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就这样一敲,平调锣鼓就响起来了。
德青用手中的小扦在包鼓上敲出各种点子声——嘚、嘟、独、特儿!然后他手敲大锣、脚踏大?,大锣和大?就发出合击声——丈!小锣单击——对!狗叫锣单击——叮!大鼓单击——同!小堂鼓单击——冬!用拳闷击大鼓、闷击中?——扑!脚上的檀板单击——吉!用扦子击大鼓——独、独儿!
这是1957年的春天,公历四月,农历三月,连续阴雨,今天无雨,可是天阴沉沉地能绞出水来。那水是愁水,愁得山也要没了石头支撑塌下来。
德青把小扦举起,像是要戳破这满天的乌云。乐手是他一个人。他精心制作了一个架子,双手双脚全派上了用场。他一个人就把一个平调吹打乐队包上了。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听众是婴婴的两个儿子,也是他的两个孙子,他们合力抱着苔苔。大人都到祠堂会场去了,说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连全村的狗都奔那里去了。全村只有祠堂人声鼎沸的,别的地方静悄悄的,连鸡也不鸣叫。
当德青将第一记锣声敲响时,把这沉寂打破了。仿佛严重倾斜的天平,由于这一记锣响,天平上的指针哗地一下跳回来。
王庄在清代时有一个平调剧团,是山海县第一个平调专业剧团。剧团解散后,村里人人都会一手,就如血液中继承的。
丈—丈—丈—丈丈丈丈—丈—嘟儿……立0的毕丈—同对丈—0嘟儿·立的的0的的毕丈—刮独儿……
会听锣鼓点的人都会从这一段打击乐中看到:
丈—丈—丈—
头插雉羽,铠甲扎靠,脚登高靴,手执兵器,全身披挂,一位红脸大将款款上场。只是,大将的脸上没有半丝笑意,浸着一股冷,那冷仿佛百年的冰结成。那大将上场时,迈着四方步,那可不是在战场的步伐,在战场可是步步生威,招招有力。
丈丈丈丈—丈—
将帅如狼如虎,果然,那猛劲束不住,大将由方步改为度步。只是,稍稍露出气势,就又收住,改为更慢的方步。
嘟儿……立0的毕丈—同对丈—0嘟儿·立的的0的的毕丈—刮独儿……
突然,大将的步伐由方步改为碎步,那是蓄势已久的力量,就如久困的虎狼,挣脱了束缚。大将一个转身,又一个转身,那身上的披挂哗哗响起,头上的雉羽搅起满天的风云,大将的虎脸亮相,再亮相,那眼中的强光有一股火,要烧尽满天的乌云,要迎来亮堂堂的日光。
丈—丈—丈—丈—
丈—对—丈—对—
几个亮相后,大将的脚步又放缓了,缓得有些悠闲,那是自得?莫非得胜而归,班师回朝?
几个孩子乐了,连苔苔也随着鼓点,摇起头来。不知道孩子眼里有没有那个红脸大将?应该有的。就是没有,过一些时间也会有的。
这个时候,阊门被什么推了一下,乒的一下,很轻的,门却开了一条缝。从那缝里,先伸进一条毛茸茸的狗腿,再探进一只狗头来,很快地,一条狗钻了进来。
那狗不惧生,竟与三个孩子坐在一起,昂着头听锣鼓声。又有狗从阊门外进来。门外还有跑动的狗的脚步声,那声音来自祠堂。狗步声声,汇成涓流,从祠堂到德青家的堂前。狗也不吵,挨着孩子围在德青与他的锣鼓前边。听着,听着,狗们竟然在锣鼓点的空隙处叫一声,且叫得有板有眼。孩子摇头晃脑的,也不怕狗,摸一摸狗头,狗也乖乖地让摸了。
天看着,地盯着,堂前的祖宗望着,那些狗和孩子围着德青的锣鼓。谁也没有觉得异样,世界就这样奇异地存在着。
是德勋首先发现了这个奇异的景象。德勋推开阊门时本想大声阻止,他是从祠堂会场赶过来的,他气喘吁吁的气急败坏的,他发现现场很多人闹哄哄的,怎么说也静不下来,他就只好赶到这里来。
德勋的嘴巴都张开了,可是迅速僵在那里,最后嘴巴里发出的是惊讶声,“哦,哦,哦。”
德勋下意识地放慢自己的脚步,轻轻地,向道地的堂前走去。堂前有一种吸引力,他以后也这样承认。可就在他放慢脚步的时候,他发现有不少人超越了他,阊门外还传来急急的脚步声。
那些超过他的人,都是来自祠堂会场。那些人很快将堂前挤得水泄不通。可是锣鼓声挡不住。那些狗也被挤出了,夹着锣鼓声,满道地的奔窜。
王德行进了阊门时,锣鼓正在敲:丈对丈的毕丈0嘟儿立的括00丈丈丈丈。
陈二亩是最后进入道地的,他一进阊门,就听到不断的重复:丈对丈对。过了好久,又重复:丈丈丈丈。
王德行似乎对这锣鼓不感兴趣,一折一转,来到一座房门前。门是虚掩的,一推就进去了。里边没有人,却有浓浓的女人和孩子的气息。
德勋一眼便瞥见德行推那门,不由得哼了一声,那“哼”里的意思,只有他懂得。那座房门是婴婴的。
陈二亩来到堂前时,锣鼓正在敲:丈—丈独儿·丈丈丈—毕立0。德勋看了一眼陈二亩,陈二亩现在又是驻王庄的工作队队长,眼下的工作不是当年的土改工作队,内容换成整风,整风工作队。德勋立时有了劲,德勋在确信陈二亩看见自己的前提下,拨开人群,指着正手足齐动的王德青,大着声说了刚才缩回肚里的话:“呔!王德青,你这个坏分子,你听好了,停下你的锣鼓,你,不要敲了!祠堂里正开动员会,陈二亩部长,陈二亩组长,正在讲话,你,敲什么锣鼓?你这是扰乱人心,你让人,全跑你这里来了,你干扰整风运动,你,你就是一个坏分子!”
