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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爆竹喧天壶浆迎战士 斯文扫地鱼贯缚书生(1)

却说伯坚正以收拾屋子下榻迎宾,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又很像交斗的样子,心里不免又添了一种疑阵。及至仔细听来,自己又为之失笑,原来是这巷子里的米坊在连夜用砻子磨稻,这种声音正是磨稻磨出来的声音。自己向来也不怕事,为什么今天处处疑神疑鬼?未免太胆小了。这样想着,就把晚上所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当作幻想,不再去惊疑了,空屋子也不去再照耀,就坦然地睡觉了。

到了次日起来,刚一起床,只见李发笑了进来,拍手道:“没事了!街上已经照常有人走路,铺子也依旧做生意,这样看来我们昨日是虚惊了一场。”仲实也在窗外喊道:“怎么样?不是一点事没有吗?昨天看龙船看得好好的,那样把人拖回来,现在让我们好笑了。”伯坚对于他们这些话都不曾听到耳里,匆匆忙忙地洗过脸,连茶也不曾喝就走出大门,一直奔二叔子约的家来。一走到天井里,就听到子约在骂人,他道:“明知道大兵是不经过这穷州苦县的,我们自己着什么惊?好好地送三十六块钱给县太爷。我昨天该死!该大着胆子说让县里派人来抓我,我也不出钱。抗到今日,这钱就不守住了吗!”伯坚一听这话又是叔叔在痛财,便在天井里先咳嗽了两声。子约伸着头由窗子上冒出来望了望道:“伯坚吗?昨天晚上回去对你母亲说了没有?我已经告诉你二位舅母,说是你母亲要接她们过去作客,他们都预备了。你打算接她们去过多少时候?”伯坚笑道:“只要二位舅母不嫌简慢,就多住些时。若是住不惯,当然也不敢强留。”子约听他如此说,就对他招了招手,让他到屋子里去,因低着声音道:“你千万不要说这种客气的话,在外面逃难的人保得住性命,就是千万之幸,有什么住不惯。再说你袁大舅家,向来也就过着苦日子,到我们这里来作客,至少也胜过他们家里生活。所以我就依照着你大舅的意思,饮食是家常的,不肯铺张。我就对你袁大舅说,亲戚就应该这样诚实招待,像家里人一样。就是将来我们有一天逃到你府上去的时候,我也只要你府上给我粗茶淡饭吃。袁大舅连点头说不错,你就照着我的话办,若是不然,你只管肥鸡大肉招待亲戚,这一笔账可不要写在我身上,我是不记你的情的。”伯坚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我既是自来接客去,只要客过得下去,粗茶淡饭也罢,肥鸡大肉也罢,我就老老实实说是请客完了,也不记袁大舅的账,也不记二叔的账。不怕二叔讲生意经,请客总是蚀本的事,因为请了客,客决不能照钱还给你,至多双倍三倍回礼而已。可吃的吃了,可玩地玩了,总是消耗的。若要不蚀本,最好不请客。”子约红了脸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过怕浪费了,逃难的亲戚过意不去。若是我不愿请客来,为什么你袁大舅一家人,不走东不走西,老老实实就到我家来呢?”伯坚本想再说两句,又怕二叔的脾气发了躁,真会不让二位舅母和表妹去,那就全盘计划都失败了。便笑道:“我也是说笑话,谁不知道二叔这番体恤亲戚的意思。我就是把二位舅母接去了,总也望宾主两方都过得去。因为总想二位舅母多住一些时候,若是待她们太好了,我怕她们不肯长住,倒反为不美了。”最后这一句话,子约听了倒很是适意,禁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这一句话,我倒是极端赞成。只要二位舅母愿意在你那里住,我也决不勉强去接了她回来的,这个你放心吧。”伯坚笑道:“这一层我倒是放心的。”于是跑进上房,在天井里就喊道:“两位舅母,我母亲打发我来接你过去住几天。”只说了一句,淑珍手上拿了一把带柄的长梳子梳着她的头发,一掀房门帘子伸出半截身子来。