗口粗的槐树,树冠被折断,折断处有新鲜的汁液。唯余一丝小风没有走,它从东边友山家的院子出来,翻过墙,来到我家的院子里,缓缓地走过,又去了西边海三家的院子,它像是在寻找什么,也许是它昨夜在这里闹腾之后,有什么东西丢下了,又回来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