德勋说这话时,德青的锣鼓声这样敲:丈—对—丈—对,围着的人像是捡了屁,哄地笑了。德青正想说更狠的话,德行拨开人群钻了进来。他没看德青和他的锣鼓,也没看唾沫乱飞的德勋,而是将目光留在坐在地上的那三个孩子上。两个大孩子摇头晃脑,苔苔居然笑着拍起那胖嘟嘟的小手,乖巧得令人心疼的孩子呵。德行很想抱孩子,可是不能。他大声对着旁边的人说:“退后,退后。”因为他们拥挤着,怕要压到孩子了。
只有德勋知道德行话里的意思,看一眼那打锣敲鼓的德青,不由得暗暗说了一句:“屙屎一样臭。”这个时候,只听见有人高叫了一声:“好!”
德勋循着声音找去,发现是陈二亩,他已经立在中央。陈二亩没有半点责怪之意,相反,让人觉得他原该在这里,就是这里的核心,是这里的指挥。陈二亩说:“同志们,什么叫‘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就是。山海平调是我国戏曲舞台上的一朵奇葩,现在正是开放的好时机呵。”
“对呵,陈部长说得对,”王德行说,“好时机,好机会,千载难逢。”
王德勋瞅了德行一眼,也说:“对,对,对,陈部长说对,就是对。”
陈二亩说:“同志们,嘴头空说,不如动手呵。”
王德勋马上说:“陈部长,马上把这坏分子抓起来法办么?”王德勋说着冲向德青身旁。王德行没理德勋,说:“陈部长是让大家大鸣大放,勇敢地向组织提意见。”
“这,这还不是嘴头空说么?”陈二亩说,“来,大家操起家什,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大家一起来奏一曲平调锣鼓,才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呵,是不是?”
连王德青也立起来,他身上缠着的乐器,被一个个村人拿走。德勋拿起了唢呐,德行拿起了小锣,让给陈二亩,陈二亩说:“我大老粗一个,除了打仗杀敌人,别的什么都不会。”有人悄悄递进一句,说:“什么都不会,睡睡女人总是会的吧?”一阵笑声,却很快歇了。
王德行什么也不拿,走上前,一边说着“你们这么挤着,孩子可是要挤倒的呵”,一边抱起地上的苔苔。苔苔立马哭了起来,无论如何哄劝也不停,德行只好放下来。而苔苔一离开德行的怀抱,立刻不哭。德行只得拿起一面锣。
陈二亩看了一眼德行和孩子,再看大家都持了家伙,就大着声说:“我宣布,平调锣鼓演奏,现在开始!”
演什么?陈二亩却无话可说,大家只得盯住司鼓的德青看。德青的嘴角飘过一丝苦笑,说:“就《泣颜回》,好不?”“好!”大家应道。
德青把小扦举起,权作指挥棒,他手指德勋。德勋一怔,轻轻问陈二亩:“我,听他的?坏分子啊。”陈二亩哼一声,没说话。德勋想再问,德行说:“让你吹,就吹。”
德勋皱了皱眉,双手举起唢呐,用嘴唇抿了抿唢呐上的哨嘴,就哇哇吹开了:啦—多米索西啦……
在唢呐吹最后的“啦”时,德青在包鼓上敲出:括特儿。
大锣和小锣先后敲出:丈对。
然后,唢呐和锣鼓一齐奏响。这唢呐声,听来有些怪,渐渐地,人们终于听出了,它就如冰水里捞出一般,淅淅沥沥,让人哀哀怨怨,凄凄惨惨;这锣鼓点,有些唐突,有些尖锐,让人有些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当唢呐哇哇地鬼哭狼嚎时,锣鼓正“丈对得儿”地雷电交加。当锣鼓把一腔愁水流成一条愁河时,唢呐正把一腔哭声跃上巅峰。
坐在那里的三个孩子哭了起来。孩子不懂音乐,却不知道为何要哭。连陈二亩鼻子里也酸起来,他是山里穷人家孩子,不要说弄乐器,连戏文也没有看过几场。可此时陈二亩脸上始终带着笑。陈二亩想,是该他们这帮人来影响这个世界,而不是让这个世界来影响他们。否则,要他们这帮人干什么?
“停!停!停下来!”一个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人刚从阊门进来,原来是王传本。当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时,他的声音更为响亮,“这是闹丧呵,谁家死人啦?”当人退开,王传本看到陈二亩时,说:“报告陈部长陈组长,县委派我到王庄来,增加工作队的力量。当然,我是您的兵,服从您的领导。”看见陈二亩点头时,眉梢忽然添了得意,连连说:“王庄很复杂,陈组长您是知道的,就刚才那锣鼓,是丧乐,大丧乐,叫《泣颜回》,敲这锣鼓的人心里很清楚,他要敲谁的丧锣?”
