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封写给你的信中,说我的胸口停驻有彩虹,可是这一道彩虹不像日光灯或星光那么美、那么优雅。因为如果是淡泊且悠远的怀想,我就不会那么受苦,甚至能渐渐将你遗忘了。而我心里的彩虹却是火焰之桥,是一种会灼烧胸口的相思。我想有毒瘾的人买不到毒品、渴望吸毒时的心情,也不像我此刻这么痛苦。虽然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有犯错,一点儿也不可恶,可是也会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很笨很愚蠢的事?便会打起冷战,害怕得很。当然也曾经反省,自己是不是疯了?整个胸口满满都是这种心情。我也冷静计划过,真的!请无论如何来我们家一趟吧!随时都欢迎你,随时来都无所谓,因为我哪里也不去,随时都在这里等待着你,请相信我吧!
让我们再见一次面吧!再见面时,如果觉得不好,请你明白地告诉我。因为你已经点燃了我胸中的火焰,所以请你无论如何将它给灭了吧,因为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无法灭了这把火的。总而言之,只有见面,只有见面我才能够得救。假若现在是《万叶集》[15]或《源氏物语》[16]的时代,我要求的事就根本不值一提,可是我希望能成为你的爱妾,成为你孩子的母亲。
如果有人敢嘲笑这封信,那个人就是嘲笑女人想要活下去的努力心情,就是嘲笑女人生命的人。我无法忍受港湾里凝滞得几乎快要窒息的空气,尽管港湾之外是狂风巨浪,我也想扬帆而去。休憩中的风帆毫无例外是卑鄙肮脏的,敢嘲笑我的人一定全都是休憩中的风帆,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真是一个让人头痛的女人。可是最受难题折磨的人却是我,关于这道难题,那些一点儿也没有关系、一点儿也不以为苦的旁观者,却只会让风帆垂头丧气地休息着,大肆批评这件事,他们真是一点儿品味也没有。我才不想让他们随随便便批判自己是什么、有什么思想呢!我是没有思想的人,从来不曾凭靠思想或哲学来行事,从来没有过。
我知道颇得社会好评并备受尊敬的人,全都是说谎的人,全都是伪君子!我实在不相信社会,只有恶名昭彰的坏蛋才是我的朋友。恶名昭彰的坏蛋!若能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吧!就算被一万个人责备,我还是要不断反复这么说。因为你们这些坏蛋若不是恶名昭彰,就会变成更危险更可恶的坏蛋,不是吗?
不知道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恋爱是没理由的,我说了太多听起来好像没有一点道理的话,也发现自己不过是学着弟弟的口气,其实只是在等待你的到来,只希望能再见你一面,如此而已。
等待,等待,啊!人类的生活里有喜、怒、哀、乐、嗔、恨等各式各样的感情,可是这一切真的只占人们生活里极小的部分,大概只有百分之一的感情,而其他的百分之九十九都只是在等待中过日子,不是吗?我是如此渴望听到幸福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会不会就是现在?”“会不会就是这一刻?”内心如此沮丧地等待着,却总是一场空。啊!所谓“生活”怎么会是如此一个“惨”字了得呢?现实里,每个人都在想“要是我没出生就好了”!然后每天从早到晚很可怜地期待着某样东西。太惨了!真的太惨了!何不告诉自己:“活着真是太好了。”啊!请用快乐的眼光来看待生命,看待人,看待社会吧!
难道不能痛快地摆脱掉碍事的道德感吗?
M·C(这里并非My chekhov的缩写,我并没有爱上作家!My Child!)
