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你是认识的,因为他是你的同乡。他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为了免除我的痛苦,他是愿意慷慨解囊帮我渡过难关的,但是我不容他有商量的余地。我们以一个含糊的借口一起来到现场,目的是看看庄园的哪一部分可以卖掉,看看哪一部分可以分割成四邻买得起的小份额。可是,到头来我们一筹莫展,反而平添了无限的怅惘。“先生,”他伸出手臂,一边像土地丈量员那样切割着空气,一边对我说,“这片地很容易脱手,而且不大影响庄园的完整。”“是的,”我回答说,“可是这片葡萄是我出生那年父亲亲手栽种的,是他用汗水浇灌的,而且这是整个庄园最好的地。他叮嘱我们要悉心照料它。”“那么,”经纪人说,“对面那块地对小业主很有吸引力,因为那里适合养牲口。”“是的,”我反驳说,“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幼时母亲常常带我们到那条小河里洗澡,到草地上和果园里游戏。这些苹果树、李子树和樱桃树就是她为我们栽种的。我们换个地方看看吧。”“房子背后那片山坡怎么样?”“你指的是从窗口可以看到的那片山坡吗?谁看见那地方能够不流泪?”“那排孤立的房子和周围那块一直延伸到山里的葡萄园呢?”“噢!这是把我和我姐姐抚养成人的奶娘和她丈夫住的房子呀!这块地就是他们的生命,如果把他们从这里撵走,他们一天也活不成了。”“是吗?那么庄园主的住宅、附近的房屋或者花园四周的空地呢?”“可是,我希望死在父亲睡过的那张床上。把这一部分卖掉等于毁灭我对家庭的全部感情。”“你不会有什么理由反对把小山谷的那块洼地卖掉吧?那地方从窗口是看不见的。”“是的,可是,洼地上有块坟地,我幼时亲眼看见我弟弟和一位姊姊埋葬在那儿,我曾经多么伤心地痛哭呀!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们走来走去毫无结果,找不到一个可以卖掉而不会同时夺去我的灵魂的一部分的角落。傍晚,我悒悒不乐地回到家中。那晚,我失眠了。
里昂丝绸工人——苦难的象征
如果你走进这些房屋或者说这些住人的蚁巢中的一座,你首先看到的是人们称为过道的狭长而阴暗的拱穹。过道两侧是潮湿而散发恶臭的沟渠,将屋内流出的污秽排放到街上去。居民和来访者带泥的双脚、滴水的雨伞和任意倾倒的脏水使这垃圾堆一般的走廊长年泥泞,每移动一步都有滑倒的危险。沿着走廊过去,你会看到这栋房屋的两百名居民公用的楼梯。楼梯被钉鞋磨损的踏步同过道的地面一样,湿漉漉的而且有股味儿。每层楼都有几家房门半掩着,里面溢出阴沟的臭气。在这种令人掩鼻的臭气中,其他房门紧闭着,只听得见屋内婴儿的啼哭声和因为喂奶而被迫中断工作的母亲的焦躁的声音。这些声音不时被织机踏板沉闷的响声所淹没,显得断断续续,而织机在年幼的姐姐、哥哥或父亲的脚下不停地运动着。你不要向导陪同,独自到这座迷宫里转转吧,沿着过道和楼梯走走吧。到处是同样的景象,同样的悲苦,同样低沉的哀鸣:一座巨大的、看不见狱卒的苦难的监牢!
