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为政第二
一 为政以德章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孔子倡言德政,或以为迂腐,不重制度,其实大谬。强调德政,决非不要制度。治理社会,依靠制度几乎是常识。孔子立说,全从日常生活来,岂有不知!
强调为政以德,不是用德去行政,也不是什么以身作则,更不是无所作为,空谈道德,而是强调政治的依据在于德。
缺德的政治,就是不具有合理性的政治。不具有合理性的政治,固然可以强迫人,但无法感化人,早晚行不通。
为政以德,才能感召人,才能招商引资,才能吸引移民,即众星拱北辰。
二 诗三百章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诗经》是孔门诗教的重要载体。为什么有此功能?此章告知重要依据:《诗》三百能让人“思无邪”。
所谓无邪,就是人不偏激,得情性之正。但这一功能究竟是因为《诗》三百本身有这样的特性呢?还是需要读《诗》的人自身用心?
朱子好像是强调后者。他说《诗》三百中“有邪底多”,“思无邪”的功能是依靠善的可以感发人的善心,恶的可以惩创人的逸志。
不过《史记》讲,《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似乎还是肯定《诗》三百本身。
三 道之以政章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此章与“为政以德”章,宗旨一样,但立论略有不同。“为政以德”章似重在执政的理念,此章则更重在从效用上讲。
孔子并不否认政与刑的必要,只是指出仅此在功效上的局限。德政与礼治,固然有它理想的色彩,但并不能否认它的存在,以及它的美好。运用政刑,不忘德礼,应是值得追求的。
无论是城管,还是政府,甚至一切提供公共服务的组织,如果单纯依靠政与刑,人们在精神层面是难以产生感应的。德与礼终究是政与刑的基础,而德又是礼的灵魂。
四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章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古人通常十岁始学,孔子自称“十五志于学”,或认为是“志于道”的自谦。
朱子解此章,尤重志学。志是心有所之。世上事很多,为何定要志学?因为学才是人生的源头活水。读书人也很多,却未必都称得上志学。
十年一段,则是取个大概数,但表明学问的拓展必须有相当的工夫累积。
“不惑”是知其然,“知命”是知其所以然。“耳顺”意味着优入圣域。“聖”字义是通,从耳从口,声入耳而心通。又过十年,进入化境,“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尚如此过来,何况别人?
五 孟懿子问孝章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论语》中的话,常有特定语境,所言似皆有特指,但《论语》的意味又恰恰在于,这些特定语境各有特指的话,又涵有普遍的含义,令不同读者都有亲切的感受。《论语》的趣味超越时空,诚与此有关。此章及随后三章都谈孝,亦宜如此读。
孔子回答孟懿子孝是无违,又具体点明生事葬祭不要违礼。孟懿子是鲁国大夫,当时贵族们常僭礼,故孔子是专门警示他。但普通人行孝,生事葬祭,自然也应依乎礼。至于礼是怎样的,又如何依,则另当别论。
六 孟武伯问孝章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初做父母,常以为孩子长大一些便可松口气。殊不料,儿女的每一个阶段,做父母的都难轻松,或真有所忧,或只是担心,犹以身体健康为要。儿孙自有儿孙福,此话虽是真理,但父母的担忧也是真情。在儒家的精神中,人情大如天。宋儒虽标举理,但也叮咛礼、理要缘乎情。故儿女行孝,须自爱保身,以解父母之忧。孟武伯是孟懿子的儿子,大抵多冒失,故孔子有此警示。此章也有别的解释。不过更重要的是,此章第一次出现了女性的形象:慈母。
七 子游问孝章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赡养老人是人类文明区别于动物世界的重要表证,而且从《孝经》看,儒家倡导孝道,似乎也不限于狭义的赡养老人,更是广义的文明传承。常说中国文化是唯一不曾中断的文明,或与重视孝道有关。不过,自孔子起,孝与其说是理论问题,不如说是践行问题。子游是孔门高弟,赡养老人可能爱有余而敬不足,故孔子有此警示。读者可以自比子游,做到了哪一层?养老也将是一件社会化的事业,从养到敬,无疑将形成未来中国经济的一个巨大产业链。
八 子夏问孝章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侍奉父母,总能做到愉色婉容,很难。做儿女的,当然不会存心给父母脸色看,甚至心里也常提醒自己要和颜悦色,只是事到临头,却又难做到。我年过半百,也算是读了圣贤书,但面对八十多的双亲,尤其是母亲,反复提醒我这个那个时,初还勉强,其实扪心自问,也多半是应付;实在听多了,便会极不耐烦。色难矣!每当此,心里又极后悔,可下次又不免重犯。朱子讲,子游是爱有余而敬不足,子夏是敬有余而爱不足。很惭愧,我是二者皆不足。
九 吾与回言终日章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语言是人的家。善用语言者,易招人关注,视为智者。相反,不善或不喜言谈者,也很容易遭冷落,甚至视为愚者,尽管有些也的确不够聪明。
孔子能与颜回言谈终日,自有契心在,但并不表示对善于讨论的弟子不满,否则孔门杏坛岂非沉闷不堪?
