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位大师前几年丧偶,通过和田舅舅和某一位大官的介绍,向妈妈提亲,妈妈要我将自己的回答直接告诉这位大师,因为我不想要,所以想也不想便很流利地写了一封“很抱歉,我现在并没有结婚打算”等等的信。
“拒绝他,没关系吧?”我问。
“可以呀!都已经这样了……其实之前我就觉得不太可能。”妈妈答道。
当时因为大师人正在轻井泽的别墅,所以我直接将拒绝信寄到别墅去。第二天,他好像与那封信擦身而过,在因公前往伊豆温泉的途中亲自绕道我们家来,看起来好像一点儿都不知道有拒绝信的模样,突然就来到了我们家。或许所谓的艺术家就像这样,不管年纪再大,也会做出如此孩子气的事来。
因为妈妈的身体违和,所以只好由我出来接待客人,引进客厅奉茶。我说:“嗯!我想拒绝这个婚事的信现在应该已经到达轻井泽的府上吧!很抱歉!我仔细考虑过了,还是觉得……”
“是吗?”他很焦急地说着,并一边擦汗。
“不过,能不能请你再慎重地考虑一下,好吗?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或许我是不能带给你所谓精神上的幸福,可是相反,我在物质上是无论如何都能让你感到幸福的。就只有这一点,我可以清楚地给你保证。嗯,这番话或许说得太直白了点儿!”
“我是不太清楚字面上所谓‘幸福’是什么意思,也许这么说,你会觉得我很骄傲,真是非常抱歉。不过,像契诃夫给妻子的信上也写着‘请为我生小孩,生一个我们的小孩吧!’另外,好像是尼采吧,在他的小品文中也有这样的描写‘想让她帮我生个小孩的女人’吧!我很想要一个小孩,所谓的幸福对我来说,只要有了孩子,什么样的生活都无所谓!虽然我也很想要钱,可是只要有足够养小孩的钱,对我来说就已经很满足。”
大师阴阳怪气地笑说:
“你真是个难得的人,好像对任何人都可以畅所欲言。如果能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的话,或许会给我的工作带来崭新的灵感。”
他的话一点儿也不符合他的年龄、身份,简直让人作呕,如果说凭我个人的力量,真的能对这位伟大艺术家的工作有任何帮助,倒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事。不过,无论如何很难想象我与大师做爱的样子。
“即使我没有一颗饱含爱恋的心,那也没关系吗?”我微笑着问道。
大师却很认真地回答道:
“女人这样比较好,女人最好迷糊一点儿,比较好。”
“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如果没有一颗饱含爱恋的心,是无法考虑结婚的。我已经是个大人,明年就三十岁了。”
这一刻突然感觉,我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三十岁。对女人来说,过了二十九岁,就不会再留下任何处女的气息,三十岁女人的身体已经没有一处还保有处女的气息了。我突然想起之前曾在法国小说中读到的词句:“一种无法言喻、无边无际的寂寞心情忽地涌现心头,望向窗外,沐浴在正午阳光中的海洋,好像玻璃的碎片般,发出灿烂夺目的五彩亮光。”想起当时,读到小说里这一句话时,对作者的见地那么轻易就认同与肯定。这时,我突然强烈怀念起那个青春年代,怀念听到“女人到了三十岁,青春的生命就告终结”这样的话会毫不在意就认同的年纪。随着手镯、项链、衣服与和服带子一件一件离开身边,我体内的处女气息也愈来愈淡薄了。贫穷的中年女人,啊,我不要!可是即使是中年女人的生活也还是有极为女性化的一面,最近我愈来愈有这层体悟,记得英国女老师回英国前,曾经对当时十九岁的我这么说:
“你不可以谈恋爱啊!你呀,一旦谈了恋爱,就会遭遇不幸。如果一定要谈恋爱,那就等大点儿再说吧,最好是三十岁以后再说。”
虽然老师这么说,可是当时的我还是很茫然,因为那时根本没办法想象三十岁以后的事。
“我听说你这栋别墅要卖了,是吗?”
大师带着不怀好意的表情,突然这么问道。
我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想到《樱桃园》[12]……不知道您想买吗?”
大师果然敏感地察觉了我话中的含意,好像有点生气,扁了扁嘴,沉默不语。
之前家里曾经讨论过,要以五十万新元[13]卖了这栋房子,卖给某一位大官作为居所,当时确有其事,不过现在已经取消了,没想到还是传到大师的耳里。不过他却令我联想起樱桃园里的罗巴宾,所以感觉很受不了,他的心情大受影响,后来只说了一些场面话,就落寞地告辞了。
现在向您恳求的并不是非分要求,所以我可以很明白地开口,因为这要求只不过是:请您接受我这个中年女人吧!