伯坚道:“表妹,请你也去,我母亲最想念你呢。”大舅母田氏在房里答道:“我们是刚刚起床。大先生来得真早,请在外面坐吧。淑珍,好在你不怕人,就陪表哥坐一会吧。”珍淑笑着出来道:“自从我到省里进了几个学校而后,大家就说我不怕人。其实这是他们自画供状,说自己怕人。女子也是一个人,为什么就应该怕人呢?我真有些不懂了。”伯坚笑道:“像表妹这样,在女学生里面已经是道学先生了,再要怕人,那恐怕要成了落伍的村学究了。”淑珍抿嘴一笑,回头又看了看内房,才道:“你以为我的思想不落伍吗?”伯坚笑道:“我觉得你这种态度倒为适中。”淑珍笑道:“适中是骑墙的变名,有什么好?你看我这衣服料子是时兴的,样子还脱不了家乡风味,这也不能不算是骑墙了。你看我穿这衣服到府上去,令慈喜欢不喜欢?”伯坚道:“穿衣服是自己的事,为什么问人家喜欢不喜欢?而且家母纵然爱管闲事,也不会管到客人的衣服上去。”淑珍道:“虽然如此,但是我们做客的人总要得主人喜欢为是。况且……”这且字接不下去了,说着先笑了一笑,然后才接着道:“我在这边穿着,姑母就说了我好几回,说我是时髦姑娘了。那边伯母恐怕比我姑母还要守旧些。”……只说到这里,淑珍又微笑了一笑。伯坚道:“你放心。我母亲虽然学佛,是很慈祥的,对于我们,就是有什么话教训,也慢慢地说。”淑珍笑道:“表兄这话有点不合逻辑,伯母对于你们弟兄们的态度,怎能拿来对于亲戚作比?”伯坚一想,这话也是。顿了一顿,一想这话又默认不得,怕她更会起什么误会,便道:“怎么不合逻辑?这话很合逻辑的。你想,我母亲对于自己的儿子都很好的,对于别人更是会好了。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我二婶,一定可以证实我这话。”淑珍笑道:“论逻辑,我是没有错的。因为儿子是自己生的,当然可以待他好些。至于亲戚,就疏一层了。”说到这里,淑珍的父亲袁学海,嘴里衔了一枝雪茄由后面出来了,那一股子冲人的烟臭,比他人还要先走过好几尺。原来学海是西平县一位讲维新的绅士,一切习惯都模仿省城中上等社会的样子。他看到省城里人不少抽雪茄的,因之也抽雪茄。但是这西平县交通比较的阻塞,物质文明可万万赶不上省城,他要抽雪茄只能买到十二个铜板一枝的粗烟。不要提气味不好闻,那颜色也就漆黑,远望去,倒好像他嘴里衔了一截圆墨。西平县抽雪茄的人不多,就有抽的也是这一路货色,所以并没有人说他抽烟不好。他到了亲戚家里,要表示他时髦,这雪茄更是刻不去口。他倒很喜欢伯坚,因为他是大学生,是个崭新人物。伯坚又不高谈学理,只是将就着他的程度说话,他极为合口胃。一听他在和淑珍说话,把他那件旧蓝纺绸长衫套在身上,背了两手慢慢踱了出来。一见伯坚,便笑道:“你们高谈逻辑,这个我也知道。中国古人早就说过,辞达而已矣”。伯坚知道他的主张,凡是西洋过来的东西,总是中国古来就有的,便笑了一笑。学海道:“你二叔除了做生意、存多少货、能赚多少利而外,别的是一切不管,这样时局严重的时候,连报也不订一份看看。我日前在报上看到,省里要办航空邮政,若是飞机由我们那里经过的话,当天可以看省里的日报了。西洋人的机器之学真是厉害,其实吾华固自有之。”说着将身子微微摆了一摆。伯坚一想,别的中国有罢了,找遍了四库各书,也没有飞机两个字的出典,这就不敢附和了。袁学海看他那种犹豫的情形,知道他是不相信的,便道:“墨子造木鸢,这个典我想你是知道的。这木鸢与飞机有什么分别?我想比飞机还活动些也未可定哩!”伯坚不料他找出飞机的典竟在二千年上,有凭有理,还有什么可驳的?含笑点头称是也就算了,便将话扯开道:“大舅,我今天一早来是奉有一点使命的,家母让我来请两位舅母,到舍下去住几天。”说着眼光转向了淑珍,然后又回转头来,对袁学海道:“大舅,表妹也可以去玩几天,家母很惦记她的。”淑珍听了这话,便低了头坐着,只管把脚悬起来前后摇撼着。那样子似乎甚是闲适,一点什么事都没有放在心里一样,但是眼光却斜着向她父亲射来,看她父亲是怎样地回答。袁学海道:“她当然是跟她两个母亲去。就是你不请她,她也未必在这里坐得住。”淑珍听了这话,倒噗嗤地一声笑了。