5
今年夏天,我曾写了三封信给某位男子,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一想再想,还是觉得自己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生活目标。为了忠实写出心里的话,这三封信是以“纵身从断崖上跳向怒涛汹涌的汪洋”的心情寄出,可是不管我如何等待,都没有任何回答。我假装若无其事地问直治有关那个人的事,发现那个人的生活好像一点儿也没改变,每天晚上还是照常饮酒作乐,写出更多不道德的作品,被社会人士唾弃、厌恶。那个人不断鼓励直治搞出版业或其他工作,直治很感兴趣并告诉我,除了那个人之外,他也做其他两三名小说家的顾问,并且有人为他出资等等。
听直治这么说,我感觉自己好像连一丝一毫都不曾介入心里深爱的那个人的生活里,好像一点儿也没在他生命里掀起丝毫的波澜。与其觉得丢脸,还不如说这个世界与我想象的世界好像完全不同,全世界只有我被单独遗弃了,即使大叫、狂呼,也好像被孤立在没有任何响应的秋天黄昏旷野里,我被从未曾体验过的凄怆感觉强烈袭击。难道这就是“失恋”吗?就像一直站在旷野中,天空全黑了,夜露微湿了,而我除了死之外,别无他法。欲哭无泪的怆恸徒然使得两肩和胸前如浪潮拍打般前后起伏振动,我觉得自己无法喘息,几乎快要窒息了一般。
想一想,就只有亲自前去东京,直接拜访上原先生一途了。我的风帆既已举起,也只好航出港湾,没道理一直驻足不动,非得航向想去的目的地不可。于是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去一趟东京,没想到妈妈的身体却更糟糕了。
她一整晚剧烈地咳嗽,一量体温,有三十九摄氏度。
“今天天气太冷了,明天就会好的。”
妈妈一边咳嗽,一边小声说着。而我却觉得妈妈的病情不单只是咳嗽罢了,我心里暗下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请山下村里的医生来一趟。
第二天早上,她体温降到三十七摄氏度,也不太咳嗽了,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来到医生家,将妈妈这阵子身体愈来愈差,从昨天晚上开始发烧、咳嗽也和一般感冒不太一样的情形,一五一十向医生报告,请他去看妈妈一趟。
医生说,等一下就会来家里看妈妈,不过,照我说的这种状况,听起来应该是风寒,他从客厅角落柜子上拿了三个水梨给我,说是人家送的。接着,中午过后,他在和服上套了一件夏季的薄外套就来到家里,一如以往,仔细地询问病况、听诊、把脉一番后,就面向我说:
“你不必担心,只要吃药就会好了。”
我觉得很好笑,忍不住笑道:
“那要不要打针呢?”
听我一问,医生很认真地回答:
“没这个必要,不过是感冒、受了风寒,只要静养休息几天,很快就会好的!”
可是妈妈发烧却历经一周还不退,虽然咳嗽是止住了,可是每天早上体温大约是三十七点七度,到了傍晚就变成三十九度。而医生自从出诊过后的第二天就开始闹肚子痛,在家休息,所以我只好自己去医生家拿药,将妈妈的状况告诉护士小姐,请她转告医生。即使如此,医生还是坚持:“只是普通感冒,不必担心!”然后直接开了药粉及药水。
直治照样去东京出差,已经十多天了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因为太担心了,所以只好写明信片告诉舅舅,妈妈身体很糟糕。
大约发烧到第十天,村里医生的肚子终于好了,于是前来看诊。
医生的表情看起来极为专注,仔细听着妈妈的胸音,一面喊着:
“知道了,知道了。”
然后再次面向我说:
“发烧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了。是因为左肺有肺痨的关系,不过还是没必要太担心,还会连续烧上好几天吧!让她静养就会好的,你不必太担心。”
“是这样吗?”虽然心里还是怀疑,可是好像溺水的人抓到麦秆般,既然村里的医生如此诊断,我也稍微喘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医生回去后,我告诉妈妈:
“太好了,妈妈,只有一点儿感染,其实大部分的人也是这样,所以只要精神好的话,病自然而然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今年夏天天气阴晴不定,真的很讨厌,我最不喜欢夏天了,好讨厌夏天的花。”
妈妈微闭着眼睛,笑着说:
“听说喜欢夏天开的花的人会在夏天死,所以我以为自己今年夏天应该就会死了,结果没想到直治却回来了,所以才多活到了秋天。”
一想到像直治那样的人,也是母亲生命的支柱,我心里就难过不已。
“那么,现在已经过了夏天,所以妈妈也算跨过危险期了。妈妈,院子里的芦苇花都开了喔,然后紧接着是女郎花、桔梗、芒草等等,院子里已经满是秋意,等到十月,你的烧也一定会退的。”
我心里默默祷告着,九月闷热的天气,也就是所谓“残暑”季节快点儿过去吧!然后菊花也开了,若每天都是秋高气爽的舒适天气,妈妈的烧一定会退的,身体也会变好,我就能和“他”重逢,或许我的计划也会像大朵菊花般盛开。啊!十月最好快点儿到来,妈妈的烧快点儿退吧!
寄了明信片给和田舅舅后,才过了一个礼拜,一向很照顾和田舅舅的三宅老医生,听说以前是御医,带着护士,远从东京来出诊。
老医生因为和我死去的父亲过去也有往来,所以妈妈见到老医生好像很高兴的模样。而且,老医生从以前就不太讲求礼仪,讲话大而化之,所以颇得妈妈的缘,当天的出诊,其实也是他们两人话家常的机会。当我在厨房里弄好布丁,端到客厅时,好像诊察已经结束,老先生不修边幅地将听诊器像项链般挂在胸前,往客厅走廊的藤椅一坐便说:
“像我这样的人,最喜欢去小吃摊站着吃了,才不管它东西好吃还是不好吃呢!”
