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布丰（Georges Louis Leclerc de Buffon，1707—1788）是博物学家和作家。他二十六岁进入法国科学院，1739年起担任法国皇家植物园园长。布丰用四十年时间完成了三十六卷的巨著《自然史》。1753年他被法兰西学院接纳为院士，在入院仪式上发表了题为《风格论》的讲演，提出“风格即人”的著名论点。《自然史》是一部博物志，包括“地球形成史”“人类史”“动物史”等部分，唯物主义思想贯穿其中，是对科学知识普及工作的重大贡献。《自然史》也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其中有关动物的部分历来为人称道。这些动物素描是以细致的直接观察为基础的，不囿于权威的臆断或成见，新颖而有独到之处。在布丰笔下，各种动物个性鲜明，似有几分人性。
马
制服这骄傲和剽悍的动物是人类最高贵的征服。它分担人类征战的辛劳，分享战斗的光荣。它骁勇一如其主人，知难而上，临危不惧。它惯于刀光剑影，哪里有战斗，它就出现在哪里，而且永远意气高昂。狩猎时，比武时，赛跑时，它的欢乐也一如其主人，它闪闪发光，它光灿夺目，但它也高度驯从，懂得压抑自己的烈性，决不恣意妄为。它不仅听从驾驭者的驱使，而且仿佛知道他的愿望，或驰骋，或缓行，或驻足，一切唯主人的意愿是从。这个创造物舍己忘我，仅仅为他人的意志生存，甚至懂得逢迎这种意志，用迅速而准确的动作反应，而且执行这种意志。它感觉敏锐，善于体察，而且行动起来恰如其分。因为它忠心耿耿，所以不拒绝任何使命，而是竭诚竭力地服务，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
性能得到发展、天然禀赋得到改良的马，从幼年起，就受到照料，然后受到训练，以便为人类效劳。它所受的教育以它丧失自由开始，而以接受束缚完成。这种动物的奴役或驯化是如此普遍、如此由来已久，以至如今我们极少看见天然状态的马。它们干活时都套着马具，即使休憩时主人也从不解除它们身上的羁绊。如果人们偶尔让它们在草场上自由踯躅，它们身上也带着奴役的印记以及劳动和痛苦所留下的残酷痕迹：嘴被衔铁勒得变了形，两胁伤痕累累或者布满马刺留下的创伤，蹄子被钉子穿透，身体仿佛因为仍然承受惯常的桎梏而显得拘束。人们解除它们身上的羁绊是徒劳的，它们并不因此更加自由。就是那些所受的奴役最轻微，那些人们只为摆阔绰、壮观瞻而饲养着、供奉着的马匹，它们戴的包金链条只是为了满足主人的虚荣心，而绝不是为了装饰它们自己。比起它们脚下的蹄铁、它们额前优雅的垂鬃、它们编成发辫的项鬣，它们全身披戴的锦缎和金饰使它们更加蒙受耻辱。
蜂鸟
在所有动物当中，蜂鸟的体态最妍美，色彩最艳丽。金雕和玉琢的精品也无法同这大自然的瑰宝媲美，它属于鸟类，但体积最小，“以其微末博得盛誉”。小蜂鸟是大自然的杰作，其他鸟仅仅部分享有的品质它都兼而有之：轻盈、迅疾、敏捷、优雅、华丽的羽毛——这小小的宠儿应有尽有。它身上闪烁着绿宝石、红宝石、黄宝石般的光芒，它从来不让地上的尘土玷污它的衣裳，而且它终日在空中飞翔，只不过偶尔擦过草地，它在花朵之间穿梭，永远生活在自由天地里。它有花的鲜艳，有花的光泽。花蜜是它的食粮，它只生活在花儿常新的国度。
各种蜂鸟分布在新大陆最炎热的地区。它们数量众多，但仿佛只活跃在两条回归线之间。那些夏天把活动范围扩展到温带的蜂鸟，它们在那儿也只作短暂的逗留。它们仿佛是太阳的追随者，同它一齐前进、一齐回归，并且乘着和风的翅膀在永恒的春天里翱翔。
