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格拉斯仔细观察着下面猎物的踪迹,柔软的泥地上,足迹清晰得就像白纸上的黑字。两溜清晰的足迹始于河边,显然一头鹿在河边饮过水,然后钻进了茂密的柳树丛中。一只勤奋筑坝的河狸留下过一道足迹,后来其他各种动物在这道踪迹上添加了足印。两道足迹旁有动物粪便,格拉斯弯腰摸了摸那些豌豆大小的粪球,还是温热的。
格拉斯朝西面望去,太阳还高高挂在无垠的高原上空。他猜想,日落前还有三个钟头。时间早着呢,上尉和其他人赶过来还得一小时。另外,这是个理想的露营地。这里有一片长长的卵石河岸,河水在此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柳树丛远处有一片杨树林,既能提供柴火,又能掩蔽营地篝火。柳树枝是搭熏肉架的理想材料。格拉斯注意到,在柳树丛中点缀着一些杨梅树,运气真好,可以用水果和肉制做干肉饼。他朝下游看了一眼。布莱克·哈里斯哪儿去了?
捕兽人每天遇到的种种挑战中,找食物是最重要的。这与其他挑战一样,也需要在利益和风险中找到复杂的平衡点。他们在密苏里河撇下平底船,沿着格兰德河步行跋涉时,身上几乎一点儿食品都没有。有几个人倒是带着茶叶或糖,但大多数人身上只剩下一袋用来保存肉食的盐。在格兰德河的这个河段,猎物很充裕,他们每天晚上都能吃到新鲜兽肉。但猎捕动物就要开枪,火枪射击声能传到几英里之外,会把自己的位置暴露给潜在的敌人。
自从离开密苏里河,这群人都严格按一种模式活动。每天派出两个人在其他人前面侦察。在此之前,他们的行动路线是固定的,只是沿着格兰德河走。侦察者们的主要职责是让大家避免遭遇印第安人、选择露营地、找食物。他们每隔几天就射杀新猎物。
侦察者们射杀一头鹿或一头野牛犊后,就为夜晚准备营地。他们给猎物放血,收集木柴,挖两三个长方形小坑点起小火堆。几个小火堆冒出的烟比一堆篝火少,熏肉取暖面积还比较大。假如敌人夜里看到他们,很多火堆还能产生人员众多的假象。
火点燃后,侦察者们就宰杀猎物,切下部位最好的肉当天吃掉,其余部位切成薄片。他们用嫩柳树枝搭成简陋的晾肉架,在肉片上抹上点儿盐,挂在火焰上。这跟固定营地上烤制的牛肉干不同,那种肉干能存放好几个月,而这样烤制只能保存几天,但足够维持到下次打到新猎物了。
格拉斯走出柳树丛,来到一片空地上,扫视四周,他知道那头鹿肯定在前面不远。
他看到两只小熊仔,却没看到母熊。只见两只小熊朝他这个方向跑来,一路欢腾打闹,活像两只顽皮的小狗。小熊是春天出生的,现在五个月大,每只都重达一百磅。两只小熊一边朝格拉斯跑来,一边相互撕咬。有那么一刻,画面显得很滑稽。格拉斯呆呆地望着眼下的情景,没有抬头朝空地远处五十码的地方看,也没有估计到自己站在原地可能产生的后果。
突然,他明白过来,瞬间感到腹部一阵抽搐。同时,空地上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嗥叫。两只小熊猛然收住脚步,距离格拉斯还不到十英尺。他顾不上看熊仔了,连忙观望空地对面的树丛。
没等看到母熊,他就从它的动静判断出这是头体型庞大的家伙。只听母熊把粗大的矮树枝像拨开草丛般嘎巴一下压折,嘴里发出的嗥叫声像隆隆雷声,又像大树轰然倒下的声响,如此低沉的声音足能让人联想到某种怪兽。
母熊踏上空地,嗥叫声更响亮了。它两只黑眼珠盯住格拉斯,鼻子贴近地面,仔细分辨混在熊仔气味中的陌生气味。它跟格拉斯正面相向,身体像四轮马车上的弹簧一样绷紧。这头巨兽让格拉斯深感惊讶,它的肌肉无比发达,两条弯曲粗壮的前腿上是厚重的肩膀,从银白色的肉驼看得出,这是头灰熊。
