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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纸醉金迷(2)

李步祥一问价钱,那位摊贩子并没有开口说话,将蓝布衫的长袖子伸出来。当李步祥也伸过手去和他握着时,他另一只手,立刻取了一块白的粗布手巾,搭在两个人手上,也不知道他们两只手在布底下捏了些什么。那李步祥缩回手来,摊贩子立刻摇了两摇头道:“那不行,差远了。”李步祥笑着伸过手去两只手捏住,又把布盖着。他连问着:“可不可以?”于是两个人一面捏手,一面打着暗号,结果,李步祥缩回手来,掏出几千元钞票,就把口红买过来了。

陶伯笙跟着他走了几步,笑道:“为什么不明说,瞒着我吗?”李步祥道:“市场上就是这么一点规矩,明事暗做。其实什么东西,什么价钱,大家全知道。你非这样干,他不把你当内行,有什么法子呢。走吧,把东西送给袁三去。”

陶伯笙笑道:“你当了老范的面,送她这样精致的化妆品,恐怕不大妥当,老范那个人疑心很重。”李步祥笑道:“没关系,大家全是熟极了的人。”

他说着,向前走,一到餐厅门口,陶伯笙不见了。心想,这家伙倒是步步当心,是个精灵鬼,自己也不可太大意。于是缓着步子向里走,隔着餐厅玻璃门,先探头望了一下。那袁三和范宝华坐在原先的桌位上,谈笑自若。她倒是先看见了,抬起手来,连招了两下。

李步祥只好夹着皮包走过去了。看看范袁两人脸色,都极其自然。便横头坐下来笑道:“刚才范兄还提到你的,不想你就来了。”袁三将眼睛向两人瞟了一眼,笑道:“那多谢你们惦记了。”李步祥道:“本来你和范兄是很好的。大家还可以……”袁三立刻把笑脸沉下来道:“老李,话不要说得太远了。过去的事提他干什么?我们都不过是朋友而已。朋友见面,坐坐茶馆何妨?”李步祥把脸腮上的胖肉拥起来,苦笑了一下。

袁三又笑道:“你自说是个老实人,说错了话我也不怪你。托你买的口红,你买了没有?”他便在口袋里掏出两支口红管子,放在桌上。袁三拿过去看了看装潢上的记号,又送到鼻子尖上闻了两下,点着头道:“这是真的,你花了多少钱买的?”李步祥笑道:“小意思,还问什么价钱?”袁三道:“我敲竹杠要敲像老范一样的,敲就敲笔大的。你这个小小游击商人,经不起我一敲。多少钱买的?说!”

李步祥一想,这家伙真凶,和她客气不得。于是点了头笑道:“袁小姐说的是,你就给五千块钱吧!我们买得便宜。”袁三道:“两千五百元买不到一支口红,你说实话。”李步祥将肥脖子一缩,笑道:“袁小姐真是厉害,市场上价目都晓得。我是七千元买的。”

袁三将朱漆的小皮包放在桌上打开,在里面抽出一叠钞票,拿了几张由桌面上向李步祥面前一丢。因笑道:“你真是阿木林。北平人有句话,叫做窝囊废,你说对不对?”李步祥红着胖脸道:“民国二十一二年,我混小差使在北平住过两年,这句话我懂得。那比上海人说的阿木林还要厉害一点。”袁三道:“你看!要钱就要钱,白送就白送,少算两千块钱,那算怎么回事?”他笑道:“我怕袁小姐嫌我买贵了。”她笑着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一块废料。”说话时,还把手上拿的花绸手绢隔了桌面向他拂了几拂。李步祥心里十分不痛快,可是对了她还只有微笑。

袁三站了起来,将皮包夹在肋下,向范宝华道:“你大概是不要我会东的了。”范宝华笑道:“根本你也没有扰我,就只喝了半杯茶。”袁三道:“胜利快来到了。大概一两年内,我们可以回上海。好孩子,好好的抓几个钱回家去养老婆儿女,别尽管赌唆哈。”她说着话时,手拿了皮包,将皮包角按住桌子,在地面悬起一只脚,将皮鞋尖在地面上点着。最后,说了两个字“再见”,扬着脖子挺了胸脯子就这样地走了。

范李怔怔地对望了一阵。还是范宝华笑道:“这家伙越来越流,简直是个女棍子。幸而她离开了我,若是现今还在一处,我要让她搜刮干了。”李步祥道:“我在餐厅门口碰着她,是她先叫我的。她叫我到市场上去买口红。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见着她就软了,她叫我买东西,我不敢不买。我想老兄不会见怪。”

范宝华也笑着叹口气道:“你真是一块废料。这且不谈,今日市场情形怎么样?”李步祥道:“还在看跌,市场上很少人进货,我们还是按兵不动的好。”范宝华将桌子一拍道:“我还看情形三天,三天之内,还是继续看跌的话,我决计大大地变动一下,要干就痛痛快快地大干一阵,这样不死不活的也闷得很。我也不能让袁三小视了我。”

