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德·塞维涅夫人(Madame de Sévigné,1626—1696)出生于贵族家庭,年轻时就失去了丈夫,从此将全部心血倾注在子女身上。她的《书简集》包括一千五百封书简,是十七世纪法国文学的杰作之一。
这些书信大部分是写给她钟爱的女儿的,内容极为广泛,宫廷的骄奢淫逸、巴黎和外省发生的重大事件都在其中得到反映。
塞维涅夫人观察敏锐,感情细腻,文笔流畅自然,无论写人状物,都纡徐委婉,富于诗情画意。
永别了,茂密的森林!
我昨天到比隆[1]去过,傍晚就回来了。看见那地方糟蹋成这个样子,我几乎哭出声来:本来那儿有一片世界上最古老的树木,可是我儿子[2]上次去时把一切都砍光了,他还打算把另外一片幽雅的小树林卖掉。这一切都是可悲的:他一共得到了四百皮斯托尔[3],但一个月后他一个子儿也不剩了。弄不清他在干什么,也弄不清他这趟布列塔尼之行花了多少钱。那一阵,他寒酸得像个叫花子,把仆人和车夫都打发回巴黎了。他在比隆住了两个月,身边只有随身仆人拉梅深。他有本事挥霍而不显得阔绰,输钱而不赌博,还债而依然债台高筑。无论何时何地,他老是没钱用,老是张罗钱,他简直是一个无法理解的无底洞,因为他没有任何嗜好,可是钱一到他手里就无影无踪。我亲爱的孩子,你得忍受我这些唠叨。我昨天看见的一切——那些愁容满面的林中仙女,那些无处安身的森林之神,那些两百年来一直以这片树林为家的老乌鸦,那些在幽暗的密林中用凄厉的叫声预告人类不幸的猫头鹰,昨天都向我诉说他们的痛苦,使我为之动容。即使那些古老的橡树没有开口,但谁知道呢?也许它们同克萝琳达[4]所变成的那株橡树一样?这是一块有魔力的地方,如果世上确有这种地方的话。我离开那儿之后心情沉闷,南特法院首席庭长及其夫人招待我的晚宴也未能使我变得愉快起来。
1680年5月27日于南特
分离[5]
如果我能够把我的痛苦对你描绘出来,那么它就算不得什么了。所以,我不会这样做的。我寻找我亲爱的女儿,结果白费功夫:我再也看不到她了,而且随着她的脚步逐渐远去,她离我越来越远。后来,我到圣玛丽修道院去过,泪流满面,痛不欲生:我觉得别人挖掉了我的心肝,夺走了我的魂魄似的。的确,这是多么残酷的分离呀!我要求独自待一会儿,人们把我带到乌赛夫人房间里,给我生了火。阿湟斯望着我,一言不发,我们是有约在先的。我在那里一直逗留到五点,哭个不停:我思绪万千,伤心欲绝。我给格里尼翁先生写了一封信,信的调子你是想象得到的。然后,我到拉法耶特夫人那里去。由于她对我表示同情,更加使我痛苦。她独自生活,有病,而且因为一个当修女的妹妹死了十分悲哀,但她对我极好,关怀备至。拉·罗什福科先生也去过她那里。我们谈到你、我知道伤心的原因以及梅吕西内讲那番话的动机。我敢对你说,她将来麻烦事还多着呢。……八点,我从拉法耶特夫人家回来。天哪,你能体会我回家上楼时的心情吗?唉,我过去经常进出的那个房间敞开着,里面空空的,杂乱无章,你可怜的小女儿在那里。对于我,她是你的化身。你能够理解我为什么伤心吗?夜半醒来一片凄清,一直到天亮我没有片刻的安宁。下午,我到阿尔塞纳勒,去德·拉特隆谢夫人家。傍晚,我收到你的信,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子。今晚我将在德·库朗热先生家把这封信写完,我在那儿会得到一些消息的。你的离去使此地所有人都感到伤心,这就是我所了解的情况。大家都要我向你转达他们的问候。
1671年2月6日星期五于巴黎
我收到你的来信的时候,我亲爱的,就像你收到我的戒指时的情形一样。我读信时眼泪簌簌往下流,仿佛心都要碎了。我以为你会来信责怪我,或者你生病了,或者你出了什么事,可是情况正好相反:你爱着我,我亲爱的孩子,你的眷念之情令我泪如泉涌。你们继续旅行,没有遭遇任何不测,对于我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我此刻的心境就是这样。这么说,你想念我,你是这么说的,可是你宁愿把你的情况写信告诉我,而不愿当面对我讲。无论这种感情是以什么方式向我表达的,我都感到欣慰和激动,而这种脉脉温情只有像我这样爱的人才可能理解。