德勋像是看臭狗屎一般看了王传本一眼,指着王德行,说:“看看这是谁?敲锣呢。”传本顿时尴尬起来,就如笨贼偷瓜却摘了一只烂瓜,话音迅速降了不少:“年轻人,哪里知道平调锣鼓有这一出?一定是蒙受了欺骗,别有用心哪。快,你扔了锣,赶快与坏人划清界线,我们党历来强调有错必纠,改正了就是好同志。”
“哦,好同志,好同志。”有人起哄。
传本呵斥起哄的人:“好坏不分,小心上当。”
这时候,德行被一只手推开,立在身后的陈二亩说:“是我让敲的,怎么了,我是坏人了?”一旁的人又哄地笑起来。可笑声未落,传本的声音如翻江的蛟龙般兴起。
“啊呀呀,看我这嘴都糊屎了,我哪是说陈部长陈组长呢,我是说这帮后生眼中无人,在外行人前充内行欺瞒领导。在这大好形势下,为何不选择喜庆的曲子呢?呵呸呸,你们这帮坏后生!”
有人悄悄问:“陈部长也是后生呢。”有人问:“陈部长是外行吗?宣传部长哎,人家是。”
传本的脖子上有一根青筋绽起,像是有蛤蟆在那里,一跳一跳的。有个村人悄悄说:“看来王局长真的生气了,想当年解放时他刚进县城时,人们就怕他这里跳,这里一跳准出人命。”
传本果然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腰上,那个他昔日挂手枪的地方,碰到柔软的衣裳时,他才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整了整脸,迅速涂上一层蜜似的东西,声音变得十分地柔软可亲。
“陈部长陈组长当然是内行人,县委常委哪,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可内行人大度啊,就是想看看想听听你们这帮后生要搞什么鬼。你们还不赶紧向陈部长承认错误,认错了就是好同志,人生哪有不犯错误的是不?”
别人都没有笑,只有陈二亩笑起来:“我没有认为这乐曲有错呵。好了,王副局长,你别再劳心解释了,我晓得你要说些什么话,同志们,王副局长都说那么多了,容我说几句好不?”
“说吧,说吧。”大家拍起手来。
“同志们,”陈二亩说,“我们刚才在祠堂开会,全被这锣鼓声吸引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平调锣鼓的魅力啊,平调锣鼓是什么?是一朵花啊,是祖国戏曲园地中的一朵花,每朵花开放,才是百花齐放啊。刚才我在祠堂会场没有说清的话,到这里,不待我说,大家也清楚了,是不?你说一句,我虚心听着;他说一句,我也虚心地听着;大家都说了,不就是百花齐放了吗?”
王德行率先拍起手来:“陈部长陈组长说得好,大家都听明白了吧,场地虽然换了,由祠堂换成德青的道地,可是内容没变,就是动员大家帮助我们党整风,我们党这次整风运动主要在于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
陈二亩看也不看王德行,就说:“王乡长,哦,现在已经兼任王庄乡的党委书记了,呵,说在点子上了,我们历来不重形式重内容,总归一句话,我们欢迎党内外有识之士多提建议意见,搞好这次整风运动。”陈二亩说着看了一眼立在道地上有些失落的王传本,就说:“王副局长永远为党的事业保持警惕性,是对的,值得表扬。”说话间,他又瞧见一旁的德勋,德勋气得将嘴唇翘得尿壶嘴那般,就说,“还有王德勋王社长,亲自为平调锣鼓吹起了唢呐,唢呐一响,百花才放。”陈二亩最终将目光锁定王德青,王德青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令他想起当年他在跃龙山上遇见其父王传达,脸上分明也有这种笑。
想不到王德青这时把头微微抬起,正对着陈二亩,说:“陈部长,现在该轮到表扬我了,因为我是这场平调锣鼓的司鼓。司鼓者,乐队指挥也。但请打住,我是平民百姓,还是一个坏分子,你不能青红皂白不分,站错了阶级立场,是不,王副局长?王社长?”
被问的两个人都没有回答,陈二亩把话接了过去,说:“王德青同志,哦,王德青,到底是在咱解放军正规军当过团长,为人谦虚谨慎,好,好。”
王德勋小声骂了一句,可还是让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也有人悄悄说:“这德勋也恶,骂的是陈二亩,用的是家乡土话,他欺他是外乡人,听不懂土话呢。”陈二亩听了,果然笑笑。
这个时候,道地里忽然亮起来,人们看见,是久违的阳光,从云的缝隙里钻出来了。人们看着日头,看着人人脸上染上的那一层阳光,不由得欣喜起来。可是,那阳光晃一晃就不见了,像是吝啬鬼的油灯。人们探头看那天,依然乌沉沉的,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王德青敲起包鼓,说:“继续吧,这一曲还没有奏完呢。”
陈二亩说:“来,继续。”
唢呐:空多来米多来来多米多来—米索拉多。
锣鼓:丈——丈对丈对丈对丈对。
首先拍手的是依然坐在前排的几个孩子。
12
在婴婴的眼里,这群嗷嗷叫的男人,都是废物。
当婴婴和姆妈荷香将一篮满满的衣裳在井头洗好回家时,那场危机四伏的锣鼓刚结束。村人们纷纷离开道地。
德青对陈二亩说:“听说你是我父亲的故交,请在我家里吃晚饭吧。”
德行说:“陈部长作为工作队的组长,今天是第一天来本乡,乡里已经安排了接风。”
“对,对,”传本说,“乡政府该的。”
德勋说:“在王庄开会,最起码也得我家吃吧。”
陈二亩不知怎么说,这时婴婴就说:“留下,吃饭,你们忌讳?下毒?坏分子的家,锣鼓敲得,饭吃不得?怕的回去,不怕的留下。”
荷香说:“我这囡话糙,家里饭不糙,留下吃吧。”
看见陈二亩留下,德行表示愿意作陪,传本的脚底心立不稳,德勋做出要走的样子,婴婴只盯住德勋说:“都留下,客来多双筷,还怕喂不饱你?”
