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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8

“乒!乒!”这是德勋听到的,他正在一个热得要命的坟头上歇息,就看到有人在他边上挥舞锄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乱掘干什么?”他急忙制止。但那锄头迎面掘来,德勋极力避开,却觉得自己已经躺在那座坟中。

“乒!乒!”那声音尽管有厚厚的土隔着,声音仍然十分响亮。德勋摸了摸脑门,全是汗,揉了揉胸,全是汗,他恼怒地说:“死也不让人清静吗?还掘还掘,你?掘你祖宗坟呵?”

“当家的!当家的!德勋!德勋!”像是内客玉芬到了身边。玉芬推他,拉他,扯他。他终于醒过来了。德勋说:“玉芬,我,我不是死了吗?我躺在坟里,有人,有人掘我的坟呢。”玉芬说:“你要死呵?吓死我了,喊你都喊不醒。”

“呵呵,”德勋说,“这世道,好人睡不了,烦心做噩梦,坏人倒是睡得安稳呢。”

“谁?谁是坏人?你别一天到晚神神叨叨地乱说,像是一个降童汉。”

“王德青,王德行,哼,有钱人,对,降童汉屠有义也不是好人,闹退社最厉害,出头露面都是他,”德勋说,“不是我说的,是党说的。”

“乒!乒!”德勋急慌慌说,“听,还在响呢,我没死?没死吗?”玉芬打了德勋一个耳光,说:“你真要死呵?这哪是掘坟,这是敲门声呢。”

德勋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说:“谁在敲?谁在敲阊门?肯定是闹退社的,这些落后分子。”玉芬说:“快别这样说,人家退社,就是落后分子?”德勋指指玉芬,说:“玉芬,你什么都好,就是这里不开窍,你想想,高级社是县里乡里领导让入的,是党的,是政府的,党和政府会骗人?”

“乒!乒!”响声再次响起时,德勋已经几个箭步蹿到阊门前,大声呼喝一声:“谁?谁敲门?”说着卸下阊门上的门闩,把门打开。可是,门外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连一条狗也没有。

德勋咕哝了一句,把阊门关了,再闩上门闩,啪啪地往回走。刚走过道地,踏上沿界,刚要进房门时,“乒!乒!”又响了。

“谁呵谁呵谁呵,爹要死娘要葬呵?”德勋回转身恶狠狠地问。德勋骂着飞身冲到阊门前飞速打开门。门外仍然什么也没有,黑乎乎的,德勋立在门外骂:“谁呵谁呵谁呵,爹要死娘要葬呵?”

黑乎乎的夜色中,只有他的骂人声像是皮球一样在那里跳来跳去。

德勋回转身来,关了门,却不上闩。他暗暗躲在门后一角。果然,过不了多少时间,那门又“乒乒”地响了。德勋暗暗骂了一声“弄其姆的”,冲上前去打开了阊门。

门打开时,只听见有一股风,别的什么也没有。风也是黑色的风。大热的天,德勋打了一个寒战。见鬼了,德勋嘟哝了一句当地人驱鬼的词:“扒脚笑!”

说完了,德勋才走进门来把门关住,将木制的阊门闩端着横闩时,两边的铁环套不住,门闩几次掉下来,有一次竟砸到了脚背,德勋疼得嘴里咝咝叫,吐一口口水,又说一次:“扒脚笑!”

终于关好门后,德勋一跛一跛走回房去。玉芬在灯光下看见,忙问:“谁在敲门?打你脚啦?”“鬼,咝咝,”德勋骂着呻吟着,说,“以为我不知,是哪个鬼?天下没有鬼,就是……”

“乒!乒!”阊门的敲门声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德勋跳起来,玉芬从灯光里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绽起来,像是一条条蛇。

德勋跳起来,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去。玉芬来不及拦阻,德勋已撞在门板上,那是房门,德勋都来不及打开。后来问德勋,德勋说,他明明看着门开在那里。玉芬说:“开个鬼,你撞上鬼了。”

头上流了好多血,玉芬为他包了白布,要他上乡里的卫生所去,德勋大骂:“医个头呵?不如死了!”

玉芬哭起来,说:“听,又在敲了,谁呵谁呵?我家德勋没有把大蛇放进谁家锅里?”

“谁?谁?准是那个屠有义,反骨无良心呵,解放前就一个神汉、二流子,田无半分,屋无半间,是党和政府分给他田和屋呵。人呵人,不能这样没良心的呵。”

“是呵,人是不能这样的。”玉芬附和着说。

德勋的眼睛亮起来,说:“还有德青,哼,一天到晚说怪话。哼,说不定还有德行哪。”

玉芬笑起来,说:“当家的,德勋,你说胡话了吧,说德青,有可能,德行,不是乡长么?他能做这事?”

“能,这二人,哼,屎尿一样臭!”德勋说完倒在床上便睡。玉芬醒着,道地外的阊门,始终有“乒乒”声响着,响着。玉芬不信佛,却始终叫着:“罪孽,罪孽呵,菩萨呵菩萨。”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玉芬的眼睛红肿着。德勋问:“你一晚未睡?”玉芬说:“罪孽,罪孽呵,菩萨呵菩萨。”

吃完早饭,德勋就到高级社开会。会场就设在祠堂里,大家都到了,德勋最晚到。德勋刚落座,屠有义就捧着一杯茶过来,满脸是笑,说:“王社长,喝茶喝茶。”德勋的目光凶凶的,看见对方的笑脸,不由得就缓和了一些,接过茶,看德行乡长早到了,连城里商号里的德青也坐在里边,今天是社里开会研究退社的事。

王德行先讲话,他说:“王社长,听说你们社今天开会,我特地请了德青兄也来听听,我也来听听。”王德青朝德勋欠了欠身子。

德勋和德行坐在主席台上,别的人全坐在下面。德勋打开杯盖,喝了一口茶,不烫,正好,抬头看了主席台下的屠有义一眼,想起昨晚的事,那目光又凶起来。屠有义肯定是看到他的眼色,却笑。紧挨屠有义身边坐的是王德青,王德青脸上也有那样的笑。德勋把目光收回来,看台上紧挨他坐的是德行,他看不到他的正面,看到的只是侧面。不看不打紧,一看让德勋心惊肉跳:王德行的半张脸上,也是与屠有义、王德青一样的笑。这可是遍地妖魔的时代呵,德勋咬了咬牙关,深感自己肩上责任的重大。挺住!挺住!天降大任于斯人呵,说书人就这样说的。想着,就不住地喝茶,一杯茶,很快喝见底了。喝过了,才觉得今天这茶有些异味。什么味呢?德勋想,管它什么味,高级社都成今天这样子,马上要四分五裂了。

