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太太也有了她的计划,先生一走,在势决不能再和这个下逐客令已久的房东斗争,便把东西收拾收拾,在区老太爷那里分一间房子,安顿一部分细软,让刘嫂看守着,自己索性住在温公馆里。为了青萍的事,二奶奶正竭力拉拢着,住在她那里,也没有不欢迎的。这样一想,她也曾把这意思略略的告诉了刘嫂。
这回,刘嫂在厨房里切菜,向对门厨房里的人摆龙门阵。那边厨房,便是房东钱家,他们宾东之间,常在这里收到“广播”。那边厨房里有一个奶妈,她是女佣工中一个有钱而又有闲的人。她没有什么工作,晚上带了一个八个月的小主人睡觉,白天就抱了小主人闲坐。她这份非自由而实在自由的职业,也有点不自由之处,就是主人不能让她抱着小主人走远了。所以她除了大门口望望风景,这厨房里倒是她最留恋的一个所在。
钱家有一个厨子,两个大娘,三个轿夫。这边房客也有两个厨子,两个大娘。当西门德的轿夫还在用着的时候,热闹极了,两家共是十四人,把两个厨房作了他们的“沙龙”,不分日夜,开着座谈会。而奶妈又是他们里面的权威,惹点小乱子也不要紧,反正东家不敢辞退。这时,她敞了褂子半边胸襟,露了一只肥白的乳房,粉刷葫芦似的垂挂在外。她将小孩斜抱在左手时里,架了腿,坐在案板边,腾出右手来,随意拣着案板上的豆芽来消遣。那也可以说是帮厨子老王的忙。她听到对门厨房有洗锅声,高声问道:“刘嫂,吃了午饭没得?”刘嫂隔了窗户答道:“我们太太回来不久,方才吃完咯。”奶妈道:“我们都要宵夜了,你们啥子事,朗格晏?”刘嫂道:“太太送先生上飞机略。”奶妈道:“先生坐飞机到哪里去?”刘嫂道:“晓得是到哪里哟!啥子两光三光的,远得很。”奶奶道:“你们先生不在家,太太又天天过江,往后你真是自由了。”刘嫂道:“我们要搬到重庆温公馆里去了。说是那温公馆真好,他们家开七八家公司,开两三家银行,主人家又作大官,打起牌来,输赢几十万咯。在他们家作活路,一个月可以得到万把块钱小费。”
奶妈对于这一类的话,最是够味,便丢下豆芽不拣,抱了小孩子走到这边厨房里来。还不曾谈五分钟,正好房东太太巡查家务到厨房里来,听到了奶妈的声音,便叫道:“奶妈,你怎么又到人家厨房里去了!十回到厨房来,九回碰到你在人家那里。”奶妈笑嘻嘻地抱着孩子走了回来,对于女主人的话,虽然和平的接受了,但她也不示弱,因道:“十回碰到九回,总还有一回没有碰到我吧?人家西门太太都要搬走了,我也只去得今天一天了。”房东太太道:“他们真要搬?搬到哪里去?”奶妈道:“和重庆城里一个顶有钱的温二奶奶认识,要搬到她公馆里去,说是那温家有钱的不得了,开了十几家银行,他们家大娘都挣万把块钱一个月。”房东太太红着脸道:“鬼话!那样有钱,你怎么不到他家去当奶奶?我也晓得这个温家,不过和一两家公司一两家银行里有关系罢了,有什么稀奇!西门太太在我面前提到什么温二奶奶,温三奶奶,我就不睬她,你有那闲工夫去听他们瞎吹牛!”奶妈被女主人当头一棒,就没有敢回嘴。
忽然他家一个女佣人叫了进来道:“太太,家里来客了!两乘轿子抬了两位摩登太太。”房东太太听说,就立刻由厨房迎到前面正屋里来。果然来了两位摩登少妇。前两一位约二十七八岁,穿着海勃绒的大农,在拿手提皮包的手指上,露着一粒珠光灿灿的钻石戒指。女人们对于这一类的奢侈品,感觉最为锐敏,尤其是常走大都市的下江太太。因之房东太太猜定了这是个极有钱的人,正要打量后面一位年纪更轻的,这位太太先就点了点头道:“这是蓉庄吗?”房东太太笑道:“是啊!你太太贵姓?”她道:“我姓温,请问西门先生住在哪里?”房东太太笑道:“你是温二奶奶吗?”二奶奶笑着说了一声“不敢当”。房东太太因笑道:“我是久仰得很!久仰的不得了!常听西门太太提到的,他们住在右手这幢房子里,我来引路。哦!还有这位是?”说着望了后面的区二小姐点头。二奶奶便给她介绍了。房东太太引着两人到西门家楼下,高声叫道:“西门太太,你家来了贵客了!”
