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托答道:“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老艾。”
瘸子看了看我们,又看看还没动静的独眼和地精,“看来搜魂把黑色佣兵团的精英都带来了。”他的声音很轻,但霎时充满房间,“他在哪儿?”
渡鸦没理他,径自穿上干裤子,坐在奥托身旁,检查我的手艺,“缝得不错,碎嘴。”
“跟这伙人在一起,我得到了充分的锻炼。”
老艾冲瘸子耸耸肩。他喝光茶水,给所有人倒好,然后拿起一个大水罐把茶壶注满。他趁瘸子盯视渡鸦的当口,一脚踩在独眼的肋骨上。
“你!”瘸子喝道,“我可没忘记你在猫眼石城的所作所为。更不会忘记福斯博格战役中的事。”
渡鸦往墙上一靠,掏出样子最凶的匕首,开始清理指甲。他笑了笑,冲瘸子笑,眼神暗含嘲讽。
莫非任何事都吓不住这个人?
“你们把那笔钱弄哪儿去了?它不属于搜魂。夫人把它给我了。”
渡鸦的轻蔑态度也让我产生了勇气,“你不是应该在榆树城吗?夫人命令你撤离突出部。”
愤怒扭曲了那张丑怪面庞。一道从额头穿过左颊的疤痕显得触目惊心,估计直通左胸。据说这是白玫瑰亲手留下的。
瘸子站起身。那挨千刀的渡鸦说:“把牌拿出来吧,老艾?桌子空了。”
瘸子一脸怒容。屋里的紧张气氛急剧上升。他厉声喝道:“我要那笔钱。它是我的。你们可以选择是否合作。钱,你们可以留下,但不知有没有命花。”
“你想要,就去拿,”渡鸦说,“抓住耙子,砍了他的脑袋,扔到石板里。对瘸子来说,应该是易如反掌吧。耙子不过是个强盗。他哪儿有机会跟大名鼎鼎的瘸子抗衡?”
我还以为劫将会大发雷霆,但是没有。他一时间困惑不解,但很快就回过神来。
“既然你想来硬的,好吧。”他的笑容灿烂而残忍。
屋里的紧张气氛就像一根快要绷断的弦。
一道瘦削的黑影出现在门口,盯着瘸子的后背。我这才松了口气。
瘸子猛转过身,两名劫将之间的空气似乎噼啪作响。
我用余光看到地精已经坐起身,十指随着复杂的节奏舞动。独眼面冲墙壁,冲被窝喃喃私语,同时掉转匕首以便投掷。老艾抓住茶壶,准备随时泼出热水。
我周围没有任何能扔的东西。
我能帮上什么忙呢?把这场混战写进编年史,如果能活下来的话?
搜魂打了个动作很小的手势,举步绕过瘸子,坐在惯常的位子上。他探出脚,将一把椅子从桌旁勾出,把脚搁上去。搜魂盯着瘸子,双手指尖相触放在面前,“夫人给我留了句话,以防我万一碰到你。夫人说想见你。”搜魂从始至终只用了一种声音,严肃的女性声音,“她想问问你榆树城的起义是怎么回事。”
瘸子蹦了起来,一只手探过桌面,紧张得直发抖,“起义?在榆树城?”
“反叛军攻打了宫殿和兵营。”
瘸子的革质面皮登时变得刷白。那只手抖得更加厉害。
搜魂说:“她想知道你为什么没在榆树城阻止他们。”
瘸子又愣了片刻。他的面孔变得怪异扭曲,我很少见到如此不加掩饰的恐惧。三秒钟后,他转身溜出门去。
渡鸦扔出匕首,钉在门楣上。瘸子居然没注意。
搜魂哈哈大笑。这跟前些天的笑声完全不同,是一种低沉刺耳、充满恶意的醇厚声音。他站起来,转身望向窗户,“啊,有人拿走了咱们的赏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艾没有回话,起身去关房门。渡鸦说:“把我的匕首扔过来,老艾。”我凑到搜魂身边,向窗外望去。雪已经停了,石板清晰可见,冷冰冰的没了光芒,上面积了一寸雪。
“我不知道,”我希望自己的口气真诚可信,“整个晚上雪下得都很大。我上次看时,也就是瘸子出现之前,什么都看不清。也许我应该下去瞅瞅。”
“不用了。”搜魂挪了挪座椅,好观察广场。他从老艾手里接过茶水,慢慢饮尽;喝水时还特意扭开脸,不让我们看清。搜魂沉吟着说:“耙子完蛋了。他的走狗们惊恐万分。更妙的是,瘸子再度蒙羞。的确干得不赖。”
“是真的吗?”我问,“榆树城的事儿?”
“每个字都是真的,”一种欢悦的声音说道,“有人也许会奇怪,叛军怎么知道瘸子不在城里;化身又是从哪儿听到风声,在起义闹出大事儿之前及时出现。”他顿了顿,“瘸子休养生息时,肯定会仔细思考这些问题。”他再度大笑,更柔和也更阴沉。
老艾和我忙着准备早餐。通常都是奥托掌厨,所以我们有了个打破常规的借口。过了半晌,搜魂忽然说:“你们没必要继续留在这儿了。你们团长的祈祷得到了回应。”
“我们可以走了?”老艾问道。
“没理由继续留下了,不是吗?”