两人继续悠闲地闲聊着,妈妈面无表情端详着天花板,一边听老先生说话。“啊!幸好没什么事。”我松了一口气。
“妈妈到底怎么了呢?听村里的医生说,她胸部左边有一点感染,您看呢?”
不知怎的,自己突然精神百倍起来,话一说完,老医师也若无其事地轻声回答:
“没什么,没事啦!”
“啊!太好了,妈妈!”
我打从心里笑了出来,并告诉妈妈:
“医生说没事了!”
这时,三宅先生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并往书房方向走去,好像找我有什么事的模样,所以我也跟着走了出去。
老医生站在书房里壁画映照下来的阴影处,告诉我:
“刚刚听到有杂音啊!”
“不是感染吗?”
“不是!”
“是不是支气管发炎?”
虽然这时候,我已经泪水盈眶了,但还是继续追问着。
“不是!”
肺结核!我可不愿意这么想,因为如果是肺炎、感染或支气管发炎的话,我一定会尽力医好母亲,可是如果犯的是肺结核的话,妈妈或许已经没救了。想到这里,真觉得我就快站不住了。
“声音听起来很不好吗?您说的杂音是指……”
自己因为担心,不由啜泣起来。
“右边也有,左边也有,全部都有。”
“可是妈妈还这么健康,吃饭时也都一直说‘好吃!’‘好吃!’的。”
“没办法!”
“这不是真的,对不对?不会有这种事,对不对?只要给她吃蛋、奶油,喝很多牛奶,她就会好起来,是吧?只要妈妈身体有抵抗力了,烧一定会退的。”
“嗯,什么东西都让她多吃一点吧!”
“对不对?就是这样,对不对?像西红柿,她现在一天吃五个呢!”
“嗯,西红柿不错。”
“那么,病应该没关系吧,一定会好的,对不对?”
“这次的病或许会要了她的命,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
我发现这世界上存在着很多人力无法回天之事,像眼前这种绝望,是我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深刻无力感。
“两年?还是三年?”
我颤抖着,小声问道。
“不知道。总而言之,已经没什么好办法了。”
三宅医生说,当天已经预约了伊豆的长冈温泉旅馆,所以和护士先回去了。我将他们送到门外,然后失神地走回来,坐在妈妈床边,佯装无事地笑了起来,妈妈于是问道:
“是不是医生说了什么?”
“医生说,只要烧退了就会好的。”
“胸部呢?”
“好像没什么大碍。哎呀,还不是和之前差不多,不就是老样子,等到烧退了,病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说完,我也像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忘记医生那番要人命的说法了。对我来说,如果妈妈死了,恐怕自己的躯体也会随之消失,这是现在的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所以还不如忘掉一切,只要专心一意让妈妈多吃一些有营养又好吃的东西。对了!鱼、汤、罐头、肝脏、肉汤、西红柿、牛奶、清汤,如果有豆腐的话,那就更好了。豆腐味噌汤、白饭、红豆饼,不管任何好吃的东西都要买给妈妈吃,卖掉身边所有东西,也一定要给妈妈吃好吃的东西。
我站了起来,走到客厅里,将客厅里的躺椅挪了一下位置,以便坐下来时,可以看见妈妈。正在休息的妈妈,脸上看起来没有一丝病容,美丽的眼睛闪闪发光,脸上明艳动人。每天早上妈妈总在固定的时间起床梳洗,然后在三叠大的浴室里将头发编好,打理好服装仪容后,回到房里,坐在床边,用完早餐,然后就不断坐坐躺躺的。中午以前都一直在看报或读书,一般都是下午才开始发烧的。
“妈妈精神很好,一定没问题了。”我心里强烈不愿承认三宅医生的诊断。
十月了,我心里正想着菊花快要开了,却迷迷糊糊打起盹来,经常梦到现实生活里从没见过的场景。“啊,又来这里了。”梦见自己来到沉静森林里的清澈湖边,和一个穿着和服的男子一起悄然无声地走着,感觉所有的风景全都蒙上一层淡绿色的雾气,而湖底静躺着一座白色小桥。
“桥沉入湖底了,今天哪里也去不了,只好在这里的旅馆住一晚,应该还有空房才对。”
湖边有一间石砌的旅馆,旅馆的石墙也被绿色雾气濡湿了。石门上刻着金色、细致的字体“HOTEL SWITZERLAND”,当我读到“SWI”时,不觉想起妈妈来,妈妈现在怎么了?会不会也来到这间旅馆呢?然后我便与年轻人一起钻入石门里,走到前院。雾气氤氲的院子里,八仙花盛开着大朵火红的花。孩提时,每次看到棉被上绣着火红的八仙花花样,我总会没来由地难过起来。果真有火红的八仙花呀!
“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