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婴婴蹲在九龙溪边撒尿,听见尿声与溪水声混成一块儿,看那越来越高的九龙水库大坝,就高兴,却没有感觉这里边的危险性。
小时候,婴婴就非常喜欢来这里撒尿。在两座山之间,有那么一块凸出的土墩,村民常说这是她太公王世民在世时组织村民筑起的第一座大坝。太公常在这里撒尿。婴婴觉得王家已经没人像太公那样在这里撒尿了,她能。
婴婴喜欢上了“大跃进”。有了“大跃进”,村里办起了公共食堂,把围在灶台转的女人都解放了。有了“大跃进”,这里修起了水库,就在当年太公的旧址上。据说水库大坝的高度要比当年的高得多。只有她的阿爸德青一人反对,阿爸说这是疯了。婴婴不同意阿爸的说法。
小时候常听人说,在这里撒尿,能让全村人闻见尿臊味。她坚信,以前是他太公的,现在是她的。想到这里时,婴婴就觉得自己的眼睛亮了起来。村里那些人说她亮了眼睛就是想男人了,那些胡话任由她们说去。
婴婴真想立起来,像太公那样撒尿。小时候,她就这样站过,连日本女人千雪也与她一起站过。婴婴越来越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更重了。
婴婴看见大坝上人来人往,除了男人,还有女人。听村里人说,以往她太公在世时,修大坝的人全是男人。
大坝旁边建了一排棚屋,那是工地指挥部。指挥部里除了指挥室,还有工地广播站、食堂和医务室。指挥室有王德勋,不时地还有乡里的书记德行、县里的工作队队长陈二亩等人下工地视察。
那棚屋里还有厕所,只是婴婴不喜欢在那里方便,那里有男人女人的排泄物,婴婴觉得污浊,婴婴喜欢这里的清静,周围的空气充满了甜味。
昨天刚刚过了劳动节,今天则是农历的四月十四日,再过三天就是立夏了。天就有些热了,连吹过胯下的风也带着暖意。经这风一吹,婴婴的眼睛又亮了一次。她真想立起来,像是当年的太公一般。
那些被大食堂解放了的女人,与男人一起在水库工地上。男人抬石头,女人就抬石头。男人挑土,女人就挑土。男人敢在食堂大块吃肉,女人就大块吃肉。男人敢在工地大碗喝酒,女人就大碗喝酒。
婴婴看见一个女人就与男人合抬一块石头,走不了几步,那男的就累得走不动路。明显地,那抬杠的绳子靠向男人,男人负重就比女人多了许多。男人坐在那里喘粗气,像累极的牛。女人就走上前去,用屁股坐在男人的肩膀上。男人看看左右许多的人,跳起来,继续抬杠。
婴婴暗暗笑了一下。她是这些娘子军的头。她是这些女人的教头。不仅仅是干活抬石头,还要乖乖让男人爬上身来。太公时代那种一枪定天下的胆魄,该她拥有了。
以前,哪有这么多与男人挤眉弄眼打情骂俏的机会?干部们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连德勋快要临产的内客玉芬都来了,干不了重活,就在工地上帮助修补土畚箕。广播喇叭说,从妇女踊跃上工地男人快马加鞭的事上,可以看出社员群众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如同东海的大潮般空前高涨汹涌澎湃。婴婴每一次听到这句话,身上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
婴婴刚刚就大碗大口喝了酒。连撒出的尿中也带了酒香。
婴婴看见那些野花上蜂呀蝶的。蜂儿飞着直接钻进花蕊中去,婴婴知道蜂儿在那里干什么,还知道花对蜂的感觉。婴婴觉得这感觉是与天地共生共存的。
婴婴这样想的时候,就有一只硕大无比的蜜蜂飞过来。婴婴就仰翻在地上,立时有了当年躺倒在九龙溪边的感觉。黑乎乎的把天都遮住了。婴婴在寻找那从天坠向地的那根硕大的柱子。没有。找了许久,只是找到了那柱子的痕迹,一棵如刚萌发的春笋一般的东西高挂在那里。
婴婴大叫一声:“你是谁?你不是贤达。”婴婴的话音未落,那东西更加地缩小如芥蒂,是德勋的声音:“别叫,我的太婆,是我,你,醉了。”
婴婴看见德勋一边说话,一边撤了身子去。婴婴就叫:“回来,回来。”德勋说:“我,我不是贤达。”婴婴不说话,只是招手,拿眼睛瞟他。德勋就回来,木头似的立着。婴婴就叹了一口气:“王庄怎么了?能顶天立地的男人,死的死了,去的去了。”婴婴这么一说,德勋矮了一截。
德勋却不离开,拿眼睛瞅着,那眼神酷似饿狗看着刚拉的屎却吃不得。这个时候,从婴婴这个角度,恰好看见棚屋里有人乱跑起来,有人扶着一个胖女人往屋里走去,嘴巴张得很大,仿佛在急急地向旁边的人说什么。
不断有人从这里跑进跑出。似乎这跑也会传染,不仅仅是近棚屋的在跑,离棚屋远的也开始跑起来,工地上的人都停了手中的活,跟着跑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狗,不是一只,婴婴看见好多只,看见人在跑,也跟着跑起来。
棚屋的屋顶上,突然之间立满了鸟。有乌鸦,有麻雀,最多的是喜鹊。乌鸦的头不住地上下点动,麻雀不安生地从这里跳到那里,喜鹊的嘴在阖动,凭感觉在叫。有一只锦雉飞起来,在棚屋顶上绕过来,绕过去,长长的尾羽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