德勋瞅了婴婴一眼,陈二亩也瞅了婴婴一眼。
客人用餐,事先没有准备,却也难不住荷香和婴婴。东凑西补,凑成了一桌佳肴。最好的数一盘野麂肉,德青刚才手痒痒上九龙山打的,放了桂皮茴香辣椒,直吃得大家头冒热气,浑身得劲。刚入席时,大家都显得有些拘谨,都束缚在自己的角色里。一碗老酒喝过,忘了今夕是何夕,忘记了谁是谁。
“喝,喝,兄弟。”这句话被大家用得最多。有人提起女人,这是男人最喜欢的话题,却有人朝另一个小桌努了努嘴,于是就闭口。可难受,就如把尿把屎憋回去那么难受。
方氏老了,在自己房里用餐。荷香、婴婴和两个儿子,还有苔苔在另一张小桌上吃饭。席间,传本到了方氏房里问候了一下。德行、德勋、二亩三个男人不时回过头去,看一眼那小桌上的人。
终于到了席终人散的时候。走出德青家道地阊门时,德行要扶陈二亩上乡里休息。陈二亩说:“我没醉,走走,想趁夜色,走走。”德勋想起婴婴那一瞥,暧昧地笑起来,说:“陈部长,喝了酒,上高落低,要当心。”德勋想起玉芬又怀上了,不让碰,身上正猫抓似的难熬,也正想走走呢,抬头看见陈部长的影子,摇摇头,朝家走去。
婴婴发觉嗖的一声响的时候,陈二亩已经到了床前。婴婴知道陈二亩已经完成了很多动作:从外墙一棵树爬上屋栋,掀开屋瓦钻入瓦洞,跨入大梁,顺着屋柱爬下来。屋里无第三人,之前婴婴已经将两个儿子和苔苔寄宿在奶奶方氏屋里。方氏这里似乎是婴婴的托儿所,婴婴要说感谢奶奶的话,方氏忙瘪着嘴笑,说:“年轻真好,可要省着用,你看那灯,就是一壶油,亮着乌着全是一壶。”
陈二亩立着,婴婴让躺下来。陈二亩说:“我讨内客了。”婴婴笑了,说:“你知道讨内客了,还来?”陈二亩才躺下来,说:“我从小就是乖孩子,听父母大人的话,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参加革命了在部队里,听领导的话,是我们部队有名的好战士。现在,虽然任职了,还是得听上级领导的话,这个变不了的。”
“你现在听谁的话了?”
“听,听你的了。”
婴婴说:“我让你不要担心别人,你做你自己。”二亩忽然想起什么,说:“我,我听说你那祖先叫王世民的,有一杆横扫天下而不倒的好枪。你,你是他的嫡系传人呵。”婴婴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不信?”
婴婴不停地叫,二亩劝也劝不住。事后,二亩问:“为何做这事你一定要叫?”婴婴说:“你们工作组动员别人提意见,别人不说你偏让人说,我自己叫了又不让叫。叫就是鸣,‘百家争鸣’之一鸣,哪来的错?”
二亩临走时问:“我听你说过,我娶老婆后就不让我碰你?”婴婴忽然有了泪水,用碎拳敲二亩,说:“我爷爷死了,我阿爸成了坏分子,家里没有男人,我不撑着,谁能撑?”
“别,别哭,有,有我呢。”
“你,算是有良心的,只是嘴馋了偷偷腥,天下哪只野猫不偷腥?”婴婴将眼泪拭了,“你看这南下干部差不多都来自山东,哪个不把家乡的婆娘离了,再娶一个城里姑娘?革命胜利了,这天下是你们用鲜血汗水换来的吧。要不,一个个为何看见金钱美女就绿了眼睛?‘杀到城里去,老婆随你挑!’”
“这,”二亩说,“好像是太平天国时的口号。”
陈二亩是凌晨离开的。刚从那棵树上爬下,就有人提醒:“当心,别踩着了狗屎。”那人是德勋,他有早起捉粪的习惯,就是当了社长,也从未改过。
当天,是学校的动员会。阳光灿烂,好几天不见天日的人们,包括陈二亩、传本德行父子、德勋也心情怡然,纷纷拿着一个女老师开玩笑。女老师的屁股肥大,大家拿它同磨盘和脸盆比。
末了,传本说:“昨晚村里的狗叫了一个晚上,最得利的是谁?你们猜。”陈二亩的脸红了一下,大家纷纷把目光盯准他。传本却说:“德勋社长得利最大,狗叫多,屎也多,听说德勋社长拾了整整三畚斗,创历史最高纪录。”
座谈会在教师办公室开。由于学校设在祠堂里,办公室窗外就是大道和操场。祠堂本无外窗,做了学校就挖墙设了大玻璃窗,里里外外看得一清二楚。很多学生在玩推铁圈。铁圈在学生的手里,哐哐地从这里滚到那里,从那里滚到这里。
陈二亩说:“全体教师都到了。昨天,也就在这里开的动员会,今天不说昨天的动员话,大家踊跃发言吧,围绕着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