从一道被上门检查产品质量、送图案或者发放上月工钱的老板敲开的房门,你往里瞧瞧吧。你会看见房间里空无所有,几乎全部空间被丝织机——这全家的耻辱柱占据着。墙上挂着一束束丝,在一名蹲踞在织机前的工匠手下,木柱、缆绳、滑车、线、筒管、梭子、滚筒、纹板、平衡块、杠杆都在运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儿子们在机器旁边帮忙,女儿们用力拉着绳索,让紧绷在框架上的织物上下移动。全家人身上都有将他们囚禁在这斗室中的单调而痛苦的职业的痕迹:矮小的身材、粗大的膝盖、耸起的肩膀、凹陷的胸脯、细长的胳膊、纤细的手指、瘦削的两颊、苍白的面孔、暗淡的目光。脸部表情是和善的,可是男人缺乏刚毅,女人毫无魅力,仿佛单调和苦役般的职业造成了他们的呆滞。两片厚厚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种平庸和悲哀的傻笑。两只眼睛圆睁着,仿佛有没完没了的惊愕。讲话的声音是微弱的。由于这些人自成一个世界,同其他人不相往来,结果他们的语言也异化了。这种语言有它特有的概念、词汇、行话、谚语、声调,不易为外人所理解。它像诉苦一样拖长着声调,它像囚徒的哀怨,它像对枯燥生活的永恒的悲叹。仅仅从这种语言,我们就知道他们从事的是人间所有职业当中最苦难的职业。他们同地窖里的织布工人一样,在阴暗的地点劳作,而他们一成不变的工作,既不能发挥他们的才智,也不能培养他们的品性,仅仅把他们的生命变成一个从生到死不断重复的动作。
小岛清晨
我们在燕子的呢喃中苏醒。我们睡在平台上,燕子在我们头顶的树叶中掠过。我们听见格拉齐艾娜[8]童稚的声音。她在葡萄园里轻声唱歌,生怕打扰我们这两个外国人安眠。我们急忙走下海滩,跃进水里,在小海湾中游了几分钟。在深邃透明的水下,细腻的沙子闪烁发光,而大海的波浪进不了海湾。我们缓步攀登,回到屋子里,一边在阳光下晒干我们被海水浸湿的头发和肩膀。在葡萄架下,姑娘给我们端来了面包和水、牛奶酪,同我们一道用早餐。我们啜饮少女用椭圆形小陶罐汲取的明澄清凉的泉水。她红着脸,提着倾斜的陶罐,而我们的嘴唇紧贴罐口。然后,我们帮助这家人干一些户内和园子里的零碎活儿:修复葡萄园周围用来加固台地的矮墙,搬开冬天从围墙上掉下来的石块,它们压着葡萄苗,妨碍为数不多的间种植物生长;把一个人才搬得动的黄灿灿的大南瓜搬进贮藏室,然后,斩断用阔叶遮盖地面并且由于纵横交错妨碍行走的瓜藤;在高高的葡萄架下,在葡萄藤之间,挖掘一道小沟,以便储存雨水,滋润葡萄藤;为了同一目的,在无花果和柠檬树下挖掘一些漏斗形的井。我们早上就干这些活,一直到太阳灼热的光线垂直照射着屋顶、花园、院子,迫使我们到葡萄架下躲荫的时候。在那里,葡萄叶的剔透和光泽给飘忽的影子染上了一重热烈和淡淡的金黄色。
(《格拉齐艾娜》)
注释:
[1]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代”指从吉伦特派倒台(1793年5月)到罗伯斯比尔之死(1794年7月)这段时间。
[2]指当时的各革命团体。
[3]马赛人组成的志愿军,他们开赴东北边境,保卫被欧洲封建联军围攻的祖国。
[4]作者这里描绘的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一幕。1792年召集的国民公会上爆发了吉伦特派和山岳派的分歧。概括地说,吉伦特派代表比较温和的资产阶级革命派,而山岳派代表激进的资产阶级革命派。在这段历史记述中,拉马丁显然同情吉伦特派。1793年6月2日,吉伦特派被山岳派推翻,其成员全部被捕。10月30日革命法庭将吉伦特派议员判处死刑。在法庭宣布判决后,吉伦特派议员瓦拉泽当即用匕首刺穿自己的心脏自戕。次日,所有被判刑的议员,包括瓦拉泽的尸体,都被押上断头台。
[5]法国国王,1793年被巴黎革命人民处死。
[6]法国古代的记账货币,相当于一公斤银的价值。
[7]前525—前456年,古希腊人,古典悲剧的创始人。
[8]1811年,拉马丁和一位友人在意大利那不勒斯湾的一座小岛上度假,住在一户贫苦渔民家中。格拉齐艾娜是户主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