王德行今天是不请自到的。他扫视了一下台下,扫视的过程是一个宣示权力的过程。他以往不清楚,上台后就傻坐着,渐渐地,摸到了门道。刚开始时,他把自己的目光当成一股风,唰地就过去。现在,他把它当成鸡毛刷,慢慢地刷过去。

红脸,白脸,黑脸;长脸,方脸,圆脸;男,女,老,少。几只黄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寻觅着可能得到的好处。一只手正摁住鼻子想擤鼻涕,忽然停了下来,呆在那里。有张脸全是一个个铜线似的麻坑,这人就是王庄最有名的泼皮加神汉屠有义,刚才开会前他不是社里干部却忙着端茶递水的,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此时那些麻子颤了一下,如果里边盛了水盛了汤,必定溢出来。从屠有义的麻子脸扫过去,是王德青,一个曾经的正规军的团长,论职别与县长一样大,现在却坐在了台下,虽然是他盛情请来的。

至此,他有些飘飘然。自己觉得不仅是坐在台上,更是离地悬在空中三尺。俯视众生的感觉真好,这何曾是一个懦弱书生拥有的情怀呢?以往连想都没有想过。

此刻,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德青脸上,他们从小是同学,同龄,他却一天到晚跟在德青屁股后,是他心目中的兄长。他的目光与德青的目光在空中交接,停留了几秒钟。德青的目光不温不火,可是他太了解德青,德青的内心是恒定的,就如龙窑里的火,任凭外边堆积了厚厚的封土,甚至有些冷清,可是窑洞内里,却是炽热燃烧着。而不像自己,自小跟着德青,心就在他身上,现在在新的环境里,心却不知道在哪里。

从德青的脸上移开后,德行看到了令他心惊肉跳的脸。那脸还主动迎着他笑,似乎是等候已久的猎人。是她,貌美,刚过二十岁,是乡里的文书,叫李文,刚请了一个月产假,德行让她继续休息,她偏不肯。说不肯的时候,还嘟起了小嘴,德行最怕她这张小嘴。这不,他这个乡长今天赶来这里开会,她也偷偷跟着来了。女同志嘛,让他这个做乡长说的话重不得,轻不得,真真是要了他的命呵。天呵地呵,这莫非人生一劫?

快速掠过她的脸后,又在德青脸上扫了一下。德行不晓得自己的目光中暴露了什么。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呢,而让德青瞧了个正着。

他开始讲话。他是乡长,坐在台上,当然得讲话。他讲的话,无非就是高级社是党和政府指引的社会主义光明幸福大道,现在部分社员听信了谣言而想退社,而退社就是想回到万恶的旧社会,是让广大贫下中农受苦受难的黑暗社会,他奉劝大家认清形势,与党和政府保持一致,粉碎一些坏人的挑拨离间,坚决走社会主义集体富裕的康庄大道。他说的话,滴水不漏,句句在理,老生常谈。可是,还是引起了全场轰动。

原因是屁。王乡长的话讲到一半时,他周围的德勋放了一个响屁。这个人类正常的排泄行为,被人的意识强加了许多不正常的因素。然而,屁是无辜的。

德勋傻了眼。不知道为什么,他肚子里聚了一股气。那是什么气?是对屠有义等人的退社闹社,还是台上的德行台下的德青?他极力忍着,不断地收缩屁股。他虽然没有读过书,可是他深深晓得不该在这里放屁。但那东西,仿佛女人肚里足月的孩子,更如欲将喷发的火山,任多大的力量也挡不住。

哄笑声中,连一旁的德行也侧头盯了他一下。王德勋故作镇静,但是满脸羞色掩不住,本来就黑的脸,现在成了黑关公。还祸不单行哪,德勋极力把头低下去,低下去,都快把头塞进裤裆了,那家伙又来了,又一个响。德勋暗暗骂,双胞胎呵!德勋的这一个暗骂刚过,一个更大的屁爆响。那是威力无比的连珠炮哪。

整个闹哄哄的祠堂顿时肃静了下来,这种由于极度欣喜或厌恶造成的情感停顿,就出现在这里。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至少五秒,这个停顿创造了王庄村乃至王庄乡笑屁的历史纪录。

轰——仿佛祠堂上的千万张瓦片一齐撒落了下来:有人尖叫起来,像是被人用长矛刺中了;有人跳起来,像是屁股坐在了烧红的烙铁上;有人揉肚子,像是得了卷肠痧;有人骂人,把所有能骂不能骂的词全用上了;有人出眼泪,有人流鼻涕,有人哭起来,有人放屁,有人嚷嚷着尿急了屎急了找地方方便去……这世界让人可乐的东西到底是少了些呵。

德行的讲话不断被屁声打断,可是,德行的讲话还是继续着。革命先辈连死都不怕,还怕区区一个屁?

德勋在台上坐不住,逃下台去,躲在祠堂大门一角,可是仍然止不住放屁。德勋到底是德勋,身不在会场仍然拿耳朵牢牢地捉住里边的一举一动,包括飞过去的一根毫毛。这种彻底的敬业精神,值得同志们好好学习。

屁声渐行渐远,历史不会因一个屁而影响进程。会场里进入了自由发言阶段,乡长给大家发言提示的主题是如何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坚持走集体化的道路永不变心。

首先立起来的是屠有义,屠有义把脸笑歪了,口水在不住地流,手指着祠堂门口的德勋,那里还有隐隐的屁声传来,说:“屁,屁呵,不退、退社,屁,屁呵。”说完,仍然立在那里,仿佛他是这个世界的皇帝,掌握着生杀大权。这一暂时的辉煌,把他的脸衬托得无比灿烂。很多年后,老态龙钟、言语不清的屠有义对他的孙子说:“你爷爷,当年也笑过。”

有人坐在那里说:“不是说共产党和政府是恩人嘛,恩人刚分给我们土地,没有几年就要回去,哪有送东西马上要还回的啊?”