第一次和您相遇,已远在六年前了。当时我对您这个人,可说是完全一无所知,只知道您是直治的师父,而且说起来,也算是有点儿坏风评的师父。然后我们俩还一起喝酒,后来,您有一点儿恶作剧吧,不过我是无所谓,只是心情上感觉有点儿不可思议地轻扬起来。
当时我对您既非喜欢,也并不讨厌,其实那时我只是为了讨弟弟的欢心,所以向弟弟借了您的著作来看,虽然不是很喜欢,也没有不感兴趣,比较像是一个不太热心的读者。可是这六年来,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您竟像雾一般渗透了我整个生命。那夜,在地下室的楼梯上,发生在我俩之间的事,也突然变得生动且鲜明起来,重新又回到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是决定命运最大的关键。我是如此爱慕您,只要想到这或许并不算恋情,就非常孤独寂寞,忍不住啜泣起来。您和别的男人完全不一样,我可不像《海鸥》一书里的尼娜,只是爱上了作家,我是不会那么迷恋小说家的。如果你以为我只是所谓的“文学少女”之类的话,会叫我彷徨不知所措,因为,我好希望能够为你生个小孩。
假如在你还没结婚、单身一人,而我也还没嫁给山木时,两人就能认识、结婚的话,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受苦了。我知道不可能与你结婚,已经彻底死心了,因为若要我做出打败你太太,并将她赶走这样下流无耻的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就算要我做妾(虽然绝对、绝对不想用如此的字眼,可是所谓的爱人,不就是俗称的“妾”吗?所以让我明白地说出来吧!)也没有关系呀!可是,一般来说,做人家小老婆的生活好像很辛苦,一般人们都说小老婆一旦没用时,大可一脚踢开、不要了。等到将近六十岁时,不管任何一位男人都想回到大老婆的身边。过去我也曾经听到西片町的老爹与奶妈的对话:“什么都能做,就是别做人家的小老婆。”可是,我觉得这是社会一般的情况,如果是我们两人,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我想,就是工作吧!所以,如果你也喜欢我,我们两人恩爱的话,对你的工作也大有帮助,因此也能得到你太太的认可与接受,听起来好像是很奇怪的歪理,可是我却觉得自己的考虑绝对正确。
问题只是你的回答罢了。到底喜欢我?讨厌我?还是两者都不是?虽然我非常害怕你的回答,却又不得不问清楚。上一封信中我写着,“主动送上门的情人”,而这一封信又写着,“主动送上门的中年女人”,现在仔细想一想,如果没得到你的回答,再怎么样想主动送上门,也别无他法,除了一个人发呆消瘦之外,又能如何呢?若没得到您只言片语的回答,根本是无计可施呀!
现在突然想起,你好像也写了相当多恋爱冒险的小说,社会对你有“可恶坏男人”的风评,可是其实你是很通情达理的吧!我对所谓的“情理”一点儿也不懂,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觉得是很好的生活。我好想生你的小孩,别人的小孩,我是怎么样都不想生的,所以,我才会找你商量。如果你了解的话,就请给我回答吧!请明白让我知道你的心意。
窗外风雨交加,现在已经下午三点。等一下要去领一级酒(六合)的配给,我把两只朗姆酒的空酒瓶放入袋子里,而在胸口的口袋里放入这封信,再十分钟,就要出发至山下村里,这一次换来的酒绝不让弟弟喝,是我自己要喝的,每天晚上都来上一大杯。真的,酒还是用酒杯喝才好喝啊!
你要不要来我家看看呀?
M·C先生
今天又是个雨天,窗外正下着蒙蒙细雨,我每天都不敢出门,在家静待回答,可是直到今天都没接到回信。到底你在想什么呢?上一封信,是不是因为写了那位大师的事,所以惹你生气了呢?是不是因为写出“有人提亲”这件事,让你讨厌这种竞争,是不是呢?不过这件提亲的事已经到此为止,刚刚也和妈妈谈起这件事,两个人大笑了一场呢!上次提过妈妈的舌头很痛,因为直治的推荐,所以用所谓美学疗法治疗后,舌头就不再痛了,这一阵子身体也好点儿了。
刚刚站在前廊,望着窗外被风卷得飞起的毛毛雨,想着你的事时,妈妈从餐厅喊我:
“牛奶热好了,快来!”
“好冷啊!大口喝下去,看看会不会暖和点儿。”
我们站在餐厅里,喝着冒着烟、热腾腾的热牛奶,提起之前与大师间的事。
“那个人看起来和我还是不太配吧!”