你使我感受无尽的温情。不仅你思念我,我可怜的宝贝,你要相信,我也在不停地思念你哩。这就是虔诚的信徒所称的感念,恪尽职守的人对上帝是应该有这种情感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使我伤心,我时时怀念你。我仿佛看见这辆马车不断朝南驶去,它只会离我愈来愈远。我走的仍是大道,我甚至有时担心翻车,连下三天的雨使我陷入绝望,罗讷河令我产生莫名的恐惧。我面前有一张地图。我知道你的所有的投宿地。今晚你到纳韦尔,星期天到里昂——你在那里会收到这封信。在此之前,我只往穆兰寄了一封信,是请盖内戈夫人转交的。我仅收到你的两封信,第三封可能快到了。这是我希望得到的唯一安慰,我并不追求别的东西。
1671年2月9日星期一于巴黎
我亲爱的孩子,你要相信,我时刻思念你。你过去对我说过:千万不要沉溺于这种情绪。我每天都有这种感受。要是人们无法摆脱,那就只能以泪洗面了,我就是这种情况。在这座房子里,一切都令我睹物思人。你的房间令我痛不欲生。我叫人在房间中央摆了一面屏风,遮住楼梯上那扇窗子。我就是凭在窗口看见你登上达克维尔的四轮马车并且叫唤你的。每当想到当时我很可能从窗口跳下去,我就心惊肉跳,因为我有时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那间小房,我在那儿木然地拥抱你。嘉布遣会修土的小教堂,我去那儿望弥撒。从我眼中涌出的泪珠雨点般洒在地上。圣玛丽修道院,德·拉法耶特夫人,我回家,你的房间,当晚和第二天。你的头一封信和随后的几封信,还有那些日日夜夜。那些人同我交谈,分担我的忧伤——达克维尔是第一个,我永远忘不了他对我的同情。这些我都熬过来了,现在不必旧事重提,以免殚思极虑,任凭情绪波动。我宁愿关心你目前的生活情况,这样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又不会远离我日夜牵挂的人,即诗中所称的爱的对象。总之,我怀念你,时刻等候你的来信。刚收到你的信,我又盼望下一封了。我此刻就等候着。收到你的信后,我才会把这封信写完。我太让你心烦了,我亲爱的女儿。今天我就提前[6]写这些:我的心灵有这种需要,我不会经常这样做的。
1671年3月3日星期二
母亲的忧虑
(塞维涅夫人的女儿南游渡罗讷河时跌落水中,后获救。塞维涅夫人闻讯后非常不安,给女儿写了下面这封信。)
啊!我亲爱的,你的遭遇是多么可怕呀!如果我说我对你碰到这么大的危险并不感到不安,那绝不是心里话!想到你几乎丧生,我不禁战栗。罗讷河是一条令人生畏的河流,虽然你们采取了一些措施,也不应该在阿维尼翁桥附近过渡!一阵狂风骤然把你刮到一眼桥拱之下。在那一刹那,你居然没有惨遭灭顶,这难道不是奇迹吗?德·格里尼翁先生[7]让你在暴风雨中登船过渡。你已经够冒失了,可是他比你更甚三分,而且以此为乐。他让你冒这么大的危险,而不是静候暴风雨过去。啊,我的上帝!如果他当时谨慎些,虽然你不害怕,也不同意过河,那就好了!我很难理解,他对你为什么那么温柔顺从!因为这件事我惴惴不安,我浑身颤抖,我夜半惊醒,六神无主!你还把罗讷河当作一条平静的小河吗?说实话,你在当时几乎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不感到恐惧吗?如果这件事使你今后不再这么冒失,使你在危险面前三思而行,那么,我就稍许得到安慰了。
我请你同我如实谈谈你事后的感受,我相信你已经向上帝感激救命之恩了。至于我,我相信这个奇迹之所以可能,是由于我每天叫人为你祈祷。
1671年3月4日
国王的情诗
我要向你讲一个小故事,一个真实的小故事,你听了一定会开心的。近来,国王也写起诗来了,圣·阿涅和当若两位先生教他作诗的方法。一天,他写了一首短情诗,可是他自己也认为写得不怎么样。一天上午,他对德·格拉蒙元帅说:“元帅先生,请您读读这首小诗,您看看以前读过这样蹩脚的诗没有。因为大家知道我近来喜欢诗,所以把各种各样的诗都送到我这里来。”元帅读完后,对国王说:“陛下,您在任何问题上都有卓越的见解。的确,这是我见过的最拙劣、最可笑的情诗。”
国王笑起来,对他说:“那个写诗的自不量力,对吗?”