这声音轻轻的,几乎看不出这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就如一个地缝,不经意地就长出了一些嫩苗,那嫩苗虽然柔小,却充满了生命力。在座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德行是早几天就听到了的,据传这话源自德青。可今天显然不是德青讲的,德青就坐在那里,连嘴唇也没动过。

“退社!退社!”祠堂里轰响着这一句话。

这个时候,不只是台上的德行看到了,会场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有一个女人,是李文,从人堆里立起来,且站上了凳子,那一股气势,就如剑出鞘。李文指着周围的社员说:“你们这些王庄的男人,哪有这样欺负一个从王庄提拔起来的干部,王德行,当了乡长,多不容易啊?”说着,李文又手指祠堂大门方向,说:“王德勋,王社长,你是男人吗?整一个缩头乌龟,王乡长百忙之中来到你们社,是帮你来的,你却为一个屁躲在门角不敢出来,缩头乌龟!”

现场的人没有一个敢对嘴,屠有义跳了起来,指着李文说:“你又是哪个山上的鸟?一口一个德行王乡长,还骂德勋,王庄的人都与德行同一个族姓,德勋社长还是德行乡长的亲眷呢?你是谁?你难道比我们更亲?德行乡长是你的老倌(丈夫)吗?”

李文像是被击中一般,软软地从凳上下来,脸上绯红,掩着脸哭起来,说:“你,你是流氓!”李文还想分辩什么。这时候,大门口的德勋冲进来,可是,身上的屁声仍然响着,每响一下,他的步子就慢了许多,头就往下低了一些。

王德行像是坐在针毡上,坐也不是,立也不行,只有拿那眼睛盯住德青看。德青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变化。德行的目光就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就如一个孩子面临着一群饿狼。德青的眼睛此刻变了,那股火忽的一下就上来了。

德青这时候立起来,狠狠地盯了屠有义一眼。屠有义本来还想说几句脏话,此刻立即闭上了嘴。李文也安静了下来,望着德青嘤嘤地哭。

王德青说:“各位叔伯兄弟,我不退社,你们呢?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政府号召我们组织起来,愿望肯定是好的。德行还是我们兄弟呢。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说完,王德青就往会场外走。王德行目送着他离开。目光里燃起感恩的火,却只是忽的一下,就灭了。

“不退社,德青兄弟不退,我也不退。”人们一个个说着,都走出会场去。屠有义是最后一个走出去的,他走出大门时,狠狠地往会场里吐了一口浓痰。

隔天的老樟树脚,就有人在流传这样的故事结尾:屠有义出门后,台上的人也走了,德勋要关祠堂门时,德行的内客闯进门来,用鼻子使劲在会场里嗅了嗅,像一只母狗,最后打起喷嚏,自言自语说:“哼,天哪,狐狸精的臊味。”德勋忙问,德行内客朝德勋脸上吐了一口。德勋无奈地说:“嘿嘿,狐狸?是狼和狈吧?嗨,今天就我一个人倒霉,弄其娘的!”

闹社风波平息后的一个清晨,德青家道地阊门口,突然响起了婴儿的哭声。哭声是婴婴首先听到的。那哭声凄凄惨惨,像是在阎王殿门口,小鬼在往里拉孩子的小腿,而孩子则拼命扒住门框往外挣扎。眼看着,孩子的小腿即将与身体血肉分离了。凭母爱的直觉,她断定这孩子失去亲情了。

阊门哐啷一声开了,这不是阎王殿的门。门里走出来的是这座道地的主人王德青。不知怎么的,王德青一般晚上住在城里的商铺里,这一天,恰巧住在家里。王德青走出阊门后,先望望天,天上是被朝霞染红的云;再望望地,地上是被晨露濡湿的风。他直接走到孩子面前,弯下腰去,抱起孩子来。孩子红色的襁褓映得德青脸上像是佛一样慈祥。第二个走出阊门的是婴婴,婴婴身上的衣裳都没有穿齐整,斜襟的纽扣还没有扣好。婴婴的脸上满是惊讶,看到她的阿爸,更是惊讶。德青把孩子抱在怀里,婴婴把孩子接了过去,阊门重又关上。孩子一被抱进阊门里,马上就听不见哭声了。

细细地在暗处观看这一个过程的人值得保密,得在许多年后,才被王庄的人知晓。婴婴先听到孩子哭声的事情是她以后亲口说的,她当时没有想到她的阿爸会比她先到一步抱起了孩子。

同一天,德行的内客产下一个儿子,被爷爷传本取名为闹闹,排名第三,前边还有两个阿哥。爷爷解释说,这一家太文静了,文静了要吃亏,该有人闹一闹。

9

荷香到村北井头洗衣裳,远远地听见那帮女人在说笑,待她一走近,声音渐渐没了。荷香的人缘好,从来都是女人中的主心骨。荷香说:“你们捡了屁,还想独吞吧?”哄地,井头的女人笑声再起,那帮女人也不想瞒她,只是一时说不出口。就有一个女人羞羞地说:“男人就像一只馋猫,家里不让他吃饱了,就要出去找野食。”荷香听懂了,脸上也有了羞涩,说:“说什么呀?都老太婆了,还有那花花心思。”另一个女人说:“那不一定,你不花心,不代表男人不花。听说,美国人那个东西特别大,是个好人,也会被带坏哪。”荷香也听懂了,那个好心的女人没有直接将德青进过美军战俘营的事说破了。荷香的眼睛开始湿了。有人就说:“荷香嫂,没说你什么呢,怎么就哭了呢?”“是呵,不管你男人怎么了,我们都认作是好人。”荷香眼里的泪水比刚才多了些,就如春天涨了的小河水。有人就劝:“荷香嫂,你不要难过,解放前,听说他上城里婊子店,睡过自己亲姑姑,你都没有寻死觅活呢。”有人就冲那人说:“你连别人烂疮疤都揭,你这人真是!”那人被人抢白,脸色就不好看。

这个时候,婴婴抱着一个孩子来到井头。原来婴婴早到了身边,听见了她们的说话。婴婴指着那个女人说:“狗捉老鼠。”“哎哎,”那女人说,“我好心劝说你姆妈。”婴婴说:“多管闲事。”那女人就不依了,说:“呵,是婴婴呵,你抱着的是你女儿,还是你妹妹?”婴婴说:“是你的太婆,你该满意了吧?”那人的脸铁青起来,拿起衣裳就走,边走边说:“没有拜堂就不明不白有了两个儿子。哼,得了南瓜不晓得蒂头在哪?真是的,老鼠洞里钻不出虎仔来。”婴婴说:“你以为自己屁股很干净了?都发霉发臭了,你脱下裤子晒晒日头。”