大家看看陈二亩,脸上全是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工作组的同志全部翻开了笔记本,德勋干坐着作陪。校长开了言,也就是陈二亩说过的话。倒是那个被取笑过的女老师带头发了言。她说:“会议之前你们的议论以为我没有听到,我听到了,你们这帮男人,不,是男领导在议论我的屁股,我认为就是犯了三个主义的错误。一是你们看不起女同志的大屁股,而大屁股有利于生产有利于社会主义事业建设的下一代人,你们居然作为取笑的对象,明显是官僚主义;二是你们男人一起以肮脏的心灵偷窥女同志的臀部,明显是宗派主义;三是只凭印象不凭科学道理,明显是主观主义。”
女老师的话音刚落,就赢来大家的掌声,只有陈二亩没有鼓掌。掌声未落,老师一个接着一个发言。有的揭发校长只重视教育质量,不重视厕所,而让男女厕所的隔墙有洞了也不补,发生了好几次男人偷看女生小便的案子,这是典型的官僚主义。有的提出校长是本地人,对外地教师重视不够,这是严重的宗派主义。有的提出校长在处理老师之间纠纷时,不分青红皂白,不做调查研究,一律先批评双方,使正义的一方,蒙受耻辱,这是典型的主观主义。有的甚至作推心置腹的交流,让校长改正身上这些缺点和毛病,否则,党将不党,国将不国。德勋看着,心里热起来,也依样画葫芦,把德行书记身上所犯的“三个主义”的毛病也说了一通。末了,拿眼睛看看德行,德行脸上依然与刚才一个模样——微笑。校长和德行在同志们提意见后,当即表态,愿意接受批评,并立即改正。大家拍手。
工作组的同志都把笔记本记满了,都把手写酸了。陈二亩脸上依然严肃得能绞出水来。从学校出来时,德行悄悄问:“陈部长,您这是为校长身上我身上的这些毛病感到痛心吗?”传本接过话头去,说:“那么肤浅,如何过得了关?”陈二亩回头盯了传本一眼,闭住嘴,没再说什么。在学校门口,婴婴抱着孩子和许多村人立在那里东张西望,其中有玉芬。德勋问:“干什么?”玉芬说:“听说这里‘百家争鸣’呢,领孩子来看看。”
晚上睡觉前,二亩却把德行找来。德行说:“您吩咐吧,我照做。”陈二亩笑笑说:“不是找你商量么?你看看县里发的简报,别的组,别的县,别的省,都比我们先进哪。我,我们,都不愿做落后分子吧?”德行想了想说:“我知道陈部长的意思,可是,这些人,难哪,没有见过世面,哪说得出这么深的批评?”陈二亩说:“党组织里边,只有你的阿爸见过世面。”德行猛摇头,说:“他,不会说的,打死他也不会说的。”陈二亩说:“你不妨放大胆量扩大视野,试试?对,要有一个政治家的视野,战略家的胸怀。”
那天晚上,婴婴一家都睡了。有人敲阊门。婴婴耳尖,就起来开门,发现门外立着的是德行,婴婴以为他是来看苔苔的,心里不免有些暖暖的。到了婴婴的房门口,德行的目光都能看见苔苔睡的那张摇篮了。可是,德行的目光没有继续深入。德行的脚步甚至没有停下来。德行朝着婴婴父亲德青的房门走去。不时,那房里竟传来隐隐的哭声。谁的哭声?肯定不是她的父母。第二天一早,婴婴就问阿爸德行的哭声是不是为了苔苔。阿爸摇摇头。婴婴的心彻底冷了,像是被一勺凉水从头浇到脚。她原来以为德行阿叔是个男人,哼!她冷笑了一下。
出了门,村里就在传,今天下午祠堂里有一场精彩的大鸣大放,连学校都放了假。吃过中饭没多久,村子就如发情的公猪般骚动起来。狗是村子的精灵,人要干什么,它们早就知晓了一般,先是到处乱奔,后是集中到祠堂门口,因为有炸油条卖包子的摊子在那里陆续架起。狗们也觉得奇怪,这样的热闹,只有过年过节祠堂里演大戏才配哪。在狗眼里,一些人模狗样的人,从它们身边走过,明明是他们踩到狗腿了,还不断地呵斥:“呔,走开,好狗不挡道!”它们有些不理解,这人的世界,到底怎么了?
待婴婴抱着苔苔,牵着两个儿子来到祠堂门口时,孩子闹着要吃豆腐阿子(豆腐脑),婴婴就买了一碗,三个孩子争着吃,婴婴就你一勺他一勺地喂着。等她喂完了,抱着牵着孩子进去的时候,祠堂里早已人挤人。
不知道陈二亩他们工作组要把县里哪个剧团拉来这里大鸣大放。婴婴抬头看时,戏台上面向观众坐满了人,却没有一个是剧团的演员。
演戏时常见的太师椅放了两把。其余八字排开挨着放的是长凳。一把太师椅上坐了一个大屁股,婴婴一看就知道是陈二亩的,另一把太师椅上坐着的人被眼前的许多人头遮住了,婴婴好不容易找了一个空隙,却发现面对面坐着的是父亲王德青。挨着父亲的是德行,德行对面坐着的是传本,连德勋也坐在上面,其余的为工作组的同志,还有两个陌生面孔,听说是县里来的记者。
台下哄哄地吵,台上却是异常的安静。台下村民中的屠有义叫起来:“等长久了,快演吧,别吊人胃口呵!”有人喊:“快把角色亮出来呵!”