西门太太早在楼廊上看见了,心想她又不认得二奶奶,你看,要她这样满面春风当着招待!便在楼上招手道:“请上楼,我们真是分不开,一天没有到你公馆里去,你就追着来了!”二奶奶笑道:“我早就要来看看你的宝庄。”房东太太在一旁插嘴道:“我们这里,和你公馆打比。真是天上地下了,还说什么宝庄!”说着,一路引了二位上楼。
西门太太将客人引到屋子里来坐时,刘嫂觉得这两位贵客上门,脸上异样风光,忙着进来张罗了一会茶水,却向房东太太笑道:“钱太太,你信不信呢?我们要搬过江北,不是有地方吗?”
钱太太虽觉得这个老妈子太没有规矩,然而她不知轻重的已经说出来了,这个问题是讨论不得的。便笑道:“我怎么不相信呢?你们有好房子住,为什么要住这不好的房子呢?”刘嫂益发顶了她一句道:“哪里哟,房东不借给我们就是了!”西门太太瞪了她一眼道:“快出去,客来了,哪里有你在这里说话的份!”
房东太太更是见机,早已偏过头去和二奶奶说话,打了一个岔,将这句话锋躲闪过去。她看到西门太太脸上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也许人家有什么亲切话要谈,便站起来向二奶奶点着头道:“我先告辞了,回头请到舍下去坐坐。”说着她自下楼回家去了。她回到家里,倒呆坐着想了一想。记得丈夫的大哥钱尚富,常说过温五爷是重庆城里一位活财神。他有一位二太太,最掌权,自然就是这个人了。西门太太常说,到温公馆去,倒是真的。他们认识这种财神,还怕没有钱花,怪不得西门德去仰光了。
正想得出神,只听得走廊下有人跑得“冬冬”有声。奶妈叫道:“哎呀!太太快点出来吧!”房东太太不知有了什么急事,抢着迎了出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奶妈笑着喘了气道:“那位太太说,要到我们家来看看你咯。”房东太太问道:“真的?”她道:“朗格不真哟?她叫我回来先通知你一声。”房东太太笑起来道:“她自然要来看我。我们在上海是老朋友,老姊妹,她虽然作了女财神,我们往日的交情还在,赶快叫厨房里预备开水泡好条,不,还是叫陈嫂来吧!”陈嫂在门外答应着进来了。女主人笑嘻嘻的道:“我们家来了贵客,快把先生由外国仰光带来的咖啡听子拿去,煮一壶咖啡来。上次你煮的咖啡很好,就照那个样子去煮。”这陈嫂在这主人家多年,颇知主人脾气,凡是与主人有银钱来往的,或者可以帮着主人发财的,来了之后,主人都煮咖啡给客喝。碰得好,家里赌上一次钱,可以分几百块头钱。因之听了太太之言,很高兴的去煮咖啡。
那温二奶奶为人最好面子,看到这位房东太太,见面就是一阵奉承,也不能不和人家客气两句。她和西门太太谈话的时候,奶妈抱了个孩子在窗子外踅来踅去,因问西门太太是谁的孩子?她说是房东家的孩子。奶妈听说,抱了孩子笑进来道:“太太,请到我们家去坐坐吗?”二奶奶随便点了头道:“好,一会儿我去看你们太太。”这奶妈以为是真话,所以抱了那孩子就跑回去报信。那边房东太太煮上了咖啡,温二奶奶还不知道呢!