荷香对婴婴说:“孩子小,你把她带这里来干什么?”婴婴说:“我把她抱来这里吹风晒日头来了,听听笑,听听哭,听听好话,听听坏话,听听干净话,听听肮脏话,又不是皇家子孙,哪有这么金贵?”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婴婴屋里的孩子哭,婴婴的两个儿子帮着她哄孩子,可无论如何孩子也停不下她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响,像是肚子饿了,可刚刚喂了米粉糊的,孩子早吃饱了,打饱嗝呢。但感觉就是饥饿,让婴婴想起堂前的雏燕,喳喳叫着,从燕窝伸出长长的小嘴来,迎着越飞越近的母燕。这哭声就如打开的水闸,源源不断,婴婴仿佛知晓了什么。这时候,就听得自家阊门被拍得山响,跑出房门想去开时,阿爸已经在那里开了。姆妈的目光本来在那里映照着,看见她出来就收回去了。婴婴看见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她一进门,就向阿爸深深地鞠了一躬。她立直身子时,婴婴才看清这是乡政府文书李文。

李文没对德青说什么,就直奔孩子哭的地方。在房门口,婴婴看见满是泪水的李文对她笑了笑,那泪水里全是绝望过后的欣喜。李文到来时,孩子的哭声停止了,几个房门全开着。三个女人包括方氏、荷香、婴婴都对着她笑。李文问也没问,就径直来到孩子的屋里,就是婴婴的房间。走进房间时,婴婴的两个儿子迎住了她。李文正不知道怎么办时,婴婴的两个儿子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内房。那孩子脸上与李文脸上的泪水一样多,此刻,却在对着李文笑。

李文抑住了自己的声音轻轻叫了一声。那一句是什么话,婴婴的两个儿子听见都说是:“心肝!宝贝!”婴婴听了让两个儿子莫乱说,尤其不能对家以外的人说。两个儿子不明白平日里母亲一直教导他们不能说假话,此刻却……

李文叫了一声就抱住孩子,二话不说,就解了衣裳,露出了两个饱胀欲裂的奶脯,奶头上奶水滴沥,孩子的一张嘴迫不及待噙住了一个奶头,伸出一只小手去,捉住了另一只奶脯。早立在一边的方氏嘴里缺牙漏风笑起来,说:“这囡,饿死鬼投胎呵。”

德青的头从房门口探进来,被荷香有火的眼睛一盯,立刻缩了回去。婴婴觉得母亲的幸福,有一个可以让她嗔的男人呵。

孩子的咂奶声咕嘟咕嘟,很快饱了,白白的奶水溢了出来。李文笑了起来,这种笑是千金难买的,因为是上天赐予的母爱本能。婴婴伸手过去,帮着拭了李文奶脯上的奶水。婴婴一边拭,一边介绍:“乡政府的文书李文。我奶奶,我姆妈,我两个儿子。”李文指着怀里的孩子问:“那她,该叫你姆妈、奶奶什么呢?”婴婴说:“该叫什么就什么。”方氏和荷香也说:“是的,不要紧不要紧的。”

李文的眼中又流出泪水来,说:“对不起,你们一家全是我恩人,我孩子,孩子没了。”

婴婴说:“以后,你常来,就把这孩子当,当成自己孩子吧。”两个长辈也在一起点点头。婴婴的两个儿子也点点头。

“她叫苔苔了。”婴婴说。

“苔苔,好听,”李文说,“苔痕草萌人何在?”

婴婴说:“应该是‘苔痕人迹春早萌’。”

“但愿如此。”李文说。

孩子哭了起来。婴婴示意让她含着奶头。奶头一进嘴,孩子马上不哭,吃起奶来,却咕嘟咕嘟的。一边吃,一边还捉了另一个。

马上,孩子又溢奶了。婴婴的一个儿子帮着要给拭奶,另一个儿子说:“小妹呵,等会儿再吃,明天,再吃。”

“小妹?”李文像是自说自话,“明天?”

婴婴的一个儿子说:“姆妈,这位阿姨在说什么话?难道是我说错了吗?”李文马上接过话头说:“乖孩子,你没有说错,是阿姨……”

孩子又哭了,李文马上将另一只奶塞进了孩子嘴巴。孩子使劲地吃奶,再把另一只捉住。

连婴婴的两个儿子都哭了起来。一个儿子说:“多可怜,多可怜。”另一个儿子说:“我姆妈,我外婆,我太外婆,都会对你好的。”

溢奶了,李文胸上孩子身上全都是。孩子这一次不放,紧紧地啄住了奶头,李文想拔出来,却是长在孩子嘴上一样。

这个时候,道地外的阊门被敲响了。很快,有人的脚步声响起来。德青在门外说:“李文,是县委组织部的同志,说你调离王庄乡,到海边的龙浦乡负责治安工作,晚上就出发报到,有车停在村口公路上了。”

“车?哪来的车?”李文问,“全县只有一辆车呵。”

一个生疏的声音响起:“听说是公安局出面向县委第一书记借的,部长也知道的。李文同志,治安工作要紧,请你立即起身出发。”

“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李文说着,眼中却没有了泪水。让婴婴想起《天仙配》,那个董永与七仙女分别的场景,可是,那个董郎,他在哪呢?

李文终于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了出来,奇怪的是,奶头上全是血,孩子嘴里应该是没有牙齿的。另一只奶脯也出血了,不是奶头。孩子牢牢捉奶的手上,也应该是没有手指甲的。

传本来敲德青在县城商店的排门,是以往的伙计现在的职工开的门。职工看到立在排门外的公安局长,吓了一跳,以为经理出事了。传本推开身前的职工,把手中的一个点心盒举了起来,热热地叫:“德青贤侄,阿叔看你来了。”

“传本阿叔,”德青从里边迎出来,说,“我在商店上班好久了,也没来看您。”

传本又举起点心盒,德青就说:“我这门永远都是对着阿叔开的。”

传本说:“肃反了,呸,那些个小人,哪比得上我贤侄呵。”

德青说:“听说你只降了半级,仍然当公安局的副局长。”

“呸!就解放前你阿叔那些小事,那些个小人就整人,哪个人不是从过去来的?危险之处见人心哪,我还是信服贤侄,你阿爸传达在世时是我最为钦佩的师兄。”

德青说:“这么晚来店里,传本阿叔您一定有事要我做?”