终于,王德行想说话,可台下仍然闹轰轰的。对面的传本看到了,举起右手,在空中打了三个响指:啪!啪!啪!胜过炮仗,几近枪声,吵闹的祠堂顿时安静下来,正在大家惊讶之时,王德行说:“同志们,今天是我们乡最有水平的大鸣大放专场。”说到这里时,他盯了德青一眼。
婴婴怀里的苔苔忽然尖声地哭起来,婴婴使劲逗她才歇了下来。
陈二亩说:“王庄的贫下中农同志们,全国的鸣放形势很好,我们县我们王庄的形势也很好。王庄乡,呵,乡党委书记王德行同志呕心沥血地筹备了一场大鸣大放专场,大家都不请自来,是要见证一下王德青,以往的正规军团长,呵,见识广,水平高,最重要的是,对我们党这次整风运动的支持。呵,下面我们有请。”
全场响起了掌声。会开多了,王庄人现在都习惯拍手了。大家想起几天前在德青道地那一场精彩的平调锣鼓,不由得都支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婴婴想起昨晚德行在父亲房里的哭声。台上的德行这时不断朝对面的德青努嘴使眼色。
德青这时候站起来,向台下鞠了一个躬。德青说:“父老乡亲们,我没有想到,今天你们也来了,我是向党组织提意见,却坐在戏台上,你们不要把这作为演戏就好,因为我这颗心是真诚的。”
台下又响起了哄闹声。德行立起来,凶凶地说:“别吵,都别吵,如果吵请到外边去!这里不是小菜场!”满祠堂的村人都在惊讶之中安静了下来,他们不清楚这位以往温厚恭顺说话都脸红的乖乖后生德行现在怎么了。苔苔却在这时再次尖声哭起来。由于静,反衬出哭声更为响亮。苔苔哭的时候,全场的狗都嗥了起来。
传本这时候站了起来,身上的火气不如德行大,说:“请抱孩子的家长带好孩子,不要影响大鸣大放呵。”婴婴就抱着孩子出了祠堂,待苔苔止住哭声了,再抱回来,两个儿子一步不落地跟着。
婴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阿爸德青每说一句,台上的人就拍一阵手,一脸的欣喜与满意,而台下的人则是静静的,没有半点反响,反而为台上的那些人感到不可思议。
德青说:“张奚若有一个十六字箴言: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将来。可这是他的观点。”
“章伯钧的‘政治设计院’之说,储安平的‘党天下’之说。那也是他们所说。”
台上的如此说,台下的屠有义急着问:“张若奚是谁?章伯钧、储安平又是谁?他们与王庄人有何关系?说他们又有何用?”
“肃静!肃静!”德行大声说。苔苔哭起来,被婴婴掩住了嘴。
德青本来眼睛看着对面的陈二亩,这时他立起来,面对台下的村民,开口想说话。婴婴突然在台下大声说:“阿爸,你别说,我觉得这里有阴谋,你不能说,你千万不能说。”屠有义说:“是呵,不能说,婴婴侄女从小就有先知先觉的功夫,婴婴打花会,打哪朵花,那朵花就赢,她说不能说,就不能说。”
台上的德勋跳起来,指着屠有义就骂。屠有义不服,也指着德勋对骂。德行拉开德勋走到台前来,一开口,台下的苔苔就哭。哭声尖锐如刀子,仿佛要把这儿的天戳破了戳出血来。
陈二亩这时候笑起来,他故意将身子朝向西边,让斜阳把他的脸和身子照亮。他笑着说:“朗朗乾坤,艳阳四照,我们党敞开心胸,欢迎党内外有志之士为我们整风提意见。这哪是阴谋呵,是不,王德青,有乡亲们做证,我以自己的人格担保,我的话是真诚的。”
“好吧,我说说我的观点,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在场的领导和乡亲们指正。”德青说,“我认为,我们的制度不健全,民主的权利不够,这都是产生‘三害’的根源。”
“目前除‘三害’都停留在表面上,似乎把‘三害’的根源只归结到领导者的思想意识,并没有追究‘三害’的社会根源,我认为这是不对的。‘三害’的社会根源是社会主义民主遭到压制和党团员的盲从成风。社会主义民主遭到压制的原因:一、法制问题,宪法的人民权利尚未得到绝对保证。二、领导与群众的关系问题,由于尖锐的阶级斗争而形成权力高度集中,使领导与群众绝不是真正的被监督与监督的关系,而是绝对服从的关系。三、言论自由问题。在反动帽子满天飞的时候,在政治的压力下,更可怕的是在‘对领导不满,便是反党’的舆论下,任何反面意见都遭到毁灭性的围攻,任何片言只语都可以列入肃反材料,将来有无穷后患。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民主是不存在的。”
德青的说话不时被台上人的掌声打断。台下的人奇了,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瘌痢头爱驼背。仔细看去,台上的人一个个不是在演戏,看惯戏的王庄人分辨得出,那些人由于激动而微微前倾的身子,由于兴奋而拍不停的双手,由于崇敬而有些发红的脸孔,都是发自内心的,不是演戏。如果是演戏,那是演艺界百年难遇的绝代高手了!
婴婴说:“完了,完了。”
13
德勋急急赶了过去,他非杀了德行这狗生猫养的不可。天下哪有这样做人的呵?他想,这,畜牲呵,这还是个人吗?
德勋想象自己手里持了枪捉了刀,一碰见德行二话不说照着他心窝一枪不解气,拿刀砍下他头颅当尿壶。在德勋的概念中,吐口唾沫就是钉。王庄人这样,山海人这样,石骨铁硬,就是他的阿爸二狗在世时也这样,阿爸虽然家贫如洗,喜欢揩一些别人的小油水,可也不至于如此舌头不长骨,黑白颠倒的。
玉芬在背后呀呀地叫,像是在床上弄爽了一般,不,那是野兽见了火,人见了鬼。德勋偏不睬她,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
他装作没听见一般,一迈脚就出了道地阊门,一脚却踩在一坨软软的东西上。德勋没有一般人那种自认晦气的感觉,只是遗憾。那一泡狗屎,拉的绝对不是地方,这一坨绝好的肥料哦,生生地让他的脚糟蹋了。肥是粮的爹。他恨自己把粮的爹糟蹋了。
直到碰到屠有义,德勋才觉得众人常说的狗屎与晦气连在一起有些理,可是他不生狗屎气,只是生拉屎的狗气。
屠有义看到德勋走过,什么也不说,劈头盖脑就骂:“你德勋是个白眼狼生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孙子没屁眼你是人么你是狗你是猪你是黄鼠狼你到底把德青怎么祸害了?”