妈妈满不在意地说:
“不配!”
“我是如此任性,其实并不讨厌艺术家,更何况,他好像收入很不错的样子,如果能和他结婚,想一想好像也不错,可是,我就是没办法这么做。”
妈妈笑了起来。
“和子,你真是糟糕啊,既然这么勉强不来,上次又为什么和人家聊了那么久呢?好像还谈得很开心的模样,你的心情真让人搞不懂。”
“哎呀!因为真的谈得很好玩,我还想和他多聊一会儿呢,因为没有别的嗜好嘛!”
“才不是,是你很黏人,和子很黏人的。”
妈妈今天好像精神很好的样子,然后看着我昨天第一次挽起来的发髻说:
“你把头发给梳起来啦,这种发髻还是头发少一点儿的人梳起来好看。你的发髻太壮观了,感觉好像戴了一个小金冠一样,不怎么适合。”
“好失望啊,都是妈妈啦!不知道什么时候曾经说过我的脖颈很白皙漂亮,还叫我最好不要将脖颈遮起来呢!”
“你就光记得这种事。”
“就算再小的赞美,我也一辈子都不想忘记,还是要牢牢记住,这样想起来的时候,才会比较开心一点儿。”
“上次想必也被那位先生赞美了一番吧?”
“是呀,然后好缠人啊,还说什么和我在一起,灵感就会源源不绝而来,真是让人受不了。虽然我并不讨厌艺术家,可是像那样看起来很有风范,却又装腔作势的人,我是无论如何都无福消受的!”
“直治的老师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也不太知道,不过直治的老师好像满恶名昭彰。”
“恶名昭彰?”
妈妈的眼神好像很感兴趣,喃喃说着:
“真好玩的用词,如果真的是恶名昭彰的话,反而既安全又好,不是吗?就好像脖子上戴着铃铛的小猫一样可爱,反而没有恶名昭彰的坏蛋才更可怕。”
“是这样的吗?”
好高兴!好高兴!身体好像化成一股烟雾,全被空气给吸走的感觉,你能了解吗?为什么我会这么高兴呢?如果你还是不知道的话,我会揍你喔!
真的来我家玩,好吗?因为若我要直治带你来家里玩,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太自然、很奇怪的样子,所以最好你能以心血来潮,突然来此一游的形式来我们家一趟。当然请直治带你来也可以,不过我倒希望你尽可能单独前来,并最好选择直治去东京不在家时。因为如果直治在家,你一定会被直治抢走,你们俩一定会相偕到阿作嫂的店里喝一杯,一定会这样,错不了的。我们家祖先世世代代都很喜欢艺术家,像名叫“光琳[14]”的画家从以前就永久寄宿在我们京都的家中,我们曾请他在屏风上画画。所以,妈妈对你的来访也一定会很高兴的。你大概会睡在我们家二楼的客房里吧,到时候请不要忘了先把灯给熄了,我会拿着小小的蜡烛,爬上楼梯……不行吗?对!这样的发展是有一点儿太快了。
我喜欢坏蛋,更喜欢恶名昭彰的坏蛋,然后自己也很想成为恶名昭彰的坏蛋,除了这么做之外,发现自己再也没别的生活目标了。你应该是日本最恶名昭彰的坏蛋吧!相信这一阵子一定有更多人觉得你很肮脏龉龊、无耻下流,并给你无情的打击。我向弟弟打探关于你的种种之后,更加喜欢你。可是,因为你是这样子的人,所以想必也一定有很多的红粉知己,不过我并不担心,因为我想你现在一定渐渐只爱我一个人了,不是吗?为什么呢?因为我就是一个会让人家深爱的女人,而如果你和我一起过日子,每天就会快乐地工作。从小时候开始,就经常听到别人说我“好像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会忘记所有的辛劳!”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让别人讨厌的经验呢,大家都说我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想你也绝对应该不会讨厌我才对。
要是我们能见面就好了,现在这一刻,再也不需要任何答复了,请与我见面吧!虽然我也可以直接到你东京的府上拜访,一定很容易就能见到你,可是因为妈妈已经是半个病人了,而我兼任看护与佣人,所以绝对没办法弃母亲于不顾。拜托你,请你无论如何来这里一趟吧!我好想见你一面,而见面之后,自然会知道所有一切的一切。请看看我嘴角两侧长出来的淡淡的皱纹,看看这个世纪悲情的皱纹,比起想要你听我说话,还不如说,我更想让你看看我的脸,并了解我内心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