伯坚见大舅已经都答应了,这事就不成问题。因笑道:“我就先回去一步,好吩咐家里筹备欢迎的盛典”。说着,高声向屋子里叫着两声舅母务必要来,然后笑嘻嘻地出门去。刚走到大门口,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响,回头看时,淑珍来了。因笑着轻轻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吩咐吗?”淑珍笑道:“你太客气了,我怎么敢吩咐你呢。我不过有件事要求你罢了。”伯坚道:“你太客气了,你对我怎么说上要求二字呢。”淑珍笑道:“这倒好,我和你客气一句,马上就回我一句。”说着,站住了脚。用手理着头上的短发,向着伯坚微笑。伯坚道:“你‘要求’什么?就是要求我在门口站上一会子吗?”淑珍笑道:“不相干的一句话,我不说也罢。”伯坚道:“既是程度够用‘要求’两个字,这事一定不小,我希望你不客气说出来。”淑珍笑道:“这事是……总而言之是用不上‘客气’二字来形容的。”伯坚道:“那更好了,你说吧,什么事呢”?淑珍望着微笑,停了一停,才道:“我是说,到了府上以后希望你不要像在我姑丈家里一样。”伯坚道:“当然我是主人了,自然要客气一点的。”淑珍道:“错了,错了,我不是这样说。我是说我到府上去了,你不要无事找着我说话。”这个“话”字一出口。马上一抽身就跑回上房去了。

伯坚望着她的后影痛快已极,不由得哈哈大笑。走上大街,见各家铺子都开了门,已是照常做生意。昨日县知事唐履本酷爱和平的布告,已经撕掉了一只角,旁边另贴了一张新布告。布告上说:

照得联合军兴,意在伐罪吊民。义旗高处一举,旬日连克数城。业于本月念日,大军行抵西平。本邑通省要道,原为水陆必经。义军前后过境,自当一律欢迎。所有攻克各处,义声早有所闻,都道秋毫无犯,所至鸡犬不惊。现接前方来电,大军不日抵城。统告绅商各界,准备盛大欢迎。切勿造谣生事,商务照常经营。特此预先布告,商民其各凛遵。

年月日安乐县知事唐履本

伯坚一看,心里也笑起来,昨日还说守土有责,今日就欢迎大军进城了。不过这样也好,县里不必打仗,大家只欢迎一阵就把这场虚惊揭了过去。我这也就可以安心去办我的事,不必一心牵两头了。一路想着到了家里,脸上兀自还有笑容。曾太太问道:“什么事你这样的好笑?我知道你到二叔家里去过,又是笑二叔守财奴了。”伯坚倒不料母亲会看出脸上的笑容来,就随便说了一句县知事的布告贴得颠倒可怪,含糊着答应过去了。于是马上告诉李发,找了本巷里面两个帮闲工的将三间空屋打扫干净;一面又拿出钱来,叫李发上街采办食物。自己还怕想得不周到,又去问她母亲还有些什么事要筹备。曾太太笑道:“你向来不愿管这些琐碎事情,不料你和两个舅母这样有缘。你自己舅父也来过,我不曾看过你这样殷勤招待。”伯坚笑道:“自己母舅住在本城,常常可以见面,当然用不着怎样客气。袁家母舅是老远避难来的,自然要招待得不同一点。”曾太太道:“你既是这样说,怎么把袁家大舅倒去了不请过来哩?”这一句话真把伯坚问倒了。便笑道:“大舅是个新书呆子,又带些官气,我怕请了来你老人家不大对劲,所以我没有请过来住。其实他倒不客气的,不请也会来啊。”曾太太觉得他说的话也有理,就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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