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还未出世的生命,敬告混沌虚无的灵魂:留心生活。
我抓住了生命,来到了人间。我曾是一缕混沌的虚无,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孔”,光和声音都透过它倾泻进来。这些声音开始描述我和我周围的环境,但没有一句是我感兴趣的。他们告诉我,我是一个名叫鲁迪·沃茨的男孩,当下是1932年,我身在俄亥俄州的米德兰市……
这些声音就没有累的时候,他们年复一年地念叨着,任何细节都不放过,至今仍在絮叨。你知道他们现在说的是什么吗?他们对我说,现在是1982年,我已经五十岁了。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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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叫奥拓·沃茨,他的“小孔”是在1892年出现的。那些从“小孔”传进来的声音告诉了他好多事,其中一件事是说,他生于富贵人家,家里是通过制造一种名叫“圣艾蒙的灵丹妙药”的假药发家的。这种药用乙醇染成紫色,用丁香与菝葜根来调味,并掺入鸦片和可卡因。当时还有这么一个笑话:
完全无害,除非停药。
我父亲是土生土长的米德兰人,家里的独子。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祖母,莫名其妙地认定他会成为下一个李奥纳多·达·芬奇。在我父亲十岁的时候,祖母就在别墅后面的马车房[1]顶楼为他置办了一间画室,还请了一位痞气十足的德国木工当他的绘画老师。这位木工年少时在柏林学过绘画,他负责在我父亲放学后及周末时间教他素描和油画。
这对他们师生来说都是一桩甜蜜的勾当。老师名叫奥古斯特·巩特尔,属于他的“小孔”应该是1850年前后在德国出现的。教美术赚得要比木工多多了,这两份薪水足够他随心所欲地喝酒了。
我父亲变声期过后,巩特尔就带他连夜坐火车去别的地方玩,比如印第安纳波利斯[2]、辛辛那提[3]、路易斯维尔[4]和克利夫
兰[5]。表面上他们是去参观美术馆和画家画室,实际上他们还去饮酒作乐,成了中西部最妖冶妓院的座上宾。
不知道这对师生中有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我父亲其实连颗青苹果都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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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有人察觉到事情的真相吗?没有。米德兰市没有一个艺术爱好者留心观察父亲到底有没有天赋。如果市里有人关心这事儿,他可能就变成梵文学者了。
米德兰不是维也纳,也不是巴黎。它甚至无法与圣路易斯和底特律相媲美。它也就能和布赛勒斯[6]、科科莫[7]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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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特尔的欺诈行为终于被发现了,但是已经太晚。他和父亲因给芝加哥的一家妓院造成了严重的财产损失被警方逮捕。之后我父亲患上了淋病,身上又发生了很多其他糟糕的事。我十八岁的父亲已经成了一位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浪子。
巩特尔遭受了严厉的斥责并被开除,还被列入家族黑名单。祖父母在当地权极一时(这多亏了“圣艾蒙的灵丹妙药”),他们在米德兰到处宣传称任何一名高素质的人都不会雇巩特尔做木工或其他任何工作,永远不会。
我的父亲则被送到维也纳的亲戚家里治疗淋病,并打算在当地一所国际首屈一指的美术研究院上学。他舒服地躺在一等船舱里,漂浮在路西塔尼亚境外的一片公海上,准备开启他在维也纳的美好人生。与此同时,家乡祖父母的别墅被烧毁。公众都怀疑是奥古斯特·巩特尔搞的鬼,但找不到任何证据。
祖父母并没有重建别墅,而是住进了距牧羊人镇[8]不远的万亩庄园,把别墅的车房和地窖抛诸脑后。