独眼有些理由,但我们没理他。
“吃完早餐就开始收拾行李。”老艾对我们说。
“你要在这种天气上路?”独眼问道。
“团长要咱们回去。”
我递给搜魂一盘炒鸡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他很少吃东西,早餐几乎不吃。但他接过盘子,背过身去。
我望向窗外。城里人发现了这个变化。有人掸掉耙子脸上的积雪。他眼睛睁得老大,好像在看些什么。怪透了。
所有人都在桌子底下乱刨乱划,争抢掉落的钱币。这堆人挤成一团的样子,活像趴在腐尸上的蛆虫。“应该找人把他体面地埋了,”我嘟囔道,“他可是个该死的好对手。”
“你有你的编年史。”搜魂顿了顿又说,“只有征服者才有闲心顾及死去的敌人体不体面。”
我当时已经去拿自己的餐盘,虽然很想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一顿热饭显然更为重要。
除了我和奥托以外,所有人都去了马厩。他们正把车赶到楼下,好接送伤员。我给奥托吃了点麻药,帮他熬过这番折腾。
他们倒是不慌不忙。老艾要在车上支个天棚,帮奥托遮风挡雪。我等待时玩着单人牌戏。
搜魂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她非常美,碎嘴。青春面貌,曼妙身姿,让人目眩神迷,但却是铁石心肠。瘸子跟她相比,不过是只暖乎乎的小狗崽。你最好祈祷不要引起她的注意。”
搜魂盯着窗外。我想问些问题,但一时间半个都想不出来。该死。我浪费了一个绝好机会。
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眼睛呢?她笑起来什么样?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但它们对我意义重大。
搜魂站起身,披上斗篷,“就算只为收拾瘸子,也值了。”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我说,“你、老艾和渡鸦,别忘了喝酒时敬我一杯。听见没?”
他说完便走了出去。
没过两分钟,老艾走进房间。我们抬起奥托,起程返回美斯崔克。这一次,我的神经算是彻底崩溃了,好长时间没缓过劲儿来。
Chapter 4 私语
这次战斗,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莫大战果,我从没见过这么上算的买卖。对佣兵团来说是百分之百的飞来横福,对叛军来说则是一场灾难。
在此之前,夫人在突出部的防御体系几乎一夜间土崩瓦解,我们只得迅速撤退。跟我们一道败逃的还有五六百被打散编制的正规军。为了抢时间,团长决定直接穿过云雾森林赶赴王侯城,而不是从南方绕路过去。
一支叛军主力军团跟在我们身后,相距一两天路程。我们可以回头把他们吃掉,但团长决定给人家留条活路。我喜欢这个主意。围绕玫瑰城展开的战斗相当惨烈,数千人送了命。如今有这么多编外人员依附在佣兵团周围,我实在忙不过来,部分伤员因此撒手人寰。
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向王侯城的夜游神报道。搜魂认为王侯城很可能成为叛军下一波攻势的目标。我们早就精疲力竭,但在寒冬拖慢战争的步伐之前,还会发生更多惨烈的战斗。
“碎嘴!看这儿!”我正跟团长、沉默和另外几个人坐在一起,小白兴冲冲地跑了过来,肩上扛着个裸体女人。若不是遭受非人虐待,她没准还算性感尤物。
“不赖,小白。不赖。”我说完继续写日志。呐喊声和尖叫声在小白身后此起彼伏。人们正忙着收割胜利果实。
“都是些野蛮人。”团长虽然这么说,但话里毫无怨怼之意。
“得让他们偶尔放松放松,”我提醒他,“总比把火气撒在王侯城强。”
团长勉强同意。他只是对掠夺和强暴毫无兴趣,虽说这也是我们的工作范围。我想他内心深处是个浪漫主义者,至少涉及女性时向来如此。
我试图帮他宽宽心,“既然她们拿起了武器,那就活该受罪。”
他沮丧地问我:“这种事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呢,碎嘴?感觉像是永远,不是吗?你还记得自己没当兵的日子吗?有什么意义?咱们干吗到这儿来?咱们不断取得胜利,但夫人却输掉了全面战争。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放弃这些破事,卷起铺盖回家去?”