德勋忽然跪在地上,凑近身来。婴婴说:“你快回指挥部看看。”德勋说:“你醉了,真醉了。”这个时候,指挥部食堂的烟囱冒烟了。那烟越来越浓,一阵山风吹来,本来直直的烟,却萎下身去,将棚屋和人都罩在里边。
婴婴看见王德行远远地走来,说:“快回去,王德行王书记来了。”德勋说:“畜生一个,害了你阿爸,还金屋藏娇,现世报了,早不是书记了。只是苦了那个妇女,调到山里去了。”婴婴说:“不是副书记主持工作吗?主持也是书记呵。”
婴婴看见德行走到那屋前,却被那门里的女人挡了回来。德行在那里指手画脚的。旁边的人原先高高举起的手,这时,都缓缓地放了下来。德行迈出脚步,向屋里走的时候,那些放下的手,又重新举了起来。
德勋靠拢了身子。婴婴说:“别,别挡住我。”婴婴看见那里的人又乱跑起来。人群中,哗地撕开了一条通道。从通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婴婴看清了这是陈二亩。陈二亩从远处的墙角,向棚屋的那扇门走过来。
德行的身子微微向面前的二亩倾斜了一下。嘴巴在述说什么。二亩的嘴巴也动了一下,双手伸出来,像是要拨开门口的人。门口的女人仍然挡在那里,那手举起如一支支枪。
这个时候,食堂烟囱的烟更浓了,在那里飘舞着。那些鸟在烟里时有时无。经不住烟的鸟终于从屋顶飞起来,烟没了,又重新立在原处。
德勋从地上立起来。婴婴瞧了一眼,说:“回吧,你家出大事了。”德勋想哭,说:“婴婴,宝贝,你别嫌弃我,我是男人,看,我是男人了。”
德勋说这话的时候,婴婴看见有一个女人在门口大声喊。食堂门口,终于有人捧了一个木盆,小心翼翼地,仿佛木盆里装了热汤,怕热汤烫了手,又怕溅了出来。
那木盆进了门的刹那,陈二亩也冲了进去。德勋想抱婴婴。
“你内客你玉芬生儿子了!”婴婴大声说。
婴婴的话音刚落,架在棚屋顶部的高音喇叭响了。德勋在广播声中向指挥部走去。
高音喇叭的声音比那些散落一地的灶烟厉害多了。原来是陈二亩的声音,婴婴终于明白陈二亩要冲进那棚屋的缘由,那是指挥室兼播音室。
“你,你们别赶我走,我不看,我不看产妇。我,是宣传部长呢。不,我也不怕进了产房会晦气,我是宣传部长呢,我会怕?我只是想广播,”陈二亩颇有些尴尬的声音,“可那孩子总归得看一眼呵。”
“是男孩还是女孩?”陈二亩的声音。
“别捣乱,还连着脐带呢。”一个女人的声音。
“医生呢?慌什么?”
“哪有医生?医院离这远着呢。哈,没有医生,这孩子耐不住急性子呢,自己往下拱呢,‘大跃进’呢。呵呀呀是个带把儿的男孩。”
“好了,别说了,你们没有看这里广播开着呢,”陈二亩的声音,“你们都别说了我要广播了。呵呀,孩子哭了,哭了好,哭吧哭吧,这是‘大跃进’进军的号角呢。”
“哇哇哇——”孩子的哭声,连同着陈二亩的声音,“贫下中农同志们,下面播送一个好消息:我不说全国‘大跃进’形势一派大好,也不说我县‘大跃进’成绩巨大,也不说我们九龙水库经全体参建人员半年共同努力即将完工……”
德勋走了,婴婴早把裤子拉上。可是,这时候又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婴婴就说:“来就来吧,别躲着藏着,我早看到你了。”
“我就单说我们水库工地一个孩子,呵,一个待在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哪,腾腾腾,一番拳打脚踢,不,也差不多,头拱脚蹬,奋不顾身,一马当先。呵呵,这是受了建设社会主义的号召,这是受了‘大跃进’的鼓动,这本身就是‘大跃进’的一个实际行动……”
婴婴看着突突爬高坎的男人说:“你,也要‘大跃进’哪。”
“我要给这个孩子起名了,对了,孩子的姆妈还躺在床上,孩子的阿爸呢,哦,来了,到门口了。德勋,王德勋社长,你来得正好,这是你内客吧?这是你的孩子吧?”喇叭里传出德勋的声音,“嗯嗯,陈部长,你起名最好。”
婴婴说:“你爬你自己的,你听别人说话干什么?”
喇叭里陈二亩的声音:“贫下中农同志们,参建的同志们,现在,我宣布一个重要的名字,他们是九龙水库工地总指挥王德勋同志和玉芬同志的二儿子,他,叫跃进,姓王,王跃进。大家一起拍手庆贺吧,庆贺小跃进和‘大跃进’一起诞生!”
婴婴也跳起来,爬高坎的男人应声滑落地面。婴婴高叫:“好呵,跃进!跃进!”滑落的男人眼中流出泪水来,从坎头的另一边,冒出几个人头来,他们都等待着,眼睛里满是期盼之意。婴婴看都不看一眼,说:“都别来,你们呵,没一个是男人。男人都死啦,亏得是一个男人又出生了。”
“醉了,这女人醉了,不醉也骚呢。”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引来好几个男人的附和:“是她太骚,不是我们不男人。”
有人更小声说:“这个千人睡万人弄的婊子,别脱她的裤子,这事也能光天化日做么?”
婴婴看见那帮男人衣裳穿得齐齐整整的道貌岸然的样子,却一个个都是想占她便宜,给他一根番薯根也嘎巴嘎巴啃的主儿。
果然,没人上前来想脱婴婴的裤子。婴婴飞起一脚,将一旁的那棵小树踢得乱晃。婴婴笑起来。
有人就笑起来:“醉了,醉了,这女人醉了,还是这天下人醉了?”
“是这女人太骚?”有人附和着问,“还是这世界太骚?”