“陛下,这个评价再恰当不过了。”
“好极了!”国王说,“我很高兴您直言不讳,这首诗是我写的。”
“啊!陛下,我真是胡说八道!请陛下把诗再给我看看,刚才我读得太匆忙了。”
“不,元帅先生,最初的印象总是最正确的。”
国王哈哈大笑,可是大家觉得对于一位老臣来说,这个玩笑未免过于残酷了。就我而言,我喜欢思索,我希望这件事能引起国王深思,使他知道自己距离认识真理是多么遥远。
1664年12月1日致德·蓬包勒先生
沉思
你问我,我亲爱的孩子,我是否仍然热爱生活。我承认,我在生活中有令人痛苦的忧伤,但是我更加厌恶死亡。由于只有死才能摆脱这一切,我感到非常不幸,以至如果有倒转回去的可能的话,我是会求之不得的。我目前的处境使我感到为难:我并非自愿卷进生活的。现在我必须从中走出去,这使我懊丧。我怎么能够出去呢?从哪儿?通过哪一道门呢?什么时候呢?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呢?我会先遭受无数痛苦,然后在绝望中死去吗?我会感到激动吗?我会死于非命吗?我同上帝相会将是怎样一种情景呢?我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呢?恐惧、需要将使我重新回到他身边吗?除了恐惧,难道我不会有任何别的情感吗?我能够期望什么呢?我有资格进天堂吗?我应该下地狱吗?多么困难的选择呀!多么叫人为难呀!连自己的灵魂都没有把握得救,没有什么比这更荒唐的了,但也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我现在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理解的事情。我沉湎于这些思绪,而且我觉得死是如此可怕,竟致我更加憎恶生活,因为是生活把我引导到那里去,而不是因为生活之中存在荆棘。你会说我期盼永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是,如果别人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可能宁愿死在我乳母的怀抱之中:这会使我省却许多烦恼,并且我会十分轻松地跨进天国。
1672年3月16日星期三于巴黎
一个引起轰动的消息
我要告诉你[8]一件迄今为止最令人愕然、最美妙、最神奇、最光彩、最突然、最闻所未闻、最奇特、最非凡、最令人难以置信、最出乎意料、最伟大、最渺小、最稀罕、最平常、最辉煌、最隐秘的事情,一件最引人注目、最令人羡慕的事情。总之,一件在过去各个世纪当中只有一次先例,而且并不完全相同的事情;一件在巴黎无人相信的事情(在里昂[9]又怎么会有人相信呢);一件令所有人拍案称奇的事情;一件令德·罗昂夫人和德·涛特里沃夫人[10]欢天喜地的事情;一件星期天就要实现的事情,那些目睹者会以为自己眼睛出了毛病;一件星期天应该发生、但到星期一可能还兑现不了的事情。我不能对你直说,我下不了这个决心。你猜猜看,我让你猜三次。你猜不着,认输了吗?好吧!那么,那么我来告诉你吧:德·洛赞老爷[11]星期天将在罗浮宫举行婚礼。你猜同谁结婚?我让你猜四遍,我让你猜十遍,我让你猜一百遍。德·库朗热夫人说[12]:“这事情很难猜。是德·拉瓦利埃夫人吧?”
——“不对,夫人。”
——“那么,是德·雷斯小姐吧?”
——“也不对,您的消息不太灵哩。”
——“我们实在笨得可以,你会这么想的,是科尔贝尔小姐吧?”
——“更不对了。”
——“那么,肯定是德·克雷基小姐了。”
——“你还是没有猜对。”这样,就必须对你直说了:经国王恩准,他星期天在罗浮宫要娶的是……,是……,是……,是……,你猜猜新娘的姓名吧!新娘是……,天哪!我的老天哪!我以我的信仰起誓!新娘是郡主,是大郡主,已故亲王的女儿,亨利四世的孙女——德·多公主,德·多贝公主,德·蒙庞西埃公主,德·奥尔利公主,国王的表妹,那位被指定继承王位、在法国唯一配与亲王联姻的公主[13]。
这是一个谈话的好题材。假若你嚷嚷起来,假若你发脾气,假若你说我撒谎,说这不可能,说别人作弄你,说这完全是开玩笑,说这样胡编捏造并不风趣,假若你最后骂我们胡说,我们会认为你是有道理的,我们对此事也有同样的反应。
再见吧,这名驿夫以后给你送去的信件将使你知道我们是否说对了。
1670年12月15日星期一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