“我我怎么了,你屠有义满嘴喷粪。”德勋一时被骂呆了。
“你个断种十三代的德勋你你们都是断种十三代的人家德青在战场上打过国民党在朝鲜打过美国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哈就算是当了俘虏吧人家也是安分守己回乡当农民你还落井下石千哄万劝地让人说真话说实话一翻脸就说别人是右派这陷阱是你挖的偏偏让人跳偏说是引蛇出洞阴谋诡计连连却说是阳谋一个德青把大蛇捉到你锅里还是害你屎拉不出你们要结伙害他你你身上到底有没有骨头?”
德勋颤抖起来,仿佛对方是在盛夏拿了冰雹砸他。屠有义骂人时,旁边很快聚了很多村里人,正是吃晚饭时间,很多村民捧着饭碗,几条狗就嗥叫着往人堆里挤。
看到周围那些时常被他呼来喝去的村民,德勋的腰板渐渐地硬了起来,直到把左手叉在腰里,右手突然指向屠有义,这手颇有气势,乱骂的有义也打了一个战。德勋颇义正词严地说:“屠有义你这个装神弄鬼专搞封建迷信的家伙,你听着,青天白日的,谁允许你在这里撒泼打闹?党的整风运动,哪是你这般嘴脸的可以胡乱评说的?你不要在锉刀上搓痒痒,有你叫疼的时候,你再不闭上臭嘴,我就用便桶刷子刷你的嘴。”
屠有义真的愣了一下,闭上了嘴,一旁的村民也轰的一下。原本觉得很高大的他,此时渐渐矮小下去,矮小到谁也可以踩他一脚。王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以前村民听族长的,后来听保长的,现在,听社长的。
德勋这时十分大度地挥了挥手,说:“散了散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以后,别赶这种闹猛。听上级的,听党的,没错。”
看着屠有义悻悻的目光又心犹不甘的样子,村民们渐渐走远的身影,德勋觉得自己脸上哗的一响,刚才的伪装被揭了。他不知道哪时候学会了变色龙的功夫。他暗暗叫了一声,啊哪姆哎,我也会变得如此下作?心头那一股火霎时就蹿了上来,甚至比先前更为猛烈。
路过德青阊门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将脚步停了下来。这一停,让他发现阊门原来开了一条缝。他悄悄走上前去,顺着缝往里瞧了一下。手就推门,门无声地开了。他把身子侧过试试,恰好进得了门。他一直朝一个房间走去,不是他以往经常去的婴婴的屋。直到门口,他也不清楚到这里去干什么。他今天本来是去找德行算账评理的啊。
德勋想悄悄地离开,可是屋里的声音让他迈不动脚步。他听得清清楚楚,是德青的声音,听他说话的是婴婴,还有家里别的人。
德青说:“你别掉眼泪,婴婴,你也别去找别人算口舌之账去。当年我从朝鲜回来你也曾想去上访,这事本来就是上面做的,你上访有用吗?”
德勋想,德青兄弟我本来想告诉你,德行和他阿爸传本一起将你卖了,把你作为王庄乡的右派名额上报了。
“婴婴你还不明白吗?”德青说,“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一个刚长大的后生,喝了酒,趁着酒兴,挥一拳,展露一下新隆起的肌肉团,想表现一下自己男子汉的气概,就对那些比他还小的孩子说:‘说吧说吧,你说我坏话我都不生气。’孩子们说:‘那怎么行呢,我们怎么能说您坏话呢?您是我们大哥啊,说了有损大哥形象的啊。’小后生说:‘你们说我坏话,说明你们看得起我;你们不说我坏话,说明你们不是我的好朋友。’”
德勋这时想起前些日子在祠堂戏台上那一场大鸣大放会。
“一个胆大的孩子试着说了一下:‘大哥,你的鼻子太尖了一些,像是外国佬。’小后生听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起来,说:‘是么?’‘是呵,鼻头尖,剜心肝。’那孩子又补了一句,这时候大家看小后生脸上有些阴,却马上漾开了。有一个大孩子就踮起脚尖上前摸了一下后生的头,后生甩了甩被摸乱的头发,直夸够朋友。孩子们都觉得受了鼓励。一个孩子就说:‘大哥霸道,一起玩的时候,从来不问别人想玩什么,都是你一人说了算。’另一个孩子说:‘大哥专制,我们一起偷了桃,大哥一个人拿大的,我们分小的。’另一个孩子也说:‘好不容易钓上一个囡,大哥一个人抱着,自己一个人摸奶脯,让我们摸一下屁股也不可以。’那个大孩子就说:‘以后,这个头不能大哥一人当,我们,举手选谁谁当,且只能当一个月,一月一选,一月一换。’那小后生的脸唰地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最后,扬起手打了说坏话的孩子一个响亮的耳光。孩子们纷纷逃走。这小后生从此没有了真心朋友。有一次,有一条蛇掉进他的脖子里,看见的孩子也没说。”
拍手声,三三两两的,重的肯定是婴婴,轻轻的是孩子们的。听到婴婴和孩子们的拍手声,德勋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暖暖的,又酸酸的。婴婴的声音:“阿爸,我还是不太懂,一个组织,怎么会出尔反尔,失信于民呢?”