婴婴停住摇晃的身子的时候,原本斑斓多彩的世界忽然黯然失色。西边的太阳,终于被九龙山吞噬了。婴婴和这帮发狂的男人搂着抱着,一起走向工地指挥部,为刚出生的跃进庆贺,据说还准备了酒肉。有酒肉的生活,谁能说不幸福呵。
危险,就悄悄降临了。婴婴他们都没有看见,事实却是发生了的。
这是一伙孩子。德勋的大儿子土改带的头,他带领一帮孩子,正像他阿爸带领一帮大人一般有派头。他们是从九龙溪的沿岸悄悄接近这个地方的。那时,太阳还搁在九龙山的山顶上。如果他们从大路上堂而皇之走过来,那他们的目标就实现不了。
大人的世界,就是大人的,他们接近不了,他们要经过生活的磨炼,碰得头破血流,才能走进那个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拒绝长大。
孩子们才没有兴趣去关注那些大人的事。土改捡了一片小石片,往溪水中打水漂。哗!扔出去,哗,哗,哗,哗,哗,一共五个水花。另一个孩子同样扔出去,哗,哗,哗,一共三个水花。一个叫木卵的孩子说:“土改,你答应把你的一切给我的。”土改说:“是的,我都给你。”木卵说:“你就把你打水漂的技术给我。”另一个叫一敏的孩子说:“技术怎么给?教呗。”土改说:“我教,我教。”
一个大一些的叫大块头的孩子指着婴婴和她身边的男人问:“土改你看过你阿爸姆妈做这事么?”“看到过,那是晚上。”土改答。孩子们七嘴八舌说:“这些大人,也不知羞耻。”
土改说:“羞耻是大人说小孩的,他们自己从来不。”
一个男人被婴婴踹下去,另一个男人踹下去了。孩子们觉得不好玩,他们玩好玩的。
直到喇叭响了,那些人在喇叭里胡乱地说话,那帮大人朝着指挥部方向走了,土改才挥了挥手,说:“行动,我们。”
孩子们一起跳入大坝一侧的闸门上,那些混凝土未干,孩子们带来的工具足够把它们掀翻了,十分吃力地把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取了出来。然后,按照刚才的样子,把掀翻的混凝土重新推平。不得不佩服孩子们的手艺,弄得就如没有翻过一般,以至于顺利地瞒过了隔天施工的那些大人。
孩子们拎的拎,背的背,满载而归。
孩子才不在乎大人们在指挥部食堂里喝酒庆贺。孩子们不喜欢这些大人的世界。
可这些孩子还是上当了,需要他们上交的东西,原来是学校老师让交的,老师是大人呢。孩子们还是上了大人的当了。
这一刻,危险确实来临了。
15
第二天一早,土改就从床上爬起来。其实昨晚一直没睡过,那个在水库工地出生的弟弟叫跃进的,整个晚上都在哭。他有些想笑,这个名字起的,与他自己的名字“土改”一样时尚先进。
阿爸偎在姆妈的怀里帮她挤奶,有奶的话就能喂哇哇直哭的弟弟。土改瞧一眼就跑出屋外,来到屙缸间。老远就闻到臭烘烘的,可是早有人候在门口。他们分别是木卵、一敏和大块头。
土改拿着钥匙开了屙缸间的门。孩子们一拥而进。在屙缸的一角,木卵钻进身去,土改说:“你出来,不要拿了。”
大块头说:“不是说好一起献的吗?你想独吞?”
一敏对着大块头说:“你门缝里看人扁,他哪是这号人?土改不想,肯定有他的道理。”
土改等木卵出来后,说:“过几天再献。这些天,你们都要小心点,一要注意公安,二要注意水库指挥部,三要注意老师,不管是哪类人找,我们都完了的。”
大家都把脑袋点得捣药似的:“嗯,是,是。”一边说着,一边仿佛真有厄运降临似的。
一天,两天,三天,孩子们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土改更难熬,有时候看见黄衣裳就直打哆嗦,有时候看见指挥部的人走过也脚底心痒痒的,有时候老师叫了一声名字也心惊肉跳。
这些天,老师也不断地催,谁让他们前些天夸下海口呢?说是要给老师一个惊喜。
土改是个奉献型的孩子,从小就这样,你要他东西,他什么都给。他经不住老师的渴求,这也有违他的人生准则。
第四天一早,老师到教室,看到四个学生,以土改带头,齐刷刷地立在那里,他们面前放着一大堆“废铁”——钢筋,那上面还粘着混凝土。
老师就是那个大屁股、敢于在大鸣大放时向校长提意见的陈老师,陈兰兰老师。
陈老师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可是当她看见眼前的“废铁”时,也不免两眼发直,这是钢筋和槽钢呵,一看就知道是建筑用钢材。陈老师手中的杯子噗噗往地上洒水,她以为杯子漏了,可杯子是新的玻璃杯。她才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不只是手,心也在颤抖。
按照陈老师以前的做法,肯定会大叫一声:“啊?这是钢筋哪?你俩毛孩子,哪弄来的?赶快送回去,不去?老师就把你们交学校交父母交公安局处理!”可此时,陈老师的嘴唇在颤抖,就是发不出声来。
现在全社会都在大炼钢铁。炼钢的小高炉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学校没建高炉,任务却是发动全校师生,奉献废铁。学校以班级为竞赛单位,胜者插红旗,输者插白旗。别看这简单的小红旗,它背后蕴含的政治意义十分地大。对于普通老师来说,它的得与失,与入党、提干、提工资、从乡下调入县城,都有密切关系。陈老师是独生女,家里老母一人在家,且常年患病,急于想调入县城。
班级与班级的竞争十分激烈。与陈老师竞争的是郑跃高老师,一个有妇之夫,却老是在厕所偷看女人撒尿,上次鸣放会上陈老师向校长提意见,其实偷窥的人就是他。陈老师是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郑老师是二年级二班的班主任。郑老师昨天还色迷迷地看着陈老师肥硕的胸脯说:“咋样?给你一百斤废铁,我班里多的是。”说着将手搭在陈老师同样肥硕的屁股上。
“啪!”陈老师打掉郑老师的手说,“不要。”
连校长两天前也找她私下谈话。校长说:“鸣放时,你说了不该说的话,没有把你划为‘右派’,是我极力保护了你。这一次奉献废铁的事,你可不能再被插白旗啊。”校长说着也在陈老师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要是在往常,陈老师早就跳起来,或者把巴掌甩过去。她当时只是白了校长一眼,再没有下话。
此时,她指着地上那些东西问:“这,这是废铁,废铁吧?”
土改看见陈老师颤抖就颤抖起来,仿佛这会传染似的,木卵、大块头、一敏三人都颤抖起来。陈老师说这话时,身上的颤抖已经停止了,四个孩子仍在颤抖。
听到陈老师的话时,土改身上的颤抖立即停了。土改马上说:“老师,这是废铁,这是真正的废铁,”转而对三个同学说,“你们都别怕了,有陈老师在呢。”
“是呵,是呵,”陈老师说,“别怕,有老师呢。”
陈老师探出头去,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说:“同学们,快,我们一起搬校长室去,校长等着呢。”
在校长办公室,校长指着地上的东西说:“你,你们把它快些搬出去!”