颜回的不违,并非无批判,而是将批判落在自身,从而真正启迪自我。笃信于道,退省其私,或正是孔子与颜回心心相契的原因,也是断言颜回如愚而实不愚的根本。每见聪明者总被聪明误,多因笃信不足。
十 视其所以章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哉?人焉哉?”
人善伪装,尤自以为聪明者,多以为自己装得很像,别人难察。孔子提醒,别人从你的“所以”(做什么)、“所由”(为什么)、“所安”(安于什么),看得很清楚的,千万别装!
“所以”,还是言行表象;“所由”与“所安”,则已进入到精神现象,套用神经现象学的观念,就是读心(mindreading)。
不过,很多时候,人也不是装,而是真的自知难。比如人到中年,相逢便谈养生,仿佛是很健康似的,其实不知心已有病,至少已染暮气了。何尝见小朋友热衷于谈养生的?别的就更不用说了。
十一 温故而知新章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读书之要,在通透领悟,不在博闻强记。师教或自修,都以前者为重。知识多少不是指标,知识理解才是核心。读书不悟,虽多无益;温故知新,可以为师。互联网时代,孔子的这一观念尤获证明。
今日教育饱受诟病,创新无力;各类考试阴盛阳衰,严重失调,根源即在重强识、轻通悟。或以为通悟主观,识记客观,由此师道权威日损,工具主义日益,因复为果,果复为因。
即以今日读《论语》,如不能心悟知新,学而时习,亦不过老和尚念经罢了。
十二 君子不器章
子曰:“君子不器。”
常有友人问孩子学什么专业好。大学则纠结办什么专业能让学生谋到饭碗。整个教育都奔向职业培训。“君子不器”,是寄望人不拘于成为一种器具,尽可能挖掘潜能,德充才备。
近代以来的中国教育,有职业教育与人格教育的不同理念与实践。今日中外,亦仍有专业教育与通识教育的划分。社会固然需要专业型的职业化人才服务于当下,但人类同样期待复合型的通识性思想与观念来共塑愿景。
只是,前者易操作,见效快,比如学剃头,后者就难了。
十三 子贡问君子章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也许子贡话多,能说,做不到,故孔子有此教诲。意思也大致明白,强调行动。但断句不同,思想仍有大的区别。
一种断法:“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这样,言便是从属于行的。朱子不同意。他强调孔子从来不曾否定言的重要,相反,任何道理都必须言说,也是可以言说的。而且,他认为这样断句,后半句也不成立,除非是“而后其言从之”。
另一种断法:“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如此,明白的道理,可说出来,只是还须践行之;然后,进一步加以贯彻。
十四 君子周而不比章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论语》有多章以君子小人对举,很鲜明。君子几近圣人理想人格,高于贤人,小人正相反。
周与比,都表示与人友好亲爱,区别是依据不同。周出于公,比出于私。君子出于公,与人都好;小人出于私,便有偏好。
或问:孔子主张仁爱,情感由近及远,爱有等差,与周比如何区分?周,正是依据仁爱原则,该亲则亲,该疏则疏。有时,疏离也是一种友善。比,则是不依据仁爱原则,只根据某种利益而亲近,即信奉: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十五 学而不思章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依传统的解释,学的含义甚广,尤须与行相连。如学而时习;又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缺一非学。但又容易以行废学,需常自省。
学与思,原本相连。不思,何以成学呢?但学不用心的很多,闷头蛮干的也不少;另外,现在的知识与信息呈以海量,见风就是雨的,更多。有时遇上很热心又特认真的,真不像是他迷惘,而是让我很困惑。
不学习,一味空思索,这样的人很少。想必能耐下心的,从来也有限。但如真的遇上了,多半也很危险。
十六 攻乎异端章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异端,孟子专指杨朱、墨翟。杨朱主张为我,凡不利我者,虽一毛不拔。如此,公共事务怎么办呢?故孟子斥其无君。朱熹又讲,道家与杨朱一样。墨翟主张兼爱,对所有的人一样好。如此,父母与常人岂非一样?故孟子斥为无父。
到了宋儒,佛教也是异端,因为讲空。但杨、墨粗浅,佛教精微,人到晚年多容易归佛。当然,杨、墨、佛只是异端代表。
攻有二解。一是攻治。研习异端,是有害的。二是攻击。攻击异端,是有害的。朱子强调要取前者,颇有意味。
十七 由诲女知之章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仲由,即子路,是孔子很喜爱的高足,但好勇,常硬来,装懂,对孔子也摆脸色。