李步祥道:“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倒可以和你跑跑腿。那衡阳来的几个百货字号,当去年撤退的时候,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进来了,就是存着货不肯拿出来,预备挣钱又挣钱。现在国军打胜仗,眼见不久就要拿回桂柳,货留着不是办法,预备倒出来。你若买进一部分回来,赶快运到内地去卖,还是一笔好生意。”

范宝华笑道:“你真是不行,大后方可作的生意多着呢,除了作百货,我们就没有第二条路子吗?你瞧着吧,这个礼拜以内,我要玩个大花样。老陶那家伙溜了,你到他家去找他一趟,让他到家里来找我。老李,你看我发财吧!”说着,打了一个哈哈。

二 吊角楼上两家庭

范宝华是个有经验的游击商人,八年抗战,他就做了六年半的游击商,虽然也有时失败,但立刻改变花样,就可以把损失的资本捞回来。因之利上滚利,他于民国二十七年冬季,以二百元法币作本钱,他已滚到了五千万的资本。虽然这多年来,一贯地狂嫖浪赌,并不妨碍他生意的发展。

李步祥以一个小公务员改营游击商业,才只短短的两年历史,对范宝华是十分佩服的,而且很得他许多指导,见他这样的大笑,料着他又有了游击妙术。便笑道:“你怎样大大地干一番?我除了跑百货,别的货物,我一点不在行,除此之外,现在以走哪一条路为宜呢?”

范宝华笑道:“你不用问着我这手戏法吧,你去和我找找老陶,就说我有新办法就是了。若是今天上午能找到,就到我那里去吃中饭。否则晚上见面。今晚上我不出门,静等他。”李步祥道:“我看他是个好赌的无业游民,他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办法吗?”

范宝华道:“你不可以小视了他,他不过手上没钱,调动不开。若是他有个五六百万在手上,他的办法,比我们多得多呢。”李步祥笑道:“我是佩服你的,你这样地指挥我作,我就这样进行。这次你成了功,怎么帮我的忙?”

范宝华笑道:“借给你二百万,三个月不要利钱。你有办法的话,照样可以发个小财。”他听了自是十分高兴,立刻夹了皮包,就向陶伯笙家来。

这陶伯笙住在临街的一幢店面楼房里,倒是四层楼。重庆的房子包括川东沿江的码头,那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建筑。那种怪法,怪得川外人有些不相信。比如你由大街上去拜访朋友,你一脚跨进他的大门,那可能不是他家最低的一层,而是他的屋顶。你就由这屋顶的平台上,逐步下楼,走进他的家,所以住在地面的人家,他要出门,有时是要爬三四层楼,而大门外恰是一条大路,和他四层楼上的大门平行。

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扬子江上溯入峡,两面全是山,而且是石头山。江边的城市,无法将遍地的山头扒平。城郭街道房屋,都随了地势高低上下建筑。街道在山上一层层地向上横列地堆叠着,街两旁的人家,就有一列背对山峰,也有一列背对了悬崖。背对山峰的,他的楼房,靠着山向上起,碰巧遇到山上的第二条路,他的后门,就由最高的楼栏外,通到山上。这样的房子还不算稀奇。因为你不由他的后门进去,并不和川外的房屋有别的。背对了悬崖的房屋,这就凭着川人的巧思了。

悬崖不会是笔陡的,总也有斜坡。川人将这斜坡,用西北的梯田制,一层层地铲平若干尺,成了斜倒向上堆叠的大坡子。这大坡子小坦地,不一定顺序向上,尽可大间小,三间五,这样的层次排列。于是在这些小坦地上,立着砖砌的柱子,在下面铺好第一层楼板。那么,这层楼板,必须和第二层坦地相接相平。第二层楼面就宽多了。于是在这一半楼面一半平地的所在,再立上柱子,接着盖第三层楼。直到最后那层楼和马路一般齐,这才算是正式房子的平地。在这里起,又必须再有两三层楼面,才和街道上的房子相称。所以重庆的房子,有五六层楼,那是极普通的事。

可是这五六层楼,若和上海的房子相比,那又是个笑话。他们这楼房,最坚固的建筑,也只有砖砌的四方柱子。所有的墙壁,全是用木条子,双夹的漏缝钉着,外面糊上一层黄泥,再抹石灰。看去是极厚的墙,而一拳打一个窟窿。第二等的房子,不用砖柱,就用木柱。也不用假墙,将竹片编着篱笆,两面糊着泥灰,名字叫着夹壁。还有第三等的房子,那尤其是下江人闻所未闻。哪怕是两三层楼,全屋不用一根铁钉。甚至不用一根木柱。除了屋顶是几片薄瓦,全部器材是竹子与木板。大竹子作柱,小竹子作桁条,篦片代替了大小钉子,将屋架子捆住。壁也是竹片夹的,只糊一层薄黄泥而已。这有个名堂,叫捆绑房子。由悬崖下向上支起的屋子,屋上层才高出街面的,这叫吊楼,而捆绑房子,就照样地可以起吊楼。唯其如此,所以重庆的房子,普通市民,是没有建筑上的享受的。