这些发生在1910年,距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还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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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带着他在米德兰作的几幅画去了美术研究院。我曾仔细观察过一些他年少时期的画作(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总是对着它们发愣),他很擅长交叉影线以及织物阴影,奥古斯特·巩特尔一定也很擅长这些。不过父亲总是不自觉地把一切都画得像水泥似的,一位身着水泥质地裙子的泥制女人正在遛一条泥制的狗、一群水泥做的牛、放在窗前的用泥碗装的泥水果,窗帘也是水泥做的……
他也不擅长抓住事物的特征。他曾为祖母画过几幅肖像,还上交到研究院去了,但我完全没看出来画里的人是祖母。我出生多年之前,祖母就已经去世了。不过我敢说,我父亲为她作的那些肖像画,作两幅之间都毫无相同之处。
研究院要求父亲两周之内来校查询他是否被录取。
虽然那时候家里给他很多很多零用钱,但他穿得破破烂烂,用一根绳子当腰带,还穿着打补丁的裤子。维也纳彼时还是奥匈帝国的首都,到处都是精致的制服和充满异域风情的服饰。这个充斥着美酒与音乐的城市对父亲而言就像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因此他决定把自己装扮成穷困潦倒的画家加入其中,这太搞笑了!父亲那时一定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因为二十五年之后,我眼中的他也是米德兰最好看的男人)。他身高一米八二,瘦高挺拔,蓝色的眼睛,一头金色鬈发。直到他的“小孔”闭合之时,直到他不再是奥拓·沃茨,再次变成一缕混沌的虚无时,他依旧没遗失这些特质,仍照保持着迷人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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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两周之后返回学校,一位教授将作品归还于他,并表示他的作品十分可笑。同时,办公室内还站着另一位穿得破破烂烂的年轻人,也得到了相同的评价。
他的名字是阿道夫·希特勒,从布劳瑙来,是奥地利本地人。
父亲十分恼火,当场就和教授吵了起来。他让教授给他看几幅希特勒的作品,并要求教授在场旁观。父亲从这些作品中随意挑了一件,当场买下,金额可能比教授一个月甚至几个月赚的工资还要多。然而就在一小时前,希特勒为了能吃上东西,在寒冬将至的日子里,卖掉了自己的大衣。因此,如果不是我父亲高价收买他的作品,希特勒很可能在1910年死于肺炎或营养不良。
父亲和希特勒结伴走了一段,相互安慰相互打趣,一起嘲讽那些拒绝了他们的艺术院校。这是人之常情,我知道他们两个人曾有过几次长途漫步,也从母亲那里听说过他们共度的美好时光。当我长到一定年龄,开始好奇父亲的过去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呼之欲出,他和希特勒的友谊成了大麻烦,父亲还因此患上了破伤风。
试想一下,我父亲本可以掐死这个二十世纪最可怕的恶魔,或者让他饿死、冻死,但是他却成了他的知心好友。
这就是我憎恶生活的主要理由:人生在世,要犯几个弥天大错太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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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希特勒手中买回来的是一幅水彩画,画的名字是《维也纳的方济会教堂》。如今它被认为是这个恶魔作为画家最好的一幅作品。我父母住在俄亥俄州米德兰市时,那幅画挂在他俩床头很多年。
注释:
[1]马车房(carriage house):原指存放马车的地方,通常独立于别墅主楼,但随着马车逐渐被汽车取代,这个建筑逐渐被用作车库或者客房。
[2]印第安纳波利斯(Indianapolis):美国中东部城市,印第安纳州首府,跨怀特河两岸。
[3]辛辛那提(Cincinnati):美国中部俄亥俄州西南端工商业城市,俄亥俄河河港。
[4]路易斯维尔(Louisville):位于肯塔基州中北部,为俄亥俄河南岸的主要港口城市。
[5]克利夫兰(Cleveland):美国城市,位于俄亥俄州东北部地区。
[6]布赛勒斯(Bucyrus):1822年建,位于俄亥俄州北部。
[7]科科莫(Kokomo):美国印第安纳州的工商业城市。
[8]牧羊人镇(Sheperdstown):位于美国西弗吉尼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