孔子虽是讲子路,但人普遍也都有此病。并不是人心冥顽不灵,喜欢不懂装懂;也不全是人好面子,不肯承认自己也有知识的盲点。平常问,大概都会认同孔子的话,但事到临头,又往往犯子路的毛病,陷入自欺欺人的境地。
欺人其实很难,多半只是自欺。起初也许会自觉惭愧,想着弥补。但人又容易偷懒,好存侥幸心,旁人多又顾及面子,不愿点破,结果由自欺而又渐失自勉。
十八 子张学干禄章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学生问求官之道,孔子既没教他怎么求,也没教他不求,而是讲做好某些事,官自然在其中。问彼而言此,足见孔子待人温厚。彼与此有别,有此未必有彼,孔子所以这样讲,因只有此是自己能做的,而彼是自己无法求的。
孔子无大话,自己能做的只是多闻多见。闻是听别人说,有疑的放着,没疑才说;见是看别人做,有险的避开,稳妥才做。如此,别人不责难,自己不后悔。
这也难吗?每见做官的,指点江山,无所疑畏,很任性时,才知这真的难。
十九 哀公问何为则民服章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把正直的人放在歪枉者之上,而非相反,这样人民才信服。政治举措很多,孔子强调用人,既针对哀公,也是政治的普遍关怀。
或以为有此理念不难,难在如何选人。如何选是很难,故旧时有举孝廉到科举的变化。但守此理念也很难,正直者刚而难用,歪枉者佞而易使。
制度很重要,然非朝夕之事,且制度设计亦必基于人心。若御史大夫枉法、太尉巨贪,朝廷与州郡皆恶虎据要津、结私党,其来有自固有制度之弊,然独无太上皇之过而不必下罪己诏?
二十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章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与哀公一样,季康子问的也是让人民如何。只是孔子的答,却要求他们自己该如何。这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容易。
春秋礼崩乐坏,孔子尚周礼似复古,实出新倡仁德。孔子要季康子以庄重之心待民,以孝事亲而推慈于民,任用贤能,对没有技能的给予培训。核心就是尊人爱人。
制度因时而化,但千变万化,人是目的。人权重于主权,或以为西人所揭,大谬!不唯数典忘祖,且贻害当下。凡有权而任性者,莫不心中无人权而自恃权力或自以为秉政令者。
二十一 或谓子奚不为政章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孔子岂不想从政?从政与否,因素很多。孔子不得志,其中难处不便对人讲,但又不因此而颓唐,故引《尚书》的典故来表达自己的心志。
政治的核心是平衡稀缺的资源,以满足社会各群体的利益。传统中国的基本单位是家庭,家庭虽基于血缘,但利益平衡也是核心基础。以孝事亲,友于兄弟,将孝悌之义推及整个家庭,也是一种政治。
国比家当然要复杂很多,但良好政治的核心,也终究是以尊重人民之心,协调各方利益。故从政与否,也可从宽看。
二十二 人而无信章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
后现代的生活日趋碎片化,活在当下邃成为人们的遁词,但其实人始终须活在有序的河中,而诚信是河床。失此河床,河必泛滥成灾。
人完全依赖于各类信息的真实可靠,否则生活失据。试想汽车的方向盘,或制动不靠谱,犹如古时的车无、无,车还怎么开?或车虽好,但过桥时,桥会坍塌,还敢前行?举凡衣、食、住、行,概莫能外。
社会由人组成,社会无信必乱,人无信不立,道理是贯通的。更进一步,只有诚信,才有信任;信任既失,万事休矣!
二十三 子张问十世可知章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人的言行皆出于预期,伟大的思想者更是引领未来。但预期凭何而来?未来可知吗?子张之问其实是一深刻的质疑。
孔子是可知论者,给出了认知的方法与途径:鉴往而知来。真实的历史认知,对于个人与社会的重要性,由此彰显。
孔子的论证中含有他的认知预设:一是社会制度永续变化,多了就减损一些,少了就增益一些;二是任何损益都必须“因”,即有它的客观基础,决非个人能肆意妄为。如妄为,必有害;而即便妄为,也定有必不可为之处。
二十四 非其鬼而祭之章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古时称万物皆有命,死则命断。物死称折,人死叫鬼。人各有家,成鬼亦有属,否则便是野鬼了。断了香火的鬼,旧时有移入宗祠合祭之法。
祭祖应祭自家的死鬼,事死如事生。不属于自家的死鬼而祭之,目的何在呢?不免有拍人马屁之嫌。
与此相反,应该做的不做,应该说的不说,原因也许很多,但问到底,不出对外有顾忌,对己无决心。一句话就是无勇。
自问有些事很起劲,有些事雅不愿,理由多堂皇,但极少面对一己之心。孔子的话启人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