格拉斯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考虑该如何应对。当然,他的本能反应是赶紧逃跑,穿过柳树丛逃回去,跳进河水。没准他可以深潜水下,逃到下游。但这时大熊离他太近,几乎不到一百英尺,要逃已经来不及。他连忙左顾右盼,想找一株杨树爬上去,也许能爬到熊够不着的高度,然后从上面射杀它。不行,树在大熊身后。柳树也不足以掩护他。他的选择只剩下一条:站着不动,开枪射击。安斯特枪射出的点五三口径弹丸有可能阻止这头灰熊。
灰熊激发出母兽保护幼仔的狂怒,咆哮着向他冲来。格拉斯再次产生转身逃走的本能反应。但灰熊奔跑速度惊人,很快就拉近了距离,要逃走顿时显得徒劳。格拉斯全程拉开枪机,举起了安斯特火枪。透过枪的准星,他惊恐地看到,这头庞然大物动作竟如此轻盈。他竭力克制住另一种本能——马上开枪射击。格拉斯曾见过,许多灰熊身中五六颗火枪弹丸仍然不死。他只能射出一发弹丸。
格拉斯竭力瞄准母熊上下跃动的脑袋,却无法三点稳成一线。灰熊跑到距离他十步的地方,扬起前腿变成站姿,举起凶猛的前爪,扭动身体向格拉斯打出致命一击。这时它足足比格拉斯高出三英尺,熊脑袋的目标没了,格拉斯瞄准大熊的心脏抠动了扳机。
燧石火花点燃了安斯特枪的引信,火枪发出爆裂声,空气中顿时硝烟四散,充满了黑色火药爆炸的气味。弹丸射进灰熊的胸膛,但它咆哮着并没有降低进攻速度。格拉斯无可奈何,丢下手中火枪,抽出腰带上刀鞘中的刀。熊爪打下来,六英寸长的利爪深深划进格拉斯上臂、肩膀和脖子,他顿时感觉一阵剧痛。格拉斯被打得向后倒去,手中的刀掉落了。他不顾一切爬起身,想在柳树丛中寻找隐蔽,结果徒然。
灰熊肚皮向下整个身躯朝格拉斯压过来。他全身缩作一团,殊死保护自己的面孔和胸膛。熊从后面咬住他的脖子,把他叼离地面,使劲甩动。格拉斯觉得自己脊梁骨发出嘎巴声,可能折断了。他感觉到熊的牙齿咬进了他的肩胛骨。他痛苦得惨叫起来。熊把他丢在地上,牙齿深深咬进他的大腿,把他叼起来再次甩动,接着把他提到空中狠狠甩下来。他摔得太惨了,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虽然没有失去知觉,却再也无力抵抗。
他躺在地上仰视灰熊,灰熊后腿支撑站在他眼前。他一时忘记了恐惧和疼痛,对这头高大骇人的野兽感到着迷。大熊发出最后一声嗥叫。在格拉斯的脑海中,这就像远处传来的一个回声。他意识到那具庞大的身躯压在自己的身上。母熊湿漉漉的毛皮气味掩盖了他的其他感觉。这是什么?他的思维在搜索,最后停在一只黄狗的形象上,那是在小木屋的门廊木地板上,狗正在舔一个男孩的脸。
头顶上阳光明媚的天空渐渐变成一片漆黑。
布莱克·哈里斯听到枪声时,正绕过河的一道弯,心里希望格拉斯射中了一头鹿。他加快脚步,不过脚步声很轻,因为他懂得,枪声可能意味着许多不同的情况。哈里斯听到熊的咆哮声,连忙奔跑起来,接着又听到了格拉斯的惨叫。
哈里斯在柳树丛中发现了鹿和格拉斯留下的踪迹。他凝视着河狸挖掘的小径,仔细倾听着。除了平静的汩汩水流声,没有其他声响。哈里斯横端着枪,拇指扳开枪机,食指靠在扳机旁边。他瞅了一眼挂在腰带上的手枪,确信手枪已经装填了火药,感到放心。他走进柳树丛,仔细注视前方。他脚上穿着软鹿皮鞋,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两只小熊的吵闹声打破了寂静。