陶伯笙是个普通市民,他不能住超等房子,也就住的是一等市房的一幢吊楼。吊楼前面临街,在地面上的是一家小杂货铺。铺子后面,伸出崖外,一列两间吊楼。其中一间住了家眷。另一间是他的卧室,也是客厅,也是他家眷的餐厅。过年节又当了堂屋,可以祭祖祭神。这份儿挤窄,也就只有久惯山城生活的难民处之坦然。

李步祥经范宝华告诉了详细地点,站在小杂货店门口打量了一番,望着店堂里,堆了些货篓子货架子,后面是黑黝黝的,怕是人家堆栈,倒不敢进去。就在这时,有个少妇由草纸堆山货篓子后面笑了出来,便闪开一边看着。

那少妇还不到三十岁,穿件半旧的红白鸳鸯格子绸夹袍,那袍子自肋以下有三个纽扣没扣,大衣襟飘飘然,脚下一步两声响,踏了双皮拖鞋。烫头发鸡窠似的堆了满头和满肩。不过姿色还不错。圆圆的脸,一双画眉眼,两道眉毛虽然浓重些,微微地弯着,也还不失一份秀气。她操着带中原口音的普通话,笑着出来道:“下半天再说吧,有人请我听戏哩。今天该换换口味了。”她脸腮上虽没有抹胭脂粉,却是红晕满腮,她笑着露出两排白牙,很是美丽。

李步祥想着,这女人还漂亮,为什么这样随便,他正这样注意着,后面正是陶伯笙跟出来,他手上举了只手皮包,叫着道:“魏太太你丢了重要的东西了。”她这才站住,接过皮包将手拍着道:“空了。丢了也不要紧。不是皮包空了,我今天也不改变路线去听戏。这两次,我们都是惨败。”说着,摆头微笑,走到隔壁一家铺子里去了。

李步祥这才迎向前叫声陶先生。他笑道:“你怎么一下工夫又到这里来了。请家里坐,请家里坐。”说着,把他由店堂里向后引,引到自己的客室里来。

李步祥一看,屋子里有张半旧的木架床,被褥都是半旧的。虽然都还铺叠得整齐,无如他的大皮包、报纸、衣服袜子,随处都是。屋子里有张三屉桌和四方桌,茶壶茶碗、书籍、大小玻璃瓶子、文具,没有秩序地乱放。在垃圾堆中,有两样比较精致些的,是两只瓷瓶,各插了一束鲜花,另外还有一架时钟。

这位陶先生出门,把身上的西服熨烫得平平整整,夹了个精致大皮包,好像家里很有点家产,可是住的屋子这样糟。这吊楼的楼板,并没有上漆,鞋底的泥代了油漆作用,浮面是一层潮粘粘的薄灰。走着这楼板还是有点儿闪动。陶伯笙赶快由桌子下面拖出张方凳子来,上面还有些瓜子壳和水渍,他将巴掌一阵乱抹,然后拍着笑道:“请坐请坐。”

李步祥看他桌上是个存货堆栈,也就不必客气了,把带来的皮包,也放在桌上。虽然那张方凳子,是陶伯笙用手揩抹过的,可是他坐了下去,还觉得不怎么合适,那也不理会了。因笑道:“我不是随便在门口经过的,我是老范叫我来的。”陶伯笙道:“刚才分手,立刻又请老兄来找我,难道又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吗?”说着,在身上掏出一盒纸烟,抽了一支敬客。

李步祥站起来接烟时,裤子却被凳面子粘着,拉成了很长。回头看时,有一块软糖,半边粘在裤子上,半边还在凳面上,陶伯笙笑着哎呀了一声道:“这些小孩子真是讨厌,不,也许是刚才魏太太丢下来的。”李步祥笑道:“没关系,我这身衣服跟我在公路上跑来跑去,总有一万里路,那也很够本了。”他伸手把半截糖扒得干净,主人又在床面前另搬了张方凳子出来,请客坐下。

李步祥吸着烟,沉默了两三分钟,然后笑道:“这件事,就是我也莫名其妙。老范坐在茶座上,突然把桌子一拍,说是三天之内,要大干一番,而且说是一定要发财。我也不知道他这个财会怎样的发起来。他就叫我来约你去商量。想必他大干一番,要你去帮忙。”陶伯笙伸着手搔了几搔头。因道:“要说作买卖,我也不是完全外行,但是要在老范面前,着实要打个折扣,他作生意,还用得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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