“没事,”传本笑起来,“贤侄这些年不见,还是快人快语。”

传本说:“我与你阿爸是师兄弟,你与犬子德行是同学好友,从小赤屁股长大,前些日子你为他解了难,哈哈,解了难。”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德青说。

“以后,”传本的眼中有一股媚水流着,说,“以后你还得多担待呵,这个政界,所谓的政界,不是人待的地方呵,哪比得上你的商业工作。”

“阿叔,您言重了。以后您,德行,有事,只管吩咐就是了。”

“好,王经理,好!”公安局副局长王传本说。

王传本走出店门时,德青让职工将那盒点心递到了王副局长手里。推辞了一番,王传本远远地对着店门口喊了一句:“贤侄,贤侄。”

那天晚上,德青在王庄的家里过,德行找上门来了。

德青说:“你们父子有一对狗鼻子啊?”婴婴听见了,竖起了大拇指。德行对婴婴说:“我和你阿爸是同学,你爷爷和我的阿爸是师兄弟,都是最好的。”

德青挥挥手让走开。婴婴走开了不时又捧着茶水进来,说:“德行阿叔请喝茶。”德行说:“婴婴这囡从小就乖,是个小人头脑,我家几个孩子都是跟屁虫。”不一时,婴婴又走进来,手中抱着孩子,婴婴说:“德行阿叔从不表扬人,是让我多进来吧?”德青说:“养了几个孩子了,还是像孩子一样嘴尖,也不分对象。”德行笑起来,说:“刀子嘴,豆腐心。从小就是个好人。”德行说着伸出手去,婴婴把孩子递给德行。一看见襁褓中熟睡的孩子,德行的脸上抑制不住地有笑涌出来,如炽热的火球,任多大的纸也包不住。

德行说:“这,就是传说中你那,你那孩子吧?”说着他把孩子抱在怀里,睁大了眼睛,像是看仰慕已久的宝物。突然,孩子尖声哭了起来,仿佛正在噩梦中,梦见畜生不如的东西了。孩子在哭声中睁开了眼睛,想不到孩子的哭声更大了些,就如刚才遇到的令她害怕的只是虚幻之影,而现在则看见了真容。婴婴忙不迭地从德行手里接回孩子,一边说:“奇了奇了,这孩子谁抱都乐呵呵笑,偏偏一乡之长抱了就哭。”德青说:“别乱说,你德行阿叔是大善人一个。”

“这孩子,恨我,恨我呢。”德行轻轻说,刚走出房门的婴婴还是听到了,也轻轻笑了声,房里的人也都听到了。

德青走上前去,把房门关了,闩上门,闭了格子窗,再把板窗推拢,闩上。德行说:“你真细心,你这次回来,变了。”德青说:“我从小就毛里毛躁,哪像你,细意叔公一样。”德行说:“我也毛手毛脚的,这就是生活啊,身上的毛刺没了,人,也老了。”

“说吧,说吧,荷香在婴婴房里帮着哄孩子,就我们两个,你不用客气,谁让我们打小就是好朋友呢。”

“你老实说,我,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可怜哪?”

“哪里?你堂堂一个乡长。”

“我,我。”德行说,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下去。

“说吧,我的王乡长,”德青说,“我只是平民一个。”

“难呵,”德行眼里才亮了起来,轻轻地咳了一下,说,“现在肃反,嗨,我不说你也明白,我阿爸也降了半级了,为他解放前的那些破事。现在,县里贯彻《婚姻法》呢,我们乡贯彻不力呵。未婚生孩子,婴婴有了两个,现在,你,你也明白的,你,你要认识,认识错误,我这肩上担子重呵,重呵。”

“不用说的,”德青仿佛早就看清眼前的事,其实,早在那孩子出现在阊门口时,他就清楚了的,他说,“我一个坏分子,早是人渣,有乡长为同学,能为乡长担当一些烦事则好,哪能以自己之错,抹乡长的黑呢。”

“我也是无奈之举呵,这一点德青兄是了解的,上级,上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好无奈的。”

“德行兄再不用说得那么明白了,我还不理解你吗?领导就得像一个领导的样子,做人,就做得像一个人样。我,知道那些传闻是假的,一个新政府的乡长,怎么会未婚生女呢?”

“呵,知我者,德青兄也,”德行说,“事已至此,德青兄你别怕,我会为你负责的。”

德行走时,已经走出道地阊门了,又返回,像是忘记一件重要礼物似的,悄悄与德青耳语,说:“记得明天去一趟乡里,不要找工作组马组长,这人太官气,对你不利,还是,找一下小张吧,一个小姑娘,嘴蛮甜的,我与她早些说好。”

德青就感动起来的样子,说:“到底是同学,才如此关照呵。”

再次走出德青家的阊门时,德行长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脸,居然一点也不烫手。菩萨呵菩萨,德行自己对自己扮一下鬼脸。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一束光射过来,猛地把他打翻在地。翻倒在地的却不是他的身子,而是他的影子。可是他觉得钻心的疼,用手一抹额头,竟有黏黏的东西,放在鼻子下闻,分明是血的腥味,却有一股奇臭,赛过狗屎。

德青按照德行的意思,果然去了一趟乡政府。

回来以后,婴婴抱着孩子上井头人多的地方,对着那帮女人说:“苔苔是我妹,我是她姐,大家满意了吧。”洗衣裳的女人有些惊讶,有一个说:“婴婴这囡,疯了,疯了,哪有女儿泼阿爸脏水的呢。”

婴婴的两个儿子却不肯叫姑姑,四五岁的小人儿,竟一个个像大人一样笑弯了腰,看着摇篮里的苔苔,说:“姑姑,这是姑姑?”

10

苔苔的身子烫手,婴婴叫了起来。荷香跑过来,用手试了试,说:“贱人,贱病。”婴婴就说:“姆妈,孩子的命够苦了。”荷香说:“婴婴我囡,我不是说你。”婴婴说:“我晓得,姆妈心里,也苦,可不管怎么样,阿爸总是回到你身边了。”荷香不再说话,上寺庙菩萨那里讨一些香灰回来,婴婴把它泡了汤让苔苔服下。王庄的孩子生病,都喝香灰汤。

想不到,苔苔的病未见好转。两天后,婴婴的两个儿子都发起热来。荷香和婆婆方氏商量。方氏有些耳聋,那些天正好身体不好躺在床上,竟然说:“孽障呵孽障。”方氏的口齿也不清楚,荷香仔细分辨后,吓得魂儿也丢了。德青的店里正在进入公私合营的最后阶段,好些天没有回家了。荷香就自作主张请来了屠有义。婴婴这些天忙得天旋地转,也随了母亲安排。