走到空地边缘,布莱克·哈里斯停下脚步。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时糊涂了。一头巨大的灰熊肚皮朝下趴在地上,两眼圆睁,但已经死了。一只小熊后腿站立,鼻子贴在母熊身上,徒然地试图唤醒逝去的妈妈。另一只小熊蹲在一个东西旁边,正用牙齿撕咬。哈里斯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个人的胳膊。格拉斯!他端起火枪,射中近处的一只小熊。小熊倒在地上不动了。另一只小熊连蹦带跳逃向杨树林,消失在树木之间。哈里斯先给枪装填了火药,然后才朝前面走去。
亨利上尉和捕猎队的人听到两声枪响,加快脚步朝上游跑来。上尉听到第一声枪响并不担心,让他焦虑的是第二声。第一声是预料之中的,那是前一天晚上计划好的,准是格拉斯或哈里斯射中一头猎物。如果是接连两声枪响,也算正常。两个人一道捕猎,可能遇到不止一头猎物,要不就是第一枪没打中。但他听到的两声枪响相隔好几分钟。上尉暗自希望,但愿他们两人是分头行动的。有可能是第一个射手驱赶出猎物,让第二个射手射中了。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没准有幸遇到了野牛。野牛有时候不怕枪声,猎人可以装填好火药,随意挑选第二个目标。“伙计们,靠拢。检查自己的武器。”
走了不到一百步,布里杰已经是第三次查看自己的新火枪了。这是威廉·安德森给他的。安德森只说了句:“我哥哥再也用不着它了。”
那片空地上,布莱克·哈里斯望着脚下大熊的尸体。格拉斯只有一条胳膊从熊的尸体下面伸出来。哈里斯环顾一圈,这才把火枪放在地上,使劲拉扯熊的前腿,设法挪动那庞大的尸体。他气喘吁吁地把死熊拖开一点儿,格拉斯的脑袋露出了,蓬乱的头发,还有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帝哪!他不顾接下来会看到可怕景象的恐惧,迫不及待地继续动手。
哈里斯绕到熊的另一侧,趴在它身上抓住一条前腿,膝盖抵住熊的脊背做为支点,用力拉扯。尝试几次后,他设法把熊的上半部身体扭转过来,那让庞然大物的腰部呈扭曲状。接着,他又拉着后腿试了好几次。最后,终于把那个沉重的躯体翻转过来,变成仰面朝天。格拉斯的身体脱离了熊的重压。布莱克·哈里斯注意到,灰熊胸脯上有片血污,那是格拉斯射击的结果。
布莱克·哈里斯跪在格拉斯身旁,一时不知所措。他曾给三个人从伤口中拔箭或取弹丸,自己也曾两次中弹,所以并不缺乏面对伤者的经验。
但受到攻击的格拉斯伤得这么惨,他却从未见过。格拉斯从头到脚都血肉模糊。他的头皮给刮下来耷拉在一侧,哈里斯一时分辨不出他脸上的各器官在哪里。最严重的是他的脖子。灰熊的爪子切开三道深深的伤口,从肩膀径直横过脖子。假如再近一英寸,爪子就抓断格拉斯的颈静脉了。眼下,他的脖子给剖开,肌肉被撕裂,食道裸露出来。熊爪还撕开了他的气管,伤口的鲜血中冒出很大的气泡,哈里斯看了惊恐不已。这是格拉斯还活着的第一个迹象。
哈里斯轻轻地把格拉斯翻成侧卧姿势,检查他的背部。他的棉布衬衫给撕成了碎片。脖子和肩膀的伤口中渗出鲜血,右臂软绵绵地耷拉在一旁。熊的利爪在他脊背中部到腰间留下平行的深深划痕,让哈里斯联想到熊在树干上标明自己领地的划痕,只不过这些划痕是切进了格拉斯皮肉中,而不是在树干上。格拉斯的大腿后面,血液透过鹿皮马裤渗出来。