她们坐着谈了一会,还邀西门太太去逛梅在。西门太太说是今日要在家里收拾东西,明日赶去相陪。二奶奶倒也不勉强,因和区家二小姐告辞先走。西门太太送下楼来时,不免有一阵笑语声。房东太太以为是佳宾来了,由屋子里直迎出来,站在路头上,连连的点了头道:“二奶奶,二小姐赏光到舍下坐一会去吗?我已经叫佣人煮好了咖啡了。”二奶奶为了情面,只得笑道:“那怎好叨扰呢!”房东太太一面客气着,一面拦着路头,将两手伸出,微微的挡着,只管笑了点头道:“只请坐一会子。”
依着西门太太,本不愿意二奶奶到这种人家去。她冷冷的站在一边,把眼望着,并不作声。房东太太向她笑道:“西门太太,也到我那里去坐一会子,我知道,你是喜欢喝咖啡的,我家里已经把咖啡煮好了。”二奶奶明知道她们房东房客之间,有了相当的意见,若是在人家这样招待之下,还不去敷衍敷衍,那是故意与房客一致,有意和人家别扭了,便笑着和二小姐一同进了钱家。
西门太太站在屋檐下,并没有移动脚步,房东太太已进了门,复又回转身子,手挽了她的手,笑道:“我的博士太太,你还和我来这套客气呢!请进,请进!”西门太太被她拉着,只得跟了她进去。在十分钟之内,房东太太的客室里已经布置得很整齐。正中桌子上换罩了一方雪白的台布,四套细瓷的杯碟,分放在四方,正中一只玻璃罐子,放了许多太古方糖。二奶奶看到,首先表示了惊异,笑道:“自离开了香港,就没有看到太古糖了。”房东太太笑道:“二奶奶客气,你府上去少了这些东西!”二奶奶道:“咖啡可可粉,我们都有一点,只是这个糖,我们真的没有。原因是四川根本就出糖,我们还费了许多手脚带糖进来,干什么?可是现在知道,那是错了,咖啡里放着土糖,究竟是两种滋味。”房东太太笑道:“这东西,我们家还有一点,我送二奶奶一盒。”说时陈嫂捧了一只搪瓷托盆,托了一只咖啡壶,又是一听牛奶,都放在桌上。钱太太亲自提着壶,向各个杯子里斟着咖啡。热气腾腾的,一阵阵的香味,送进了鼻子。二奶奶笑道:“这咖啡熬得很好。”
房东太太听到二奶奶这样夸赞,心中十分高兴,又亲拿了糖缸里的白铜夹子,向各人林子里加着糖块,又举着牛奶听子待要斟牛奶时,二奶奶却牵着她衣袖,要她在椅子上坐下,笑道:“钱太太,你不必太客气了,我们自己动手,而且我主张喝咖啡不必加牛奶,里面有了牛奶,就把咖啡的香味压下去了。”
钱太太算是坐下了,她对于这个提议极端赞成,拍了手道:“这话对极了!我一看二奶奶为人,就是气味相投的,只是有一点,我们怕攀交不上。”二奶奶说了一声“太客气”,这主人家的陈嫂,已捧了两只玻璃碟子装着干果点心送了上来。便是这位奶妈,也格外殷勤,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还端了一只玻璃碟子来。钱太太道:“陈嫂,把那玻璃橱子里那一盒糖拿来。”陈嫂答应了一个“是”字。奶妈首先走去,立刻取了一盒未曾开封的太古糖来。她向二奶奶笑道:“太太,你不要嫌少。”说着,便把糖盒放在二奶奶面前。二奶奶道:“谢谢了,你府上一家人,都客气得很。”那奶妈虽没有在客室里分庭抗礼的资格,但她恰也不甘寂寞,抱了孩子在客室外走来走去。她觉得家中开七八家银行的人,无论身上哪一处都是看着有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