在学生们将要走出门的时候,门外忽然人声喧嚷,校长说:“搬到我的里间吧。”原来校长室里有一个储物间。待学生们将东西搬好,校长亲自将门关上,并挂上一个小锁,问陈老师和学生们:“这,这是废铁,废铁是吧?”
孩子们看校长额头上全是汗珠。陈老师带着学生们去班级。到下午了,还听不到来自校长室的任何消息。土改悄悄问陈老师,陈老师也一脸的疑惑。
快要放晚学了,土改从座位上侧过头去,看窗外的地上,被风刮起一个旋涡,那些落叶和浮尘随着飞起来,像是要飞到天上去。
最后一节课是算术课,老师正在布置作业,土改的脑子里空空的,听不清老师在说什么。直到下课钟声敲响时,班主任陈老师才走进教室来,让土改和其他三个学生留下来。学生们悄悄说:“挨批评了,他们。”陈老师让值日生也回家了,值日生也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了他们一下才走。
陈老师让土改他们把教室卫生和教室外的责任空间也打扫完了,也没有开口说话。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少,连学校大门也要关上了。一只麻雀从屋顶飞下来,它曾在学校天井上像个大腹便便的绅士一样悠然地散步。
陈老师终于说:“走,上校长室。”
走进校长室,眼前的一幕让孩子们惊呆了。校长满脸是笑,指着地上的东西说:“废铁,全是废铁。”地面上,躺着那些长长短短的钢筋。旁边,放着一把钢筋钳。校长让陈老师把钳打开,自己放进一根钢筋。陈老师只把钳轻轻一剪,钢筋顷刻断了,如铡刀铡草一般。
土改是个聪明的孩子,马上从陈老师手里接过钢筋钳,就如革命接班人从革命先烈那里接过革命的钢枪一般。一敏也模仿着校长,把钢筋放到钳口里。那干脆利落的动作,效率上丝毫不比两个大人差。
校长悄悄与陈老师说:“有了你们班这一批废铁,我们校在全县都能得名次了。哼,我们露脸的时候也该到了。”
陈老师轻轻说了一句:“校长,你总归是官僚主义没改,从早上到现在,孩子们、我,都被吓坏了。”
校长压低声音笑起来,想把手往陈老师屁股上挪,看见一屋孩子的目光才又缩了回去,说:“有组织,有领导,怕,怕什么?”
这些钢筋马上“加工”完了,一段段的“废铁”堆成一堆。另外,还有几条工字钢,这也难不住他们。校长早备了几把钢锯,只是费时间。土改自告奋勇接受了“加工”任务,几个学生也举手报名参加。
那一天晚上,王庄的人都听见了一种声音:像是老鼠啃东西,吱吱,吱吱,听见的人都觉得牙根痒痒的。全村的狗也嗥了一晚上,直到天将明时,德勋都提着狗屎畚四处捉狗屎了,那声音才停止了。
这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在那天土改带领孩子们盗走水库大闸上的钢材后,第二天几个负责大闸施工的工人发觉昨天的施工面有些凌乱,上面的混凝土像是被动过。可是,如果返工,那指挥部定下的工期指标完成不了。于是,新的一天的浇铸开始了。那些凌乱的痕迹早被掩盖了。
这些天,地上能见的铁器,包括家里煮饭的锅、菜刀、剪刀,甚至铁的皮带扣,都献废铁了。有一天,村民发现家里进贼了,因为紧锁的门开在那里。推门进去,没见少了东西。只是门环没了,锁不见了。原来门环是铁制,锁是铁的。然而,到处都在比炼钢的数字。炼钢得比高炉,要比燃料,更要比铁矿石,比废铁,特别是废铁越多,炼钢的原料更多。
省里不断地给地区压任务,地区不断地给县里压任务,县里就不断地给乡里压任务,乡里就压村里。这个时候,有人看见屠有义,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拿着个东西,地下,墙角,一些铁钉、铁丝、铁皮,长了腿似的,嗖嗖往他身上扑。德勋成天住在九龙水库的指挥部,听人说起这个事。他大骂道:“狗改不了吃屎,又装神弄鬼,蠢蠢欲动了,你让他安稳些,再不,给他插一面白旗,批一个‘右派’,不,坏分子,破坏‘大跃进’的坏分子。”
第二天,乡政府给村里下达一个任务,在学校操场搭建一个高台,一天内完成。德勋派社员用四只稻桶搭成了,却不知道要派什么用场。
第三天,乡里通知开会。会场就是学校操场,德勋才知道这台子是为会议准备的。台子两边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下联是:“以钢为纲,带动一切”。横批是会标:“王庄乡全民炼钢斗智斗勇会”。连水库工地施工都停下来了,足见此次会议的重要。
阳光七八丈高的时候,会议开始了。乡里通知各村支书和社长站在前边。各村就私下交流献废铁的事,都愁得睡不着觉,互相打听有什么新招绝招。大家都在打哈哈,大家都互相握手,仿佛握手就能听见对方的声音。可是,大家都在心外边罩了厚厚的铠甲。以前可不是这样,就是放屁也不避对方。越是朋友,屁越是放得响亮。
王庄很多人参加了会议,婴婴抱着孩子挤在阿爸身边。陈老师屁股后挤满了她的学生。
乡党委书记王德行上台讲了话,意思不外乎传达中央的指示精神,各部门、各地方都要把钢铁生产和建设放在首位,为“钢元帅升帐”让路,各级党委第一书记挂帅,大搞群众运动,大搞土法炼钢。王书记强调,今天这是个斗智斗勇会,会议的主要时间他要让给参加斗智斗勇会的主角。他号召全乡党组织,人民群众紧急行动起来,发挥一切可以发挥的力量,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把全乡各村的土法炼钢搞上去。
连王德勋也觉得这是王书记在大会上的最短一次发言,没有废话,这真是实干的时代到来了。王书记首先拍手,全场也响起了掌声。令大家想不到的是,台上仍然空场,锣鼓声却响起来了。锣鼓声来得突然,在场的人都被镇了一下。这不是王庄的锣鼓,却分明铿锵有力,振奋人心。事后才知道,这是乡里特地从县剧团请的。剧团没收费,是宣传部陈部长布置的政治任务。