哈里斯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救护,喉咙的伤口显然非常致命,这让他几乎产生一种宽慰的心理。哈里斯把格拉斯拖到几码外荫凉的草地上,让他仰卧舒展身体。哈里斯没去应付冒着血泡的喉咙,先应付脑袋。至少该让格拉斯的头皮复原,让他看上去比较体面。哈里斯从水壶里倒出水,尽量把伤口的污秽洗净。他把耷拉下来的头皮贴回原处,像是给一个秃顶的人扶正掉落的帽子。哈里斯把格拉斯的头皮贴回颅骨,把额头上的皮肤压紧,掖在耳朵后面。要是格拉斯能坚持到大家赶来,他们会给他缝合的。
哈里斯听到树丛中有动静,连忙拔出手枪。走进空地的是亨利上尉,其他人跟在他身后。大家全都神情庄重,目光从格拉斯扫向母熊,从哈里斯扫向死去的熊仔。
上尉审视着这片空地,出奇地保持着沉默,脑海中闪过自己昔日经历的一幕。他摇了摇脑袋,一贯敏锐的目光一时变得恍惚。“他死了吗?”
“还没有。可他给撕成碎片了。气管破了。”
“是他杀死母熊的?”
哈里斯点了点头。“我赶来时,熊已经死了,趴在他身上。熊的心脏中了一弹。”
“那可死得不够快。”说话的是菲茨杰拉德。
上尉在格拉斯身旁跪下来,几根不干净的手指拨动一下喉咙处的伤口,只见随着每一次呼气,血液中都形成气泡。格拉斯的呼吸越来越吃力,胸脯随着呼吸微弱起伏。
“给我拿点水和一块干净布子,要是他醒来,给他喝点威士忌。”
布里杰走过来,翻找自己的背包,掏出一件毛织衬衣,递给亨利:“给你,上尉。”
上尉迟疑片刻,没有马上接过小伙子递来的衬衣。后来他抓起衬衣,从粗砺的布料上撕下几条,用自己的水壶把水倒在格拉斯脖子上。血液冲走了,伤口迅速冒出大量渗液。格拉斯喷着水呛咳起来,眼皮开始眨巴,接着睁大眼睛,露出惊恐神色。
格拉斯的第一个感觉是自己要淹死了。他又是一阵咳嗽,身体在设法从喉咙和肺部排出血液。亨利把他翻成侧卧姿势,他两眼短暂地盯着亨利。换成侧卧姿势后,他吸了两口气,接着便一阵恶心,开始呕吐,引起喉咙剧痛。他本能地伸手摸自己的脖子。他的右臂不能动,左手手指摸到了脖子上深深的伤口,顿时又恐惧又惊慌,双眼圆睁,从周围人们的面孔上寻找安慰。可他找到的答案恰恰相反,人们脸上可怕的表情证实了他的恐惧。
格拉斯想开口说话,可喉咙只能发出怪异的呜呜声,什么词语也说不出。他竭力用胳膊肘支撑着想坐起身。亨利把他按住,往他脖子上洒威士忌。烧灼的感觉胜过其他所有疼痛。终于,格拉斯抽搐着失去了知觉。
“我们趁他躺着,包扎他的伤口吧。布里杰,再撕几条布。”
小伙子动手把衬衫撕成长布条。其他人站在一旁,神情庄严地注视着,仿佛葬礼上抬棺材的人们。
上尉抬头看了一眼。“你们其他人行动起来。哈里斯,你去我们周围侦察,刚才的枪声有可能暴露了我们的行踪。大家生起火,要用干木柴,我们可不要湿木头冒烟发信号。另外,把那头母熊宰割开。”
大伙儿分头走开,上尉扭回头救治格拉斯。他从布里杰手里接过一根布条,缠在格拉斯脖子上,壮着胆子尽可能扎紧,接着又如法炮制缠了两根布条。布条立刻让血浸透了。他在格拉斯脑袋上缠了一根布条,勉强固定住他的头皮。脑袋上的伤口也在大量出血。上尉用衬衫蘸着水擦拭格拉斯眼睛周围的血液,然后打发布里杰用水壶从河里取水。
布里杰返回后,两人再次把格拉斯扳成侧卧姿势。布里杰扶着他,免得他脸部挨住地面。亨利上尉检查他的背部。亨利往熊牙咬的伤口上泼了点儿水,咬的伤口很深,但没流多少血。熊爪划出的五条平行线伤口可就不同了。格拉斯背上的两道伤口特别深,伤口下肌肉暴露,涌出鲜血,跟污泥混合在一起。上尉再次用水壶往伤口上泼水。除掉污泥后,出血似乎更凶了,上尉只好不再清洗伤口。他从衬衫上割下两根布条,绕在格拉斯身体上,紧紧捆起来。结果,布条对格拉斯背部起不到止血作用。
上尉停下来思索。“这些很深的伤口得缝合才成,要不然他失血过多会死的。”
“他的喉咙怎么办?”