最小的蜂鸟体积比虻还小，粗细不及雄蜂。它的喙是一根细针，舌头是一条纤细的线；它的眼睛像两个闪光的黑点；它翅上的羽毛非常轻薄，好像是透明的；它的双足又短又小，不易为人察觉。它极少用足，停下来只是为了过夜，而白天它纵情在空中遨游；它飞翔起来持续不断，而且速度很快，发出嗡嗡的响声。它双翅的拍击非常迅捷，所以它在空中停留时不仅形状不变，而且看上去毫无动作。只见它在一朵花前一动不动地停留片刻，然后箭一般朝另一朵花飞去。它是所有花朵的客人，它用细长的舌头探进它们怀中，用翅膀抚摸它们，但既不老是固定在一个地方，也不一离去就不复返；它来去无常仅仅是因为它随心所欲和以无邪的方式恣意欢娱，因为这位轻浮的情人虽然靠花儿生存，但并不摧残它们；它不过吮吸它们的花蜜，而且仿佛这是它的舌头的唯一用途。
除了勇敢——或者毋宁说鲁莽，这种小鸟还朝气蓬勃：人们看见它狂怒地追逐比它大二十倍的鸟，附着在它们身上，反复啄它们，让它们带着自己翱翔，一直到平息它微小的愤怒。有时，蜂鸟之间也发生非常激烈的搏斗。急躁看来是它们的天性。如果它飞近一朵花，并且发现花儿已经凋零，无蜜可采，它立即毁掉花瓣儿，以示恼怒。蜂鸟只能发出一种低微的急促而反复的叫声“嘶卡、嘶卡……”。拂晓就听见蜂鸟在林中啁啾，到太阳放射出最初的光芒，蜂鸟的族群便振翅而起，飞散在广阔的田野上。
箭猪
箭猪这个名称不应该使我们产生错觉，以为这是一种长满刺的猪，因为箭猪和猪仅仅叫声相似，在其他方面，无论外形或体内构造，它们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动物。箭猪没有猪那种扁长的头、大耳朵、外露的长牙和往前伸的嘴筒，也没有猪那种岔开的蹄脚，它同河狸一样头部短小，它的嘴唇同兔子一样，耳朵圆而扁平，脚上有趾甲。箭猪没有猪那种似乎标志哺乳动物和其他动物之间差别的巨腹和风帽状的阑尾，它只有一个普通的胃和一个大盲肠。箭猪的生殖器官不像公猪那样外露，箭猪的睾丸隐藏在体内，位于腹股沟下，阴茎是看不见的。根据上述特征，再加上它的短尾、长髭、裂唇，应该说箭猪与兔或者河狸更加接近，而不是猪。同箭猪一样通身是刺的刺猬也许更像猪，因为刺猬的头扁长，末端是嘴筒般的吻。可是这些外形的相像都是牵强附会的，差别却是明显的事实。无疑，箭猪是一种与刺猬、河狸、兔或者人们试图与之比较的任何其他动物不同的特殊动物。
我们也不要轻信旅行家和博物学家的话。他们几乎异口同声说：箭猪能够朝相当远的目标投射它身上的刺，而且射出的刺穿透力很强，足以致伤。我们也不要随声附和他们，说这种刺性质特殊，刺尖一旦接触目标就会依靠自身的力量继续深入肉体。最后这一点完全没有根据，完全违背情理，纯粹是无稽之谈。头两点也同样悖谬，但至少是事出有因的：箭猪发怒或者冲动时竖起并且摇动身上的刺，而且由于这些刺仅仅依靠一种囊状物或纤细的根固定在皮上，所以极易脱落。可是，我们见过的箭猪即使非常激动，也没有射出身上的刺。对于一个如此荒谬的说法，古今最严肃的作家和最有见识的旅行家居然深信不疑，这确实令人惊异。他们当中有几位说，他们本人就曾经受过这种刺的伤害。另外几位断言，这种箭或刺坚硬异常，数步之内足以穿透木板。荒诞的逸闻由于众口的传播变得煞有介事。相反，通过同样的途径，真理却弄得面目全非。然而，虽然我刚才断然否定了前面两种说法，我相信在我这番话之后，依旧有人千百次重复这个老调：“箭猪能够射出身上的刺，而且它的刺射出后，能够自动钻进刺尖所触及的躯体。”
象
自由状态的象是群居的，每群象单独活动，同别的象群不相往来，而且各象群之间仿佛有意互相回避。