屠有义这天晚上正好被社长王德勋派去看水渠,从九龙溪流下的水,这些天成为周围村庄的抢手东西,社里派人看就是防止别的社在规定时间内抢水。

荷香请他为家里的几个孩子“降童”时,屠有义扔了锄头就赶了过来,顺路叫了几个帮手,一起穿上道袍,并拉了村西癞头三做“降童”。

香烛点燃了,香烟缭绕,烛光幢幢,“降童”癞头三就平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了上千年了。屠有义披着道士袍,拿着驱邪剑,目光灼灼有光,与平日里耷拉着脑袋木呆呆的神形判若两人。连婴婴都觉得有些神奇,屠有义果真有神道?婴婴想起男人那东西,在别的时间里它都软不拉几的,一进入女人身体就雄风跃跃。只是一瞬间,婴婴的脸红起来,觉得在这个场面想起男女之事有些不妥。但想就想了,别人还会管我的内心吗?心总是自己的吧。这样想着,就拿眼睛瞟了一下他的裤裆。那里真的与他的眼光一般蓬勃着。

屠有义却看见了婴婴脸上的异样,就如得了夸奖,身子不由得如挨了鞭子的骏马般跃动起来。

“一召天地动,二召江河海水源,三召黄河千尺浪,四召东海起东风,五召五雷震地响,六召六角定乾坤,七召七星悬宝桂,八召八仙过大海,九召九州兵马上香坛,十召陈十四天仙娘娘亲自到坛,马法护堂,弟子有事召神明,无事不敢知召神!”屠有义口出如枪,刺到哪里,哪里仿佛就被戳穿,那里就有鲜血流出来。方氏、荷香,包括婴婴都跪在神像前面。

方氏自从男人传达离世后,身子就没有直起过。荷香长年地盼望男人从战场归来,等来的却是流言和苔苔。婴婴的渴望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屠有义手中的剑呼呼直叫,像是一条蛇,不,更像一条龙。屠有义踩着八卦的步伐,乾坤,宇宙。剑指东方,那里就烧起一丛火;剑指西方,那里就响起一片尖叫。

“召山山要崩,召水水结冰,召神神来临。”

尖叫的是方氏。当年传达惨死独山后,她一直忍着没有哭,此刻,她的那一层封口被撕开了一般。她大哭,吼叫,她觉得心头那些恶浊的气泄出了,缓缓地持续泄出;荷香开口大骂:畜生恶鬼婊子生婊子养断宗十三代生个儿子没屁眼吃屎大喝尿长的全身中风烂骨头烂死掉青天屙缸淹死生个女儿做婊子养个儿子进牢监……婴婴觉得有刚性的东西刺进自己身体,轰地,浑身着了火。慢慢地,她觉得那东西在进出,不断地进出,偶尔会搅动一下,火就是那里发出来的,那东西到了哪里,哪里就有火轰地着起。

这个时候,阊门被拍得山响。没人去开。门却是开着,一推就被推开了。是开门声惊动了道地里的人。孩子睡在房里,婴婴的两个儿子陪在一边。道地里就几个男人三个女人,他们组成了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蛛网。打破蛛网的后果很可怕。三个女人同时回过头望去,就如三条火蛇猛蹿过去,推门的德勋颤抖了一下,感受到了那种毒辣。蛇为何有毒?据说是仇恨造成的。

德勋现在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了。再说,他立在阊门的台阶上,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们如蝼蚁。他不理女人们,指着张牙舞爪的屠有义骂:“你这鬼东西跑这装神弄鬼来了?让你看的水都让别的社放走了,你白拿社里工分,你个懒虫!”

屠有义仿佛进入神的角色,听不见凡间的喧嚣。其实专心的人都能做到的。荷香跳起来骂:“瘟狗,哪只狗脚进了阊门,进左脚,斩左脚,进右脚,斩右脚。”方氏颤巍巍立起来,说:“一家三孩子,都得了邪病,你社长大人大量,也管一管百姓孩子。”婴婴是最后一个立起来的,她只是斜着瞟了德勋一眼,说:“去去去,端着门杠就想充大炮,谁不知你裤裆里那破枪是肉做的还是泥糊的?”

三个女人已经把德勋骂得狗血喷头,偏偏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德勋朝着婴婴和她的姆妈、奶奶赔一个笑脸,把火都发在屠有义身上,吼着说:“屠有义,你这个鬼东西快滚,不然我让民兵绑了你!我不信你的骨头硬得过民兵的枪柄!”

屠有义正把一个程式使到高潮处,此时,正像是爬到树上遇见怪风,他明显感到有些压力,脚步就显得踉跄,那把剑险些把桌上的烛台弄翻了。

就在此刻,德行的声音响起来。开始时道地里的人都有些不敢相信,平日里细声慢语的德行此刻大变样了。德行的嗓门打雷似的说:“走开,王社长!大白天的不上田里和社员一起干活!在这里撒什么野?”

德勋不信这话是德行说的,车转身去,他看见王乡长正立在阊门外,那话真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德勋像是高高昂起脖子的鹅被人棒击一般耷拉下头来,有些委屈地说:“王乡长,他,屠有义搞封建迷信,装神弄鬼。”王德行把头探进阊门四周扫了一遍,说:“哦,治病嘛,谁家孩子生病没有吃过香灰?农村嘛,世代相传的。”

屠有义的脚步很快稳住,目光炯炯,又如一条蛟龙,前后腾挪,上下翻飞,卷起一缕缕尘埃;那剑舞得呼呼生风,风吹过,果真有血腥之气。

“灵灵小小,小小灵灵,右戴六甲,左带六丁,脚踏七星北斗与凡人,斩断妖精,天是我母,地是我兄,龙皇宫生我,西王母养我,仙人桥上抱我,一岁父母怀胎,二岁攻书学堂,三岁庐山学法,四岁上五台,五岁安内,六岁学法周全,点点贵星,点点神明,日间黄龙背上坐,夜里黄龙肚下眠,急急差兵点将,急召陈十四娘娘亲身到坛。”

“我喊屠有义回田里干活,他负责灌放水呢。”王德勋又补充说。德行说:“你先回去干活去,领导干部要带头参加劳动。”

正说着,那个睡过去的“降童”神附身了,眼睛亮亮的吓人,紧闭的嘴巴一张,一张黄表纸飞了出来,竟然贴在德勋脸上。屠有义的驱邪剑舞到德勋身边,随即,嘴里喷出一口水来,正喷在那张纸上。“降童”手指德勋,口中念念有词。此时,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扮作“降童”的癞头三嘴里叫的是:“邪恶之源在此矣!”