“也得缝起来。整个是一塌糊涂,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动手了。”亨利翻腾他的随身包,找出一卷黑色粗线和一根粗针。
上尉手指粗壮,穿针引线在线头上打个结的动作倒敏捷得惊人。布里杰瞪大了眼睛,把伤口最深的皮肤两边捏住,亨利开始缝针。他先把针扎进一侧,穿出来再扎进另一侧,在伤口中央缝四针,把伤口缝合起来,在粗线末端打个结。格拉斯脊背上的五道熊爪伤口有两道需要缝合。上尉并没有把每道伤口从头到尾都缝上,只把伤口中间位置缝合起来,好在血流得慢了。
“现在咱们看看他的脖子吧。”
两人给格拉斯翻个身,让他仰卧。虽然扎了简陋的绷带,可他的喉咙继续在冒泡漏气。亨利从他的伤口望去,看到了里面白森森的食道和气管等组织。从冒气泡的情况看,他知道气管划开了,可他不知道该怎么修复。亨利把手放在格拉斯嘴巴上方,感觉他的呼吸。
“上尉,你打算怎么办?”
上尉在线的末端又打了个结。“他的嘴还能喘气。咱们能做的就是缝住伤口,希望他自己能痊愈。”亨利动手缝,两针相距一英寸,把格拉斯喉咙的伤口缝合起来。布里杰清理开柳树下的一片荫凉地,铺开格拉斯的被褥。两人尽可能动作轻柔地把他抬上去。
上尉拿走自己的火枪,离开这片空地,穿过柳树丛朝河边走去。
他走到水边,把火枪放在岸上,脱掉皮外套。他双手沾满了粘稠的污血,就在河水里清洗,抓起岸上的沙子摩擦难以洗掉的污血。有些血渍怎么也洗不掉,他最后放弃了,双手掬起冰冷的河水洗把脸。那种熟悉的疑惑又回到心头。“这事又一次发生了。”
新手在荒野遇难并不奇怪,但久经磨炼的老手竟然受害就太惊人了。格拉斯跟德鲁亚尔一样,也是在西部边疆生活过很多年。他就像大家的主心骨,不露声色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如同大家的定心丸。亨利看得出,不等天亮,格拉斯就要死了。
上尉回想起昨晚跟格拉斯的交谈。“难道只有在最后一夜?”1809年,德鲁亚尔的死成了结局的前兆。亨利的队伍放弃了三岔湖畔的栅栏工事,逃向南方。那一逃倒是避开了黑脚族的袭击范围,但他们却暴露在了落基山的严峻旷野中。一队人马承受了严寒饥饿,后来还受到克劳族印第安人的打劫。1811年,他们才最终从山地蹒跚走出来,毛皮买卖的可行性也变成了不确定的问题。
十来年后,亨利再次率领捕兽人进入落基山,寻找捉摸不定的财富。亨利在脑海里翻看着一页页近期的经历:离开圣路易斯一个星期后,他损失了一条平底货船,船上载着价值一万美元的交易商品。在密苏里河靠近大瀑布城的地方,黑脚人夺走他两个同伴的生命。他曾赶去阿里卡拉族村落增援阿什利,结果跟莱文沃斯上校的部队一道被瓦解,后来眼睁睁看着印第安人靠近密苏里河。沿格兰德河陆路跋涉的一个星期中,通常和平的曼丹族印第安人深夜误袭,他的三个同伴死去。如今,他最好的部下格拉斯让偶然遭遇的灰熊攻击,受了重伤,生命垂危。“是什么罪孽让我受到无休止的诅咒?”