空荡荡的台子上,有了锣鼓声,仿佛有很多的角色在上上下下,在相互格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输了倒下,赢了立起;空荡荡的世界,也因为这锣鼓声变得生动起来。这锣鼓声真是无影画猫的好东西呵。
“呔!”一声断喝,从台后跳上一个人来,那人火眼金睛,手持金箍棒,在台上翻了几个跟斗。孙悟空!孙悟空哪!全场喝起彩来。
跟斗停下,孙悟空将金箍棒先在手中转圈,转出白晃晃一只金圈。一会儿,那金箍棒停止了转动,被孙悟空拿着在台上画圈儿,仿佛当年孙悟空要给唐僧和两个师弟画一个不受妖怪侵犯的保护圈。奇迹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前排的人听见,那金箍棒所指之处,乒乒有声,搭台用的稻桶下,仿佛有很多活物跳起来,好像是蛤蟆,跳跃不止,以致一头撞在台板上。
全场都静下来,听见那声音了。金箍棒在地上转圈,那声音也在转圈。
孙悟空!神仙!孙悟空!神仙!台下的人欢呼起来。
欢呼声中,金箍棒离了地面,突然指向空中。那金箍棒就在空中飞舞,恍然空中有叮叮之声,台下的人听得发呆,不知是谁在带着头,竟然随着金箍棒的转动,悄悄地顺时针转动起来。
奇迹也跟着在这时候出现了,当这个人流组成的大圈接近孙悟空时,从人群中忽忽飞起一个个小物件,直直地粘在金箍棒上,以至于把金箍棒粘满了。孙悟空不得不用手将棒上的物件捋下,乒乒地,那些物件跌落早已放置在那里的竹箩里。人们低头细看,那是些铁纽扣铁钥匙圈铁钢笔帽铁皮带扣铁发卡,都是从人身上飞出来的。仿佛这金箍棒是它们的家,它们恋家才急急回来的。
立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立在逃也逃不掉的锣鼓声中,偌大操场上的人群,都汇入了这个大圈中。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身上的铁制物件,就长了翅膀似的飞向那个金箍棒;也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你的心就为之怦怦地跳。
那一个竹箩都盛满了。在金箍棒的指挥下,这个大旋涡终于停了下来。
“呔!”众人又听一声猛喝,看见那孙悟空从台上跳入了人海中。“哗!”孙悟空的金箍棒所指之处,两边的人群迅速地避开,避开,像是一张饼,被生生地撕开一条裂隙;就如河海,两边的水退去,给让出一条路来。
那孙悟空噌噌噌几个箭步,就来到了操场的中央。他立在中央,把金箍棒抡得圆了,罩住他的身子,连水也泼不进去。正在大家喝彩时,那金箍棒停止了旋转,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后,就指着中央的一个点,再也不动了。
大家还没有看过瘾呢,都说:“再转,再转金箍棒!”可是,任大家怎样催,那孙悟空将棒指着那个点,一动也不动。
这时候,从人群中挤出一拨人来,大家一看是乡政府的干部。他们一人手中拿着一把锄头。到了人群中央,对着金箍棒所指的地方,就是一阵猛挖。
“废铁!废铁!废铁!”人们终于明白地欢呼起来。
“叮!叮!”锄头碰到操场的石子,迸出火花来。
“废铁!废铁!废铁!”人们由欢呼变为期待。
“叮!叮!”锄头再次碰到石子。可是,锄头终于挖开一个口子。那一层铺在上面的石子挖开后,下面就是黑黑的表层泥,黑泥下面,就是黄泥。连黄泥都挖下一个脚踝深了,还是什么也不见。
“有么?有废铁吗?”旁边的人纷纷问,连抡锄头的乡政府干部都有些松劲了。可是,那金箍棒始终指着那个点,一刻也没有偏离。
“乒!”终于响了一下。干部说:“有了,有了。”几锄头下去,终于露出一个黑黑的家伙来。旁边人忙着把那东西从土坑里取出来。那黑黑的家伙原来不是铁盒,而是一个漆了黑漆的藤箱,只是那把锁藤箱的锁是铁的,比一般所见的锁要大一些,足足有半斤重。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打开它,里边有废铁!”
一个干部拿起锄头,在锁柄上锄了一下,锁就落了。有人急忙打开藤箱,里边塞满了刨花,把刨花撇开,里边是一块锦缎,颜色还花里胡哨的,对折打了十字结。解开十字结,里边的宝物终于露出来了,原来是一把尿壶。尿壶上的臊味儿还呛呛的,在一边的人都闻到了。
那孙悟空接过去,举起来,想当众砸了。一旁的人都看到了,那上面有一条小龙,在阳光下熠熠有光,像是在游走一样。
“放下,放下!”人群中有人喊,大家回头看是王德青。德青旁边的婴婴冲上去,一边夺那把尿壶,一边说:“我的,这是我家祖上的。”
德青又轻轻叫了一句:“屠有义,放下。”那孙悟空看了德青一眼,就把手中的尿壶给了婴婴。婴婴从此得了尿壶,一直放在床边晚上尿急了用。
想不到此刻从人群里冲出来王德勋,他一把揪住那孙悟空,大喝一声:“畜生!好呵,你这个屠有义,你装神弄鬼弄到这里来了。你给王庄人丢脸,断种十三代的你寻死呵!”
扮演孙悟空的屠有义哪里怕德勋,说:“放开手,再不放手,我叫乡里王书记了。”
“哪个王书记?”德勋气不打一处来,“天哪,这到底是谁的天下?神神鬼鬼都上了台面啦!”
土改他们这些学生,只是对竹箩里的东西感兴趣,满满的一箩,全是铁制的小玩意儿。土改他们还奋力抬开稻桶,发现稻桶下全是废铁,这些废铁看着眼熟。呵,看出来了,全是他们的杰作,那些一小段一小段的钢筋,是他们一下下剪出来的。那些铁块,是他们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细细锯下的。刚才屠有义在台上乱舞金箍棒的时候,一定是它们在下面乱跳乱碰。
孩子们还要看时,乡政府的干部走过来了,厉声说:“哪家孩子这么大胆?走开!走开!”