屠有义上前去,一把揭了德勋脸上的黄表纸,将纸摊平直了,展示给道地里所有的人观看。婴婴首先看到的,叫起来:“邪恶之源!”德行不信,也把目光扫过来,说:“真怪了,邪恶之源!”德勋哪里相信,德行让看纸,德勋只得细细地瞧,看见那张刚从他脸上揭下的纸,湿漉漉的,隐隐约约真有“邪恶之源”的字样。德勋一边说着:“这是真的,真的吗?”一边叫着“呵哪姆妈哎”,吓得瘫软下去,坐在阊门的门槛上。

屠有义将剑直指德勋的脸,德勋的脸就要被刺破了。屠有义忍不住笑起来。这个时候,德青到。德青用手挡住了屠有义手中的剑,轻轻地与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屠有义的笑就戛然而止。德青是闻知苔苔和婴婴的两个儿子先后得病回到村里的。他这些天忙着商店的公私合营最终事宜,却莫名其妙地被免了经理职务。德青觉得在店里做一名普通的职工,不如回家种田,就辞了店里的工作。

只有德行知晓德青被免职的原因。原来前些天县里的商业局来征求乡政府的意见。德青很想此刻帮助一下老同学。可是,那位副局长不依不饶,说:“王乡长,你不要顾及同乡之情、同学之情,现在,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来了。”德行才说:“德青同志,不,是王德青,进过美军的战俘营,像这样的人安排在商店,确实是有些不妥,可他是一个经商的人才呵,他的父亲,他的祖父都是经商的人才。不过,他的去留,还是组织上决定。”副局长笑了,说:“你这表态,既说了实话,又不得罪人。”德行的脸瞬时热了一下,不是太热。如果太热了,脸上会看出红晕来。

屠有义这时候态度很好地对德勋说:“社长,我现在就去田里。”德勋很是惊讶。原来刚才德青对他说的是一张看上去什么也没有的黄表纸显出字迹来的原理:事先在纸上用奶汁或明矾水写好字,遇水就显出隐隐的字来。前些日子德勋家阊门不断被敲响而门外无人的怪事,也是屠有义搞的鬼。道理很简单:事先在夜间无人的时候将黄鳝血涂满门板,引得周围几里路内的蝙蝠前来撞门。天明前将黄鳝血洗净了,自然没有多大的痕迹。

屠有义临走时看了德青一眼。那目光里充满了感激,因为他没有当场揭穿他。屠有义还得用他的方式继续演绎人生呢。

德行先行一步握住了德青的手。德青甩甩手,笑着说:“老同窗老同乡,还来这一套。”德行有些尴尬,说:“组织上的事,呵呵。”“组织还管你我握手的事?”德青脸上仍然笑着说:“我辞了职,回家了,我得照顾苔苔呢。”

荷香这时候剜了德青一眼,被德行看到了。德行说:“照看苔苔,是荷香嫂和婴婴的事,你也敢抢头功?”

荷香看看德行,就说:“你们这些男人呵,男人。”

德青说:“赶快背孩子上医院吧,这样的发烧,会烧坏脑子的。”

德行说:“好,我也抱一个,我,我抱苔苔吧。”

“去,去,做好你的乡长,乡长抱孩子,成何体统?”德青说,“我们家的孩子,我们会管好。”

德行看着德青的眼睛,咽了一口口水,再咽了一口口水。德青说:“去吧,乡政府工作忙。”

这天下午,德行就知道李文出事的消息。德行后来将这事告诉了德青。李文的事发生在昨天晚上。

德行最早是从县里下发的匪情通报中获知这个消息的。匪情消息的标题是:《我县龙浦乡击败海匪来袭》。那是内部的信息简报,用钢板蜡纸刻印,然后让通信员分送,到达王庄乡,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信息没有几行字,报道了我龙浦乡干部如何在乡党委书记、乡长的领导下,打死打伤多少海匪,只有一行字提到了李文:乡治安员李文同志率先向敌人开枪射击以致被敌人报复杀害。这句话让德行有很大的震撼且有疑问。震撼的是李文的牺牲,疑问的是在书记、乡长的领导下,怎么可能会是她率先开枪?敌人为何是报复?难道海匪与李文有仇?不会吧,李文的家不在海边,与海匪更没有交往。

几天后,县里召开会议,来自龙浦乡的一个姓林的副乡长,与德行在一个小酒馆喝酒。县里会议很多,偏偏二人坐在一起喝小酒,不知道是谁找的谁。

喝酒前,谈的是乡里的工作。一碗老酒落肚,林副乡长的脸就有些红了。德行的心跳也加快了。林副乡长盯着王德行的眼睛,一笑,把右手掌举起来,说:“王乡长,你先别说,我晓得你要问什么。我说话时,你别插嘴,等我说完了,你再说。我,我不说,我要死的,憋在心里好几天,就要炸了。”

“你小子,对不起了王乡长,你的官比我大一点,年纪不相上下,什么?你允我这样叫你,这是咱兄弟相聚的时候?好,你王德行这小子,艳福不浅哪!你别误会,我不是指那意思,我是说李文原是你们乡的文书,你,比我先赏识这朵鲜花的吧?然后就调到了我们乡,治安员,岗位重要,正好是我分管的政法线。李文同志,好呢,人直爽,上过学,懂礼貌,工作勤奋。同志们,当然包括男同志,女同志,都说她好呢。”

“你是嫌我闲话说得太多了吧?没嫌?嫌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眼睛可是心灵的窗户,你遮不住的你的心思。听着,不,先把这碗酒喝了吧,老酒得趁热喝,冷了不好喝了。人也一样,心思热的,赶紧说,要不为什么说,人一走,茶就凉呢?不,人走了,茶也不会凉的。李文走了,我会永远记住她,永远想她,虽然我有自己的女朋友,有对象再想别的女人,没有犯法,在自己心里想着,别人也不会批评你。现在,王乡长也晓得我的心思了,可王乡长不会与别人说,王乡长对不?”