空地上,布里杰在格拉斯上方架起一条毯子,转身去看那头熊。四个人在宰割那头野兽。最上等的部位割下来准备马上食用——肝脏、心脏、舌头、腰肉、肋肉。他们把其余部位的肉切成薄片,抹上盐。
布里杰走到大熊的爪子跟前,从鞘中拔出刀,动手割下最大的一根熊爪。菲茨杰拉德正在割肉,抬起头看了一眼。熊爪长得让布里杰吃惊——将近六英寸长,足有他拇指的两倍厚。爪尖锋利得像刀刃,上面还沾着格拉斯的鲜血。
“小伙子,谁说让你拿熊爪了?”
“菲茨杰拉德,不是我要。”布里杰拿着熊爪走向格拉斯。
格拉斯身旁放着他的随身包。布里杰打开包,把熊爪丢进去。
那天夜里,人们饱食了一餐,满足了身体对这种油腻食物的渴望。他们知道,恐怕要过好些天,才能再次吃到新鲜食物,这一餐就狠狠吃个够。亨利上尉安排了两个人放哨。虽然这片空地相对比较隐蔽,可他还是对火堆的效果不放心。
大多数人坐在火堆旁边,照料叉在柳树枝上的肉。上尉和布里杰轮流照看格拉斯。他的眼睛睁开过两次,看上去目光呆滞无神,眼珠反射着火堆的光亮,却没有生气。有一次,他试着喝了点水,吞咽时疼得浑身抽搐。
人们不断给长长的火坑补充柴火,让熏肉架下保持烟和热度。黎明前的时刻,亨利上尉查看格拉斯,见他没有意识,呼吸声刺耳,显得很吃力,仿佛每次呼吸都要鼓起全身的力气。
亨利返回火坑前,见布莱克·哈里斯待在那里,正啃一根肋骨上的肉。“上尉,碰上熊瞎子,谁都免不了。碰上霉运,不能怪别人。”
亨利只是摇了摇头。他知道什么是运气。两人一时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此刻,东方天际露出一丝刚能分辨出的曙光。上尉收拾起自己的火枪和牛角火药筒。“太阳升起前我回来。人们醒了,叫两个人挖个坟墓。”
上尉一小时后回来了。人们已经挖出个坟墓形状的浅坑,但显然没再接着挖。他看了哈里斯一眼。“怎么回事?”
“嗯,上尉,首先他还没死。他还躺在那儿,不该当着他的面挖墓穴。”
整整一个上午,人们守着休·格拉斯,等他死。他根本没有恢复知觉。失了那么多血,他肤色很苍白,呼吸仍然吃力。不过,他的胸脯仍然在起伏,顽强地保持着呼吸。
亨利上尉从河边到空地来回踱着步子,上午打发布莱克·哈里斯去上游侦察。哈里斯返回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了。他没看到印第安人,但对岸有一头猎物留下的踪迹,还有几个人和几匹马的足迹。在上游两英里处,哈里斯发现一个用过的露营地。上尉不能再等待了。
他命令两个人砍两颗小树,用格拉斯的被褥做成一副担架。
“上尉,咱们干吗不做个拉橇?可以让骡子拉着走。”
“河岸上崎岖不平,不能用拉橇。”
“那咱们离开河岸走。”
“赶紧做个该死的担架吧。”上尉说。在陌生地域,河就是唯一的地标。亨利丝毫不愿离开河岸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