德勋这时候走过来,说:“怎么了,我家孩子。”土改他们看见德勋走过来,慌慌地拔腿就跑。德勋也看到稻桶下那些废铁了,看着有些面熟,可是脑子里没有转弯。这样一个弥补和拯救水库大闸的机会,又消失了。
婴婴高高兴兴地抱着尿壶回了。在场的人只有王德青知道祖上是有这样一把壶,可是,传说早让父亲传达用它与日本人换军火了,那批军火也已到了共产党游击队手里,它却相隔这么多年,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也不清楚。屠有义知道这事?他摇摇头。因为,屠有义只能玩一些小把戏:磁铁吧。至于屠有义的金箍棒有如此超强的磁力,也是让他费劲猜的。还有刚才大家随着那金箍棒转的事:大家转,他也随着转,这转里暗含了很大的能量。这能量,又来自哪里?这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令人费解的东西。
16
有一只麻雀已经六天六夜没合眼了。哎,第七天,连上帝都要休息的呵,一只小小的麻雀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吗?
这只麻雀叫雀雀,是当年镇反时留下来的。麻麻早弃它而去,在这风云变幻、危机四伏的天下,她独自支撑着残躯到现在,算是一个奇迹了。雀雀不怀疑人类对她拥有一个名字的怀疑,就像是当下很多人不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的事一样。灵魂说,我存在,不是以你的承认而存在。就如人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你算是什么鸟?”而雀类却常说一句:“你算不得一只鸟!”雀雀给自己取一个名叫着,碍着你人什么事了?
雀雀这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可是她在短暂的停留喘息期间,仍然不忘对着旁边的水洼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让自己的仪容对得起自己曾经辉煌的家族,就是死,也得死得像一只鸟样!像这样突然遭受人类围歼的事,史无前例,也是所有的鸟类一起思想,也想不到的恐怖事。
雀雀腾地飞起来。她觉得翅膀的主筋有些酸,有些痛。这酸痛首先是年龄造成的,其次是这该死的七天,这些都不是鸟的人,折腾。这些喜欢折腾、善于折腾的人啊。她锐利的目光,终于看到那个人巢。正像人类将鸟的家称为鸟巢一样,它们将人的家也称为人巢。雀雀看着伏在隐蔽处一动不动的麻雀说:“到了,到了,到了那人巢,我们就都安全了。”这是整个王庄仅剩的几只雀了。那人巢的主人据说叫王德青,他身上充满了血腥味,那是他以往在人类的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中留下的。而雀雀觉得这味好闻,那是些该唾弃的人类的血哪。
雀雀回想起七天前的日子真是充满了幸福感。尽管麻麻离她而去只剩下她一只鸟活在世上,可是,飞翔是自由的,觅食是自由的。
有一只过境的雁,伸着高傲的头颅说:“你们雀类的末日到了,保重。”雀雀不以为然。那早死的人类一个叫司马迁的人说过这样一句让雀类抬不起头来的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也让雁类这些大鸟更加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起来。雀雀是这样想的,同一个蓝天下,大树活在高处,小草活在低处,生命是平等的。连人类的鲁迅也说过这样一句话:“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想到这里,雀雀勇敢地抬起头,看着顶上大雁的目光,“<;口瞿>;<;口瞿>;”地叫起来。
直到那一天人类的喊打声响起来,雀雀才红了脸,才承认那短视也会害死自己,害死雀类。不过雀雀是个从不向命运低头的雀儿,她一拍翅膀飞起来。她看见整个王庄人在奔跑,狗在奔跑。他们见到雀儿就赶,遇见雀儿就打。几只来不及逃逸的雀儿就呜呼哀哉了。那些雀儿还来不及想这是怎么回事,几千年与人类和谐交往的习性,不是有这样的传说吗:人的第一粒谷种就是雀儿从远方叼来的,人类赖以生存的五谷杂粮之源在雀儿的喙上。为了报恩,人类在收获谷类的时候,允许雀儿饱餐,在晒谷场边挂一些旗幡,看似驱赶其实是增添一些让雀儿进餐的氛围。人也允许雀儿在他们的瓦缝墙洞低矮的树杈上筑巢。人也常常拿它们作为热闹的形容词:“欢欣雀跃、凫趋雀跃。”这让它们临死还以为是人的一场游戏,就是死了也脸带微笑,没有半点恐惧。
雀雀就想到了报警。雀雀发出一种短促尖厉的声音,这是雀类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创造的一种报警声音。雀类不可能像远古的人类那样点起烽烟,不能像现代的人类用电话之类的通信工具,雀雀只能靠自己的叫声。叫的传声距离有限,于是用飞翔来补充。
尖声的叫,快速的飞,雀雀恨不得天下的雀类都知道这个险情。飞过了村庄,飞过了河流,太阳都要下山了。雀雀的喙都叫出血来了,雀雀的翅膀都快累折了。王庄的麻雀都知晓了这一只麻雀,短短的身材,肥肥的屁股。危难之际见英雄,王庄的麻雀都公认她为雀首了。包括她以前催雀泪下的爱情故事,和孜孜不倦哺雀不止的历程,都让雀类津津乐道了。雀雀的职务相当于人类王庄乡党委书记、乡长。可雀雀是雀类公认的,书记、乡长是上级委任的。雀雀对王庄雀类负责,书记乡长只对上级负责。
这一天过去了。趁着大家都在休息,雀雀在巢中睡不住,她撑起沉重的翅膀。除了体力,更重要的是对全体雀类的责任。雀雀看到乡政府里灯火通明,直到立在窗台上,雀雀终于听清了他们在商量和研究的内容,在明天布置一场更为惨烈的战役。雀雀认识屋里的每一个人。人类不知道雀类的名字,是他们藐视雀类。雀雀终于明白人类将清除包括蚊子、苍蝇、老鼠在内的“四害”,麻雀作为“四害”之首给予清除。哼!雀雀有些愤愤不平,居然将雀类与蚊子、苍蝇、老鼠排列为伍。再说,人类清除雀类,就是忘恩负义!