每逢象群出游或迁徙，那些牙齿最粗最长的雄象走在前面。如遇河流挡路，好像有先遣队探路，它们泅水而过，到对岸后，它们用鼻子长鸣一声，大股象群闻声立即下水，依次朝对岸游去。成年象悉心护送幼象，几乎是把它们递送过去，其他象跟随其后，先抵达者则在河边守候。虽然象是群居的，但不时可以看见离群索居者，它们独自在远离同类的地方漫游，仿佛为一切象群所弃绝。这是这种动物的另一个引人注意的特点。这些孤独或被排斥的象非常凶恶，攻击人类并且伤害他们。象群看见人或者周围稍有动静时立即结队离去，而这些孤独的象非但留在原地不动，而且疯狂地向人类进攻，因此人们只得用枪把它们击毙。人们从未看见这些凶恶的象成双成对。它们独来独往，而且都是雄性。不知它们是否寻求雌性的伴侣，因为从未有人看见它们尾随在雌象之后或者与雌象结伴同行。
狮
气候对人类的影响有着相当轻微的差别，因为人类比较单一，与一切其他动物截然不同，欧洲的白人、非洲的黑人、亚洲的黄人和美洲的红棕人都是人，气候只是赋予他们不同的肤色。由于人是大地的主人，整个大地是他的领地，所以他生就适应各种环境的能力。在酷热的南方，在严寒的北方，人都能生存、繁衍，而且从古到今到处有他的足迹，仿佛人类并不偏爱任何特定的气候。相反，气候对动物的影响倒是很大，表现为各种动物显著不同的特性，因为它们种类繁多，而且它们的禀性远不及人类完善和宽广。同人类相比，不仅动物的变种的数量更多、差异更显著，而且各种动物之间的差异似乎是不同的气候所决定的……也许没有一种动物同人类一样，分布遍及全球。每种动物有它的故乡，有它的王国，它在那儿生活是出于生理的需要，每种动物是它所居住的土地的孩子。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该说：某种动物原是某种气候的产物。
热带的陆地动物比寒带或温带的动物高大、强壮，也更加骁勇，更加凶残，它们的全部天然品质仿佛都来自炎热的气候。在万兽之中，非洲或印度烈日下出生的狮最凶猛、最高傲、最令人生畏……
荒野中无比勇猛的狮在“人及其武器的威力”面前却变得怯懦。
狮的品性的这种变化表明它有温顺的一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驯化，接受某种训练……它有高贵的愤怒、崇高的勇气、敏锐的情感。我们常常看见它对弱小的敌人不屑一顾，蔑视它们的轻侮，原宥它们的放肆。我们看见它沦为囚徒时烦闷而不暴戾，相反，它从此变得温良可掬，对主人俯首听命……
我们可以说狮子并不残忍，因为它是不得已才如此的。它杀戮的数量以果腹为度，它一旦餍足就十分平和。而虎、狼，还有其他许多较低劣的动物，如狐狸、榉貂、鼬、白鼬等，却以杀伐为乐，并且它们之所以如此，与其说是为了充饥，不如说是为了发泄它们的疯狂。
狮的外貌同它内心的伟大品质并行不悖。它相貌威严，目光坚毅，步态轩昂，吼声如雷。它的身体不似象和犀牛那么庞大，不似河马或黄牛那么笨重，不似鬣狗或熊那么粗矮，也不似骆驼那样由于不均衡而显得瘦长和畸形。相反，它非常匀称，非常合乎比例，堪称力量和灵敏相结合的典范。它既壮实又矫健，通身是筋腱和肌肉，既无脂肪，也无任何多余的东西。这种强大的肌力表现为不可思议的轻快的弹跳，表现为尾巴足以将人击倒的猛烈的摆动，表现为动辄使面皮特别是前额皮肤搐动的本领（这大大丰富了它的面部表情，或者毋宁说使它愤怒时的表情更加生动），最后还表现为它发怒时不仅能够竖起鬣毛，而且有使鬣毛朝各个方向摆动的本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