德勋这时心里说,对了,德青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来这里,本来是想告诉你,是传本和德行父子把你上报的,连那场平调锣鼓《泣颜回》也被当成右派言论了。
德青笑着,说:“这种事古已有之。明朝的开国皇帝叫朱元璋,他下诏要求直言。直言就是言皇帝之过呵。宁海县有一个叫叶伯巨的后生,只有二十四岁啊,就写了一篇万言书,直言皇帝的三个‘过’:分封太侈也,用刑太繁也,求治太速也。话说的是大实话,可当年就让朱元璋派人下了刑部大狱,当年就死在狱中。这是典型的因言获罪。”
婴婴嗔怪着说:“您,您这是早就知道的?那天鸣放会我让你不要说。”
德青笑起来,说:“你的太公王世民你的爷爷王传达在世也会说的,呵,我不下地狱,谁下?”
“还笑还笑?您还笑?”
德勋没读过书,听不太懂父女交谈的内容,他反转身来,准备离开这里。屋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是德青在说:“是德勋社长吧,请进吧。”
“不,不,社里还有事,我先走了。”德勋急急地出了德青阊门。
如果说,当他闻知此事后,在他身上烧的是第一把火,遇见屠有义被他一顿恶骂是第二把火,那么,在德青道地里听见的话就是第三把火。三把火一齐朝他身上烧,王德勋觉得已经焦头烂额皮开肉绽,自己变成了一只火球。几只狗远远地朝着他嗥叫,两只猫在他走近时惨叫起来,倏地窜得好远。
当这只火球滚到乡政府时,德勋推大门,上楼梯,都觉得门烧起来了,楼梯焦气逼人了。早已下班了,只是在楼梯的转角遇见炊事员大娄,大娄老远就叫:“王乡长!”大娄是德勋在做乡长时招来的,这些年一直在这里当厨。德勋骂一句:“别拍马屁,我早不是乡长了,王德行在哪?你耳朵屎糊了,问你王书记在哪?”
“我,我不晓得,”大娄一边说着用手指了一个方向,又压低声音说,“王乡长你,看你身上有火气,你别不是找王书记寻事的吧?你别说是我说的,说了就完了,我不能在这里当厨师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呵。”
王德勋真想伸出手去,用拇指与食指,像是捻一只蚂蚁一样把他捻死,他坚信自己此刻有这样的力量。其实,大娄不指方向他也清楚,谁让他在这里主事过。
乡政府的办公处,是从一大地主家没收的大道地。一楼为办公室,二楼为宿舍。乡书记一人就得了两间,两间的走廊外还设了分隔门,以前德勋在这里住过。
德勋放轻了脚步。这让他很为难,他一辈子也没有这样收敛过自己的个性。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轻轻走到分隔门前。门关着。德勋暗暗乐了一下,这门关得住别人,可关不住自己。他轻轻按住一块门板,门板无声地敞开一个小洞。德勋的手伸进去,马上摸到了门闩。这时候,只要他轻轻一拨,门闩就会被拉开。
这时,门里传出压低声音后的女人浪笑声。这声音透着年轻,绝不是德行内客的。让他更为惊讶的是,那门闩不在关的位置。门开着。
这龟孙儿子也太狂了一些!德勋暗暗骂了一句。这里是皇宫吗?德勋忽然这样想,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
房间的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里边的房门更是开着一指缝,任由里边的灯光与声音泄出来,那是霸气哪。
德勋扒着那缝看了个心惊肉跳:水声哗哗,大概德行在洗澡。女人的声音:“听说你以前也在这里弄女人,还把女人的肚子弄大了。”德行的声音:“莫说莫说,再说,把你的肚子也弄大了。”女人的声音:“我才不怕呢。书记的种呢,将来大了也做书记的。”
女人说:“听说书记小时候,是个最听话的孩子,怎么一做了领导,就无法无天了?说起假话也不脸红了?”
德行说:“就算是一条小狗,你缚它试试?缚久了,一放开,它比别的狗更喜欢动弹。哈哈,因为它要补回被束缚的时间哪。再说,现在天下听真话的人不多,于是假话多了,说多了脸皮就厚。”
女人说:“说你忘恩负义呢,该要提意见时,就不择手段地让人提。过了一段时间,又把人卖了?”
“呵呵,此一时,彼一时嘛,都是革命工作需要,组织的需要。我只是小小的乡官,能干什么?组织让干啥,就干啥。”
“你自己呢?”
“不在你里边么。”
“哈,嘚,”女人笑得噎住了,说,“吃了,你没了。”
德勋想吐,像是吃了屎。那张床蛇似的动起来,床上的蚊帐妖似的晃起来,蚊帐的一角触到放在旁边好远的煤油灯了,扫过玻璃灯罩了,那可是有火的地方。
德勋看都不看一眼,悄悄地后退,往来的地方,回家了。
一回家,就扯内客玉芬睡觉。土改已经八岁了,睡在眠床旁的小床上。吹了灯,德勋就扯。玉芬任他扯,说:“改改早些睡,明天还得上学堂呢。”
土改是个听话的孩子,不一时就传来呼噜声。玉芬说:“这孩子睡觉打呼噜,是你的种呢。”德勋就急吼吼地进来。玉芬也要,说:“馋鬼,轻一点,里边有孩子呢。”肚里的孩子在明年出生,出生后叫跃进,正是“大跃进”的年代。
床就不经意摇起来,动起来。这时候,土改在黑暗中噗地笑出声来。
第二天,德勋一早起来,拎着狗屙耙捉狗屎时,早起的人说,昨晚乡政府起火了。火不大,很快扑灭了。有人看见王德行书记的左脸变黑了,乡妇女主任的右脸变黑了。
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人不人,鬼不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