屋里人声嘈杂,一个叫陈二亩的人说:“王庄乡落后了,首日战绩很差。我想,不要小看打麻雀。这其实是一场革命战役,得有一个统帅。我,以前只在游击队里做过一个小队长,指挥不了,你们。王德行书记、王德勋社长,都做不了。”
“要不,”王德行说,“再请屠有义,让他再作一次法?”
“我反对,”王德勋说,“陈部长都说这是一场革命战役,不,不能再装神弄鬼了。”
陈二亩点了点头,说:“走,跟我走,坐在这里一整夜都想不出好招来的。”
陈二亩带着德行德勋二人,走出乡政府。夜晚的墙弄里静悄悄的,却被三个人的脚步声踢热闹了。他们走到哪里,雀雀飞着悄悄跟到哪里。来到一座阊门前,阊门关着。待他们在敲门,雀雀一飞而过。来开门的是德青,这家道地的主人。
进了阊门,再进了一间房门,门随即被关上了。雀雀也有进不去的地方。据说,神和佛,有些地方也进不了呢。
叽叽咕咕地说话,却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话。雀雀想,人类说的大都是废话,不听也罢。直到房门吱的一声响,脚步声乱响的时候,雀雀才听见德青的说话声。“陈部长,你得答应我的条件,王庄哪里都可杀雀,就我这道地,一只麻雀不能打。”德青又对德行说,“你是乡里的书记,你要说话算话。”德青最后又对德勋说:“你心底虽然对我做这事有些不服,可这是你的上级让做的。”
雀雀看到德勋脸上没有笑容,嘴上也不说话,可是,雀雀听到德勋心里在说:“恨,恨死你了,你这阶级敌人,我与你不共戴天。”雀雀知道人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功能,就像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一样。不过,她还是告诫人不要在背后说人坏话,连心里想想都不可以。
第二天,大概清晨五六点的样子。雀雀首先听见一阵喧闹声。凭她的判断,里边有鞭炮声、锣鼓声、脸盆锅盖等的敲打声、人的呐喊声、口哨声,还有鸡飞狗叫声。人认为这是人的世界,想怎么制造噪声就怎么制造。雀雀睁开眼来,看见四面八方全是五颜六色的旗,在升起,在飞舞。人以为这就是人的世界,想怎么缭乱就怎么缭乱。
完了,完了,雀雀觉得这里边有更大的人的阴谋,雀雀想把连夜探听到的秘密告诉雀类,可是大家都回巢休息了。本想一清早就告知雀类,想不到人类的灭绝战役已经开始了,打了雀雀一个措“翼”不及。
果然,这是一个高手指挥的战役。雀雀清楚地看见,有一个人立在高坡上,手中举着红绿旗。当红旗在头顶跃动时,四周的山坡上响起各种声音,撩起各种旗帜。不知所措的雀类惊慌地往山下的平地飞。那个举旗的人变动旗信号,那山坡上的人渐渐循着雀类飞跃的方向跟进,这是一个包围圈。包围圈在渐渐缩小,缩小。在中间一块平地上,突然撑起许多网,那些雀类就入了网。
雀雀飞在空中,早已识破了人类的伎俩。看见自己的同类在网中被扑杀,人类却欢呼雀跃,雀雀流下了悲痛的眼泪。
随着新一轮围剿的开始间隙,雀雀不敢停下的自己的翅膀。她先飞去了那个道地。她不敢靠近,她飞上高高的屋檐,从那里往下看。她看见婴婴和她的三个孩子正在喂雀。好几只麻雀在苔苔和另两个孩子身边飞舞着,孩子们幸福地笑着。她不敢久留。她要去告诉雀类,不要上人类的当,告诉它们最后一个绿洲——那个能生存雀类的人类道地。
“<;口瞿>;!<;口瞿>;!<;口瞿>;!”一边飞着,她一边叫着。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一切漏网的雀类,直到飞不动为止。
这一天晚上,雀类也没有安稳过。因为,在统一指挥下,人类拿着火把,照着手电筒,对树枝上屋洞里过夜的麻雀展开夜袭战。雀雀看见又有同类被残杀了。
拯救全雀类的计划,雀雀没有放弃。雀雀也不会放弃。雀雀以为,同是地球上的生物,雀类的品质远比人类要高。雀雀让麻雀告诉麻雀,不要与人类计较,也不要上人类的当,得尽快地想方设法地,飞到那个人类的道地去。想到这里时,她心中为之一揪,人类还不至于没救呢,人类还有良心的存在。
雀雀撑起弱小的翅膀,内心却是强大的。一天,两天,三天,四天,雀雀有时候都虚弱极了,起飞不了了。她就用那小脚,走呵,走呵走,走到高处,再往下跳,翅膀终于在将落地的瞬间跃起。她要把生的最后一线希望带给剩下的雀类。
飞呵飞,叫呵叫,她几乎飞遍了王庄乡全境,把叫声像是幸福的种子一样撒遍了全乡。有时候,她飞跃了乡境,越界飞到了另一个乡。她看到别的乡的雀类也遭受着同样的厄运,她才知道全天下的雀类都遭了殃。在表示同情外,她还能说什么?她只是将那唯一能让雀类生存的道地方位告诉它们,让它们千方百计地飞到那个地方去。
雀雀看见,这次战役参与的不仅仅是大人,连学校的学生都被发动起来。那个手持弹弓射杀麻雀的是土改,那个爬树弄翻鸟巢的是一敏,那个用土块砸向麻雀的是木卵,那个摇起大旗的是大块头。这些都是小鸟包括麻雀在内的好朋友呢,现在全成了眼睛血红的刽子手,那幼小心灵全被屠戮和血腥占满了,还能装得下善良吗?
最让雀雀寒心的事也发生了。那个屁股肥肥的如同自己的女老师,她本来是个敢于向校长提意见的正直的有良心的人哪,连雀类都钦佩的人类哪。此时,却几次三番地让她的学生土改和木卵他们偷别班的战利品——麻雀尸体,为的是在数量上超过别班。一次次成功的得手,女老师一次次抚摸孩子们的脸。这个小娼妇小淫妇,只要给她雀尸,就是裸了奶让人摸,脱了裤让人弄,也愿意呢,呸!