“好酒呵,酒喝到现在,才有些酒的味道了。人生呵,李文呵,人生最美好的年龄吧,正在工作岗位上做出一些成绩,政治的道路刚起步走,人就没了。老酒喝呵,得继续喝。那天晚上,我喝了一些老酒,早早睡了,可是梦里都是与李文一起工作的情景。这海边嘛,海匪一直没有停歇过,事实上有饭吃有田种谁会做海匪?海匪就是日子过不下去的那些海边农民,我在喝酒前就嘱咐过李文,让她晚上多机灵一些,因为我一喝酒就醉,我还想我的工作多仔细哪,恰恰是我的这句话,害了李文同志的呵。我不说这句话,李文同志可能早睡了,睡得香香的,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李文同志是我害的呵,为了我的一句话丧了性命的呵。那天晚上,我听到枪响,只响了一下,我就惊醒了。我拿出放在枕头边的枪,马上就冲了出去。我冲出门的时候,第二声枪响了,我听见枪响是在大门那里,我从隐隐的星光中,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对,就是李文,我闭着眼睛都能把她描绘出来,我看见李文在枪声中倒下了。”

“后来我才晓得,第一枪是李文同志放的,是她发现了夜袭乡政府的匪徒,后来我想想,李文同志不放这一枪,她肯定不会牺牲,但李文同志不放这一枪,肯定要有许多人牺牲。我就是弄不明白,李文同志是怎么发现敌人的?真的是听从了我的嘱托,长夜未眠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后来,我们在李文同志牺牲的现场,发现了李文同志背在身上的包袱,包袱里全是小人衣裳,从帽子,到袜子鞋子,从外衣到内衣。从那包袱里,也许会了解一些事情的真实情况。你听听小张的说法,小张是我们的文书,是个女同志,是个漂亮的女同志,两只眼睛大大的,瓜子脸,可我总觉得不漂亮,与李文同志住一个房间。你,觉得她就是我的对象?”

“嘿嘿,你且听听小张是怎么和我说的关于李文的事。”

“‘林副,林副乡长同志,我说李文同志的事,你可别与别人说,说了对你的李文同志形象有损害。你别不承认,你对李文同志那一点小九九,别人不晓得,我还不晓得。你就是一只苍蝇,你不承认?那你一天到晚盯着李文同志的脸为何总是色迷迷的?为什么就不盯着我呢?我身上没有那腥味吧?你们男领导老是表扬她,李文同志待人热情如沐春风,那是对你们男人,我和她一个房间,从没有感到她的热情;你们领导老是说她性格开朗,老是在笑,那是与你们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在房间里,我很少看到她的笑脸,不晓得有几个晚上,我都在她的哭声中醒来,当然,她的哭声很小很小,如果不是很安静,不是同一个房间,听不到她的哭声;还有,她刚调来不久,身上全是奶腥味,呵呵,这就是你们男领导喜欢的原因吧。我,我想,如果我有,你也会喜欢的。我,还几次看到她的奶脯胀胀的,她自己挤奶呢,挤得一杯满了,就哭,就暗暗倒掉,再挤,再哭,再倒,那神情,看得我也直想哭。’”

“‘李副,你们这些领导总是表扬李文工作努力,下班后也不浪费时间,除了加班,就是认真看书学习,还号召我们向她学习。你让我向她学什么呢?李文同志倒是认真向我学习呢?学什么?做衣裳呗,谁让我比李文更心灵手巧呢?我会绣花,我会做鞋,我会做衣裳,我会织毛衣。李文?起初什么都不会。就是她在挤奶的那段时间,你们认为在房间里认真看书学习的李文同志,突然问我,怎么做衣裳?我说,我会的,我是裁缝的囡,我阿爸是山海县街有名的裁缝。我说,你要做衣裳?不做干部要转行呵?她说不转行,就是做着玩。我问,那你的布呢?她从箱子里拿出自己的衣裳来,她说,这就是布料,我以为她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她拿自己的衣裳剪了起来,我说你这衣裳改了只能做小人衣裳,她说就是小人衣裳吧。那天晚上,我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些剪裁的知识,没有想到,李文真的剪裁开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李文的眼睛红红的,床铺前却有一件完成的衣裳。我问,这是你做的?她回答嗯。天哪,我才晓得一个女人疯起来该有多疯。这样一天天下来,李文箱子里自己的衣裳渐渐没了,那些孩子衣裳五颜六色的一件件多了起来。有一天,李文缠着我让我教她织毛衣,我只是教了她一个晚上,李文就学会了,没见她上供销社买毛线,却看她有一团团的毛线放在床上,原来,她拆的是自己的毛线衣。我说,你真的疯了。自己的衣裳全改了,自己的毛线衣全拆了,你自己不穿了?李文这时候难得有一个笑容,说,张文书,是女人都会疯的,只是你未到发疯时。’”

“‘前些天,我觉得她是病了,身上全是一粒粒的红斑红点点。我看你的脸色有些变了,像是色鬼,嘻嘻,开玩笑,你是领导,怎么可以跟你开这样的玩笑呢?后来,内行的人说,这是出水痘了。怪,就怪在这里,出水痘,一般是孩子的病,大人怎么会出水痘呢?让人难以理解哪。李文这人真正是个好同志,白天,照常上班,晚上,照样织毛衣,只是睡觉的时候,老是叫口渴,我也帮助她倒过几回开水呢,真的,尽管她对我没有笑脸。’”

“‘出事的那天晚上,夜已经好深好深了,大概是凌晨两点左右,连村里的狗都不叫了,我听见李文的床窸窣有声,我以为又是口渴了,就问,你口渴么要喝水么?没有回音,只听见呼噜声起了,我一听就知道,这呼噜声是装出来的。果然,呼噜声一会儿就停了。循着她的思路,我装出了一些呼噜声。不一会儿,李文叫我的名字,我硬撑着,想笑出来,可是,忍住了。老娘我今晚必须得看看她有什么招儿在使。不一会儿,李文床上的窸窣声又响起来,我猜想她在摸那个包袱。这个时候,听得见李文的脚轻轻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尽管是轻,我仍然听得出这脚步有些软,有些发飘,不是踩在棉花当中的软,是脚没有力气的软,不是有力气的飘,是没有力气的飘。但恰恰是这些软和飘,我才意识到这个女人的疯!如果是健康的人,迈步出去不是问题,可是当一个重病之身,轻轻挪动,不,还得装出轻轻的步伐,否则她会惊动房间里的另一个人,那人当然是我,她非得花出比平日里不知多几倍的努力。这个时候,没有灯光,我感觉她身上一定流汗了,大汗淋淋的,她每这样小心翼翼地移动自己的身子一步,就如移动一座山,这需要多大的毅力与决心哪。开门声。关门声。这,这以后发生的事,不关我的事了。就,就这些,你多问,你再问,我也没有话,没有话说了。’”

“‘林副,这事你可千万要保密,我承认,我把李文当成我的情敌,看着她对你笑一笑,我就心里难受,醋坛子吧,没有醋坛子,哪叫女人?可是,那些天下来,特别是那天晚上的事,连我都感动了。一般女人,是做不出那些事的。我感动了,她是个好女人。你千万保密,为了李文现在是烈士,也是你心中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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