他也不全是胡言乱语。尽管我们干得不赖,但自打福斯博格开始便节节败退。在化身和瘸子加入战局之前,突出部还固若金汤呢。
在最近的撤退途中,我们刚巧撞上这座叛军营地。它大概是叛军在这片地区的主要训练营和集结点,夜游神的心腹大患。我们运气不错,在被叛军发现之前发现了他们。黑色佣兵团包围了营地,在黎明前发动袭击。我们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但叛军没有形成像样的抵抗。他们大都是毫无经验的志愿兵,倒是一支亚马孙女兵团让我们吃了一惊。
我们当然听说过这票人马——在东方的铁锈城附近有几支亚马孙女兵团,那里的战斗比此地更为激烈,而且旷日持久——但真正遇见还是头一次。尽管她们打起仗来比男性同胞表现更好,但还是没法让佣兵团瞧上眼。
黑烟朝这边飘来,伙计们正在焚烧兵营和总部建筑。团长嘟囔道:“碎嘴,去看看那些蠢货,别让他们把林子点着了。”
我站起身,拿上自己的背包,漫步走入那片喧嚣。
到处都是尸体。这些蠢货肯定觉得这里特别安全,他们甚至没在营地周围设置防栅和壕沟。愚蠢。这是你要做的头一件事,哪怕知道方圆百里没有半个敌人。屋顶可以日后再盖,淋湿总比被砍死强。
我随佣兵团征战多年,早该习惯这种勾当了,现在也的确不像以前那样心里不舒服了。我在自己的道德软肋上披了一层铠甲,但还是尽量避免看到最残忍的场面。
你是我的接任者,继续涂抹编年史的史官。如今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写出这支流氓团体的全部真相。你知道,他们狠毒、残暴,而且无知。这些人是彻头彻尾的蛮子,把心中最残忍的幻想变成了现实,全靠为数不多的几个正派人加以约束。我通常不会在编年史里表现这个侧面,因为他们是我的兄弟和家人。我打小受到教诲,不能说亲人的坏话。老习惯总是最难改变。
渡鸦看到我的日志,不禁哈哈大笑,“风味绝佳啊。”他如此评价,还威胁说要把编年史夺走,按自己的视角书写这些故事。
自诩硬汉的渡鸦也来嘲笑我。是谁在营地里逡巡游荡,不许伙计们用小小刑罚自娱自乐?是谁屁股后面跟着个骑公骡的十岁女孩?不是碎嘴,兄弟们,不是碎嘴。碎嘴没有浪漫情怀。那是专为团长和渡鸦保留的玩意儿。
很自然地,渡鸦成了团长的密友。他们常像两块岩石似地坐在一起,讨论些只有石头会聊的话题,满足于与对方为伴。
纵火队由老艾带领。他们都是老团员,已经填饱了不那么强烈的肉体欲望。此刻还在蹂躏女性的杂种,多半是毛还没长齐的正规军。
他们在玫瑰城跟叛军进行了一场酣战,但对手实在太强。十八盟会的半数首脑投入了这场战斗,可我们只有瘸子和化身。那两名劫将又把大部分精力花在彼此拆台、而不是抗击盟会上。结果自然是一场溃败。夫人近十年来最为惨痛的耻辱性失利。
盟会通常都能一致对外。他们的主要精力还是花在敌人身上,而不是窝里斗。
“嗨!碎嘴!”独眼叫道,“一起来玩啊。”他把一根燃烧的木棍顺着营房门洞扔了进去。那栋建筑猛地爆炸了。厚实的橡木百叶窗从窗口炸飞。一团烈焰吞没了独眼,他冲出火场,卷缩的头发在那顶软趴趴的怪帽子底下闷烧。我把他按倒在地,用那帽子拍打他的头发。“好了,好了,”他抗议道,“你他妈也用不着玩得这么开心吧。”
我扶他起身,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你没事吧?
“烤焦了而已。”他装出一副体面嘴脸,活像刚干了件大蠢事的猫咪,那副表情似乎在说:“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干的。”
烈焰呼啸升腾。屋顶的茅草在房子上空盘旋起落。我说:“团长让我来瞅瞅你们这帮蠢货,别把林子烧着了。”正当此时,地精从燃烧的房屋侧面绕了出来,那张大嘴咧成一副傻笑。
独眼只瞅了他一眼便高声叫道:“你这臭蛆脑袋!是你害我的。”他发出一声令人脊背发冷的嘶吼,开始手舞足蹈。烈焰的咆哮更为激烈,也变得更有节奏。我很快便看到有个东西在屋里的火焰中跃动欢腾。
地精也看见了。他立刻收起笑容,咽了口唾沫,脸色发白,随即也跳起舞来。他和独眼就这么叫着吼着,完全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一道水槽吐出肚子里的液体,水柱从空中飞过,浇在火苗上。一口木桶里的水随之而来。烈焰的声势被压了下去。
独眼大步走到地精跟前,伸手戳弄两下,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地精继续手舞足蹈,连声怪叫。又有不少水浇在火苗上。
“真是天生一对。”
我转过身。老艾也在观赏这出好戏。“的确是地造一双。”我答道。他们吵闹争斗,满腹牢骚,跟上头那些大人物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俩的矛盾根本不往心里去,跟化身和瘸子不一样。倘若你拨开重重迷雾,就会发现独眼和地精本是朋友。劫将之间却不存在友谊。
“有点东西让你看看。”老艾只说了这一句。我点点头,让他头前带路。
地精和独眼继续打闹。地精似乎占了上风。我不用再替火势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