至于那个大屁股老师是如何堕落的?从何时起堕落的?雀雀不想去考究。雀雀以为那是人类的责任。
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雀雀想,过了今天,她就是死也值了。伟大的崇高的使命感,让她早已衰迈的身体支撑到现在。这个时候,她回了一次头。
一、二、三、四、五、六,她数过去,连同自己是七只麻雀,这是王庄仅剩的麻雀,是她这些天不断地寻找,不断地呵护,才聚在一起的。
雀雀先是自己起飞,先在空中察看,当没有险情时,才让它们一起起飞。不过,不能飞得太高,因为,始终有人站在高处观望,一有雀影,立即派人过来剿杀。
几乎是贴着地面,有时,借了高坎和树木的掩护,七只麻雀在雀雀的带领下,向那个道地进发。
马上就到独山了。独山草木茂盛,可不能上独山,雀雀早就告诫过大家,因为人类在那里布有暗网。雀雀带着它们悄悄飞九龙溪的河道,借着高高的河岸掩护,就能到达离王庄很近的九龙桥。
到了九龙桥下了。雀雀让大家原地待命,只有她悄悄地飞起来。她看见太阳已经落在九龙山顶上,晚霞一片,村里连狗都没有叫。如果没有人类错误发动的战役,这一切,可谓是安详和平极了。可是十分酸痛的翅膀告诉她,这里到处布满了暗网,人类的杀戮随时可能。
雀雀凭她的经验断定,这里起飞,到达那个道地,直线距离不到两百米,如果在和平时代,它们一跃而起,轻摇翅膀,不到二十秒时间即能到达。
可是,此时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不要说她前功尽弃,大家的生命也有危险。她把大家聚拢了开了一个短会,她让大家千万小心。为了保证安全,她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起飞时,一只一只隔开了,待前边一只平安到达了,这边的另一只再起飞。二是,距离虽短,也不能高飞,要借助田坎等有利地形,低空飞行。
一只起飞。平安到达。
两只起飞,三只,四只,五只,六只。
雀雀是最后一只到达的。
雀雀到达道地后,让她大大惊喜了一下,因为道地里的麻雀之多,超出了她的想象。婴婴和她的孩子,正在喂雀,这已经是他们第七天喂食了。麻雀虽多,却一只也不叫,因为,虽然大门紧闭,可墙外有耳,墙外有人。麻雀们看见雀雀到达后,纷纷围了上来。有道谢的,有问好的。都说没有她,就没有大家幸福平安的今天。雀雀说,这是麻雀的先祖在天有灵。大家十分感动,把头一只只伸向天空。雀雀发现,身边还有很多不认识的麻雀,她才想起,是她飞跃乡境后传递了安全信息,很多外乡的麻雀也悄悄飞来了这里。
雀雀是个居安思危的麻雀。雀雀不顾一切地飞起来,直到半空中,高得不能再高了。道地里的麻雀也惊呼起来:下来,下来,空中危险!这些天下来,麻雀们得出血的教训,那就是低空飞行,才能避开人的眼目。麻雀们都不知道雀雀要干什么。待雀雀在空中“<;口瞿>;<;口瞿>;<;口瞿>;”惊叫起来的时候,它们才感觉雀雀此动作的真正含意。雀雀在空中看见了沿着道地外墙,布置了一个巨大的网,一伙人贴着墙壁正在等待行动的命令。
雀雀的惊叫声响起时,道地里的麻雀轰地飞起。也在这个时候,一张大网,从道地外墙突然罩下来,罩下来。道地里的麻雀全部入了网。
人的淫笑声四起。
就在这个时候,阊门开了。婴婴与几个孩子哭喊着奔向门外,门外进来的是一脸沮丧的德青,满脸是笑的德行、二亩、传本、德勋。雀雀飞在空中,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婴婴与几个孩子一起说:“还我小鸟,还我小鸟!”
德青的嘴巴一直没有停过,这时候他说:“陈部长、王书记、王社长,你们三位都是领导,得说话算话的,七天前你们不是都答应了的么,我当统帅可以,条件是我道地里的麻雀一只不杀。”
德勋一脸的难堪,说:“又不是我答应的。”
陈二亩说:“你当过团长,指挥过千军万马,让你当统帅,果然,名副其实嘛,哈哈。”
雀雀高高飞翔在道地上空,看得到这些人的灵魂,和血管里流的血。当王德行准备说话时,雀雀做了一个别的雀也不理解的动作,她从半空中直直地飞下来,立在他的头顶上,“<;口瞿>;<;口瞿>;”叫起来,人是听不懂的。雀类是听得懂的,翻译成人的话就是:“骗子,一伙骗子!”
传本说:“德行,王书记,你头顶有一只麻雀,这只麻雀我们跟踪了好多天。”
“天哪,它,它居然自投罗网?”德勋说。
陈二亩也觉得惊讶:“疯了,这只麻雀疯了。”
婴婴和孩子哭叫着:“还我小鸟,还我小鸟。”
王德行这时候,将手伸向头顶。他以为当他的手将到时,那只麻雀会自己飞开的,是呵,按照人的常识,哪有不怕死的人呢。
王德行抓住雀雀时,雀雀连一个逃避的动作也没有。
倒是德行,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说:“好你个麻雀,有胆,不过,还得感谢你,我认识你的,你屁股肥肥的有一撮白毛,我要抓住你,那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几次三番带着麻雀来到这里,我怎么能抓你呢?要不是你,我也抓不到这么多麻雀,听说外乡的麻雀也飞来了;要不是你,我们乡也争不到全县第一呢?哈哈,你是功臣,不感谢你那能感谢谁呢?天理不容呢。”
德行说着,将雀雀扔向天空,笑了笑,对身边的德青说:“我是说过,在你的道地里,一只麻雀不杀,看,就这一只麻雀不杀,有错吗?”
在场的陈二亩也笑起来。传本拍着手笑着说:“我儿没错,王书记没错。”别的人没笑。
就在这个时候,本来可以顺利逃脱的雀雀,却做了她这一辈子最后一个动作: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振翅向高处飞去,然后,直直地落下来,像颗愤怒的泥团,落下来,砸在德行的脑门上。
王德行当场瘫在地上。醒来后,头顶鼓